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教學樓時,天邊只剩一抹殘血般的暗紅。
路燈還沒亮起,整個世界沉浸在一種粘稠的、半明半暗的灰藍裏。
我沿着人行道走,腳步不疾不徐,腦子裏卻異常清醒,像被冰水浸過,每一道溝回都清晰得硌人。
“誰讓他好騙呢。”
“同時和兩個男生交往,很刺激嗎?”
“能陪我考清華的,就他一個。”
沈曉的聲音,她姐妹們放肆的嬉笑,混雜着張正磊那雙桃花眼裏從未掩飾過的、輕蔑又得意的光,走馬燈一樣在眼前輪轉。
胃裏一陣翻攪,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是一種更深的、近乎惡心的空洞。
原來,我這三年,活成了一個笑話。
一個自以爲是的守護者,一個精心備選的工具,一個用“清華”就能輕易吊住的、愚蠢的餌。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向遠處。
城市的輪廓在暮色裏起伏,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每一盞都照着別人的悲歡。
那些燈光曾經讓我覺得溫暖,覺得我和沈曉的未來,也會是其中明亮又安穩的一盞。
現在,只覺得刺眼。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
嗡嗡的聲音持續不斷,帶着一種不依不饒的執着。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除了她,不會有人在這個時間點這樣找我。
我拿出來,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刺目。
果然是沈曉。一連串的消息彈出來。
“周琛,你到家了嗎?”(五分鍾前)
“你還在生氣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三分鍾前)
“那只發卡是張正磊硬塞給我的,我都沒想要!”(兩分鍾前)
“周琛,你理理我好不好?我們說好晚上一起對一模答案的。”(一分鍾前)
緊接着,一個語音通話請求跳了出來。
屏幕上她的頭像,是去年秋天我們一起去圖書館路上,我抓拍的一張側影。
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在她臉上,她笑得眉眼彎彎,當時我覺得,那就是青春最好的樣子。
現在看着,只覺得那笑容底下,是不是也藏着對“刺激”的隱秘渴望,和對“好騙之人”的漫不經心。
我盯着那跳動的頭像,手指懸在紅色的拒接鍵上方。
冰冷的屏幕光映着我的指尖,微微顫抖。
不是猶豫,是生理性的厭惡。
鈴聲固執地響着,一聲接一聲,像在催命。
終於,在它自動掛斷的前一秒,我按下了拒接。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遠處馬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輛,帶來一陣短暫的轟鳴,又迅速遠去。
幾乎在拒接的同時,新的消息又跳了出來:
“周琛!你爲什麼不接我電話?!你什麼意思啊?!”
“就因爲我又認錯人了?我都道歉了!你就不能體諒我一下嗎?”
“周琛,你再這樣我真的生氣了!”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
一句比一句急,一句比一句帶着她慣有的、篤定我會服軟的委屈和嬌縱。
她大概以爲,這次也和之前的九十八次一樣,只要她稍稍示弱,稍稍“解釋”,我就會立刻繳械投降,繼續做她那個“好騙”的、可靠的備胎。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發現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
手指在屏幕上敲擊,很慢,但很穩。
“剛在騎車,沒聽見。”
發送。
幾乎秒回:
“嚇死我了!還以爲你怎麼了呢!那你到家了嗎?我們語音對答案?物理最後一道大題我有點沒把握,你肯定做出來了!”
看,無縫切換。
從質問委屈,到依賴求助。
她太熟悉這套流程,也太熟悉我的軟肋。
她知道我對她的學業有多上心,知道“一起學習”是我們之間最堅不可摧的紐帶。
以往,無論之前鬧得多不愉快,只要她提出學習上的問題,我都會立刻放下所有情緒,耐心解答。
那是我爲自己設定的“男友職責”,也是我們關系裏,我最能把握住價值的部分。
但現在……
我看着那條消息,心裏一片冰涼。
我繼續打字。
“今天有點累,想早點休息。答案明天教室再說吧。”
發送。
這次,隔了大概一分鍾,她的回復才過來:
“哦……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明天記得幫我講題哦!晚安,周琛。(。・ω・。)ノ♡”
後面跟着一個她常用的、可愛的顏文字表情。
我盯着那個表情,看了很久。
然後,按熄了屏幕,把手機塞回口袋。
晚安。
周琛。
是啊,該“晚安”了。
對過去那個愚蠢的、一廂情願的周琛說晚安。
拐進我家所在的舊小區,樓道裏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投下昏黃的光。我摸出鑰匙開門,屋裏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父母出差還沒回來,這種空曠的安靜,此刻反而讓我覺得安全。
我沒有開燈,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把書包扔在地上,整個人倒進床裏。
天花板在黑暗裏模糊成一團更深的墨跡。
眼睛幹澀得發疼,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憤怒嗎?
有的。
但更多的是荒謬。
對自己這三年付出的感情、時間、甚至一次次降低底線去“包容”的荒謬感。
像精心搭建了一座沙堡,以爲裏面藏着珍珠,結果潮水退去,才發現裏面全是垃圾。
還有恨。
不是對沈曉,也不是對張正磊。
是對那個明明察覺不對勁,卻一次次給自己洗腦、自我感動的自己。
我抬起手,用手背擋住眼睛。
黑暗中,感官變得格外清晰。
我能聽見自己平穩卻有些滯重的心跳,能聞到書桌上堆積的試卷油墨味,還能感覺到一種冰冷的、逐漸凝結的決心。
“能陪我考清華的,就他一個。”
這句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
清華。
是啊,清華。
我們共同的“目標”,我所有退讓和隱忍的終極理由,也是她選擇“暫時”不拋棄我這顆棋子的唯一原因。
因爲她需要我。
需要我的筆記,我的解題思路,我穩定的、能讓她安心沖刺第一名的“陪跑”。
需要我在她偶爾考砸時,用我“控分”得來的第二名,襯托她的“失誤只是偶然”,需要我這座燈塔,照亮她通往清華的路。
多精明啊,沈曉。
玩弄感情的同時,還不忘榨幹最後一點實用價值。
我慢慢坐起身,摸到書桌邊的台燈開關。
“啪”一聲,暖黃的光暈鋪滿書桌,照亮了上面堆積如山的復習資料、模擬試卷。
最上面,是今天剛發下來的一模成績單。
年級排名那裏,清晰地印着:
沈曉,總分:728
周琛,總分:725
三分之差。
這是我精心計算的結果。
讓她贏得漂亮,又不至於讓她覺得太容易而生疑。
我甚至“錯”了一道她可能會錯的難題,把步驟寫得繁瑣,方便她“借鑑”。
我拿起那張薄薄的紙,目光掠過沈曉的名字,落在後面那個“728”上。
728。
一個她沾沾自喜,以爲憑自己實力穩操勝券的分數。
一個在我看來,如果我不再“控分”,她根本不可能達到的分數。
指尖微微用力,成績單的邊緣起了皺褶。
燈光下,我書桌正前方的牆上,貼着一張便利貼,上面是沈曉娟秀的字跡。
“清華園,我們不見不散!”
旁邊還畫了一個小小的、牽手的簡筆畫。
那是高二結束時,我們一起貼上去的。
當時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說:“周琛,我們要一起去北京,去看未名湖,去清華園,一直一直在一起。”
我當時沒說話,只是重重點頭,心裏漲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沉甸甸的幸福感。
現在看着那行字,只覺得諷刺。
不見不散?
好。
我鬆開手指,任由成績單飄落回桌面。
然後,我打開了書包,拿出了今天剛發下來的、各科的試卷。
數學,148。
最後一道大題,我用了三種解法,最後交卷時,刻意劃掉了最簡潔的一種,選用了步驟最多、最笨拙的一種。
扣了兩分步驟分。
理綜,293。
物理最後一道壓軸題,我其實在發卷後十分鍾內就找到了最優解,但我在答題卡上,把關鍵的受力分析圖畫錯了一個方向,導致後面計算全盤皆“錯”,整整扣掉12分。
英語,146。
作文我故意用了幾個不那麼地道的表達,扣了4分。
語文……
語文是她的弱項,也是我唯一沒有刻意壓分的科目。
138分。
我一張張翻看着這些試卷,上面紅筆批改的勾叉,分數,像一個個無聲的證人,見證着我過去多麼可笑地、親手將自己的鋒芒折斷,供奉給她王冠上的點綴。
心髒的位置,那股空洞的涼意,漸漸被一種更堅硬的東西取代。
我拉開抽屜,從最裏面拿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封面是純黑色,沒有任何標記。
打開,裏面是我從高一開始,斷斷續續記錄的一些難題的終極解法,知識網絡的串聯圖,還有我自己總結的、遠超教學大綱的拔高內容。
有些思路,甚至比老師提供的更巧妙,更直接。
這是我真正的實力。
是我在每一次“控分”讓她第一時,默默積累下的、不曾示人的底牌。
我曾經以爲,這些東西,將來會是我們一起在清華園裏,繼續並肩探索的基石。
現在,它們只是我自己的武器。
我把筆記本拿出來,放在桌面上。
然後,把那些“控分”的試卷,一張張,仔細地撫平皺褶,疊放在一起。
接着,我拿起了筆,抽出了一張全新的草稿紙。
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停頓了幾秒。
然後,落下。
不再是爲了配合她的節奏而刻意放緩的筆跡,不再是爲了讓她“看懂”而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步驟。
筆尖如刀,行雲流水,寫下的是最直接、最核心的解題邏輯,是跳躍的、需要極強思維連貫性才能跟上的推導。
我在重新整理我的知識體系。
用我自己的方式,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
燈光安靜地籠罩着我和我的書桌。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正喧囂,車流聲隱隱傳來。
但那些都與我無關了。
我的世界裏,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腦子裏高速運轉、不斷碰撞出火花的思路。
不知過了多久,我停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
目光再次落到牆上那張“不見不散”的便利貼上。
這一次,我伸出手,指尖捏住那張黃色的紙片,輕輕一扯。
“刺啦——”
輕微的撕裂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便利貼被完整地撕了下來。
我捏着它,看着上面依舊娟秀的字跡和那個幼稚的牽手簡筆畫。
然後,手指鬆開。
黃色的紙片飄飄悠悠,落進了桌邊的垃圾桶裏,覆蓋在幾團用過的草稿紙上。
我移開目光,不再看它。
轉身,從書包裏拿出了明天課程的課本和習題集。
按照我剛剛重新規劃的、更高強度的復習節奏,開始預習。
既然“清華”是她綁住我的鎖鏈,也是她自以爲是的籌碼。
那麼,從明天起,這場關於分數的遊戲,規則該改改了。
我不再是那個爲了守護虛幻愛情,而甘居第二的“陪跑者”。
我要拿回的,不僅僅是一個名次。
我要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所以爲的“實力”,她賴以維系這場可笑三角遊戲的“清華通行證”,在我面前,是多麼不堪一擊。
我要讓她知道,欺騙和利用,需要付出代價。
而第一步,就是碾碎她最在意的東西——那高高在上的、年級第一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