不是疑問,是肯定。
顧溯抬起的腳頓住,又慢慢放下,銳利目光射向值守侍衛。
侍衛欲哭無淚:“將軍,卑職原想通報來着。”
顧溯語氣冰冷,毫無感情:“軍門值守,先通後稟,誰教你的規矩?”
蘇澄指甲掐進掌心:“顧將軍,你不必苛責於他,是我讓他不必通報的。”
顧溯頭也未抬:“誰是你的主子?”
侍衛單膝砰地點地,額角冷汗滴到靴面:“卑職一時疏漏,願領軍法!”
顧溯目光未移,只冷聲下令:“疏漏就是懈怠。自去中軍領二十棍,罰俸一月,以儆效尤。”
侍衛不敢辯,低聲應“是”,叩首領罰。
退下時腳步仍穩,卻掩不住背脊僵直。
階前只餘三人,沈勇縮着頭,手腳都覺得無處放了。
蘇澄心裏自嘲之意越來越重,竟讓她忍不住輕笑,顧溯皺眉看過來。
“顧將軍,軍餉被挪用之事我確實知情。”
蘇澄不知自己爲何發笑,卻忍不住。
“老夫人去世那日,我去了蘇府,便是找嫡母對峙此事,李嬤嬤瞞着我做下這些,母親承認後,我將李嬤嬤打發到鋪子裏去了。”
蘇澄笑得停不下來,好一陣,才收了笑。
眼中仍星星點點:“顧將軍,若依然懷疑我故意泄露私印,大可去抓了李嬤嬤來盤問,軍中手段千般,想來能問出您想要的來。”
顧溯看着略顯癲狂的蘇澄,眼底有絲亮光,一閃即滅。
他下意識抬手,指尖幾乎要碰到她眼角,卻在半空停住,緩緩收回袖中。
“蘇澄,”他皺了皺眉:“你笑得太難看了。”
蘇澄愣住,嘴角笑容卻變得更大:“將軍眼裏,我一貫是難看的吧!”
顧溯一時竟有些無法直視蘇澄,他挪開視線:“李嬤嬤去了什麼鋪子?”
呵~
蘇澄笑意慢慢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疲憊感:“城南柳條巷尾的裁霞居。”
她早就沒臉了,還端着那些可笑的自尊做甚?
早點說清楚,她也就能徹底放下。
蘇澄垂下眼,恢復面無表情:“顧將軍,你因何休我?”
性妒且倨,事姑不孝,絕嗣無出。
這幾句話在蘇澄心中反復翻滾,似乎已經深烙到骨子裏。
她咬着牙,目光直直看向顧溯:“都不是你拿軍功換休妻的理由吧?”
顧溯眉心動了動,這樣的蘇澄,他覺得有些陌生。
在他印象裏,蘇澄永遠是雪天初霽的一株白梅,瓣尖沾霜,隔着疏淡香氣,連餘光都吝於分人。
賜婚聖旨下到顧府那夜,他正卸甲,鐵衣上凝着邊關的血。
內侍宣讀完,他跪得筆直,卻聽到自己骨頭裂開的聲音,不是喜,是驚。
蘇家累世公卿,朱門裏的姑娘,連背影都繡着金線。
他想着,她若肯對他笑一笑,大約也只是用指尖拈着帕角,隔了半步,施施然一福,禮數周全得叫人挑不出錯,卻也再近不了半寸。
成親一年,她說話從來低而清晰,像玉磬輕叩。
晨起理妝,她坐在鏡台前,由婢女篦發,他披甲欲出,兩人隔着銅鏡對視。
她點一點頭,便是晨省。
他嗯一聲,算作應答,禮成。
夜裏他回房,常看見她倚窗寫字,燈火鋪在宣紙上,暈出一圈冷白。
他腳步重,她也不抬眼,只等他解了佩刀,自己掀簾去耳房,才聽見她吹燈。
他以爲她永遠這樣。
高傲冷清,把顧將軍三字叫得溫雅疏離,仿佛那只是個外人,碰巧與她同掛在一張皇家玉牒上。
休書,既是聖旨,也是給她的台階。
她若哭一句,鬧半聲,他或許會生出一些歉疚。
可他問她可有話要說時,她語氣淡漠得幾乎聽不出情緒。
“將軍若想抬十房八房妾室,我自當雙手接茶!”
她對他是沒有絲毫在意的。
顧溯喉頭動了動,看着立在階前的蘇澄。
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原來白梅也會流血,血裏帶着梅香,竟燙得他不敢直視。
顧溯將視線撇開,有些事,本還無定論,不該同她說,但他還是開口了。
“母親臨終前,派內侍馮保,傳給我一句話,讓我休妻保家。”
蘇澄愕然:“老夫人?讓你休妻保家?爲何?”
“其實是誤會,有人刻意誤導了她老人家。”
顧溯籲出一口氣,將查到的情況說與蘇澄聽:“整件事的脈絡,如今看來,皆由軍餉被挪用開始。”
蘇澄怔怔聽着,只覺耳邊嗡地一聲,像有人掄圓了銅鑼,貼着太陽穴重重敲了一下。
雪還在落,她卻感覺不到冷。
寒意順着腳底板一寸寸往上爬,最後堵在心口,結成一塊冰坨子,壓得她呼吸艱難。
她耿耿於懷,夜夜夢回間,一閉眼就被拉回的休棄場景,竟只是一場誤會?
她忍淚含辱,親手掐滅的尊嚴,竟只是旁人居高臨下,輕飄飄設的一個局?
可她連質疑的權利都沒有,因設這局的,可能是她從小一直尊敬着的嫡母!
可笑,荒唐。
蘇澄彎下腰,一口濁氣堵在喉嚨,吐不出也咽不下,指尖死死扣住階沿。
“顧溯。”
她抬起頭,眼底血絲縱橫,卻亮得嚇人。
“你可知,我當初爲何一句都不辯解?”
“因爲我以爲,你至少會信我三分。”
“我以爲,你哪怕不信,也會給我個開口的機會。”
“可你,”蘇澄聲音猛地一哽,隨即又輕輕笑了:“你卻連審都不審,就把我推出去祭旗了。”
“你保的是你的家,你的軍功,你的清名。”
“我呢?我蘇澄,不過是你用來以儆效尤的砧上肉。”
蘇澄慢慢站直,雪落在睫毛上,也不拂,任由它化成細小的水珠,滾進眼眶,再順着眼角滑下。
“顧溯,如今真相大白,你預備如何?要我跪下來,謝你替我沉冤得雪?”
顧溯有些無措,蘇澄對他冷着臉,他不怕,他可以比她更冷。
但她卻哭了。
“休書尚未加印,”顧溯嗓子發幹:“若你願意,依然可以回將軍府。”
“我不願意!”蘇澄聲音拔高,最後幾乎嘶啞,卻字字清晰。
“我蘇澄,可以不要名節,不要嫁妝,不要你顧溯的愧疚。但我不能再不要,我自己!”
她轉身,狐裘在雪地裏劃出一道凌厲的弧度,大踏步往府門外走。
一步一步,踩得積雪咯吱作響,像要把所有屈辱不甘,都碾進塵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