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重來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後,是顛簸。
劇烈的、有節奏的顛簸,伴着急促的鑼鼓聲和嗩呐聲,喜慶得刺耳。
沈知意猛地睜開眼。
視線裏是一片晃動的、刺目的紅。身下在搖,耳邊是嘈雜的人聲、鞭炮聲,還有轎夫整齊的號子:“起轎——!”
她僵硬地低頭,看見自己身上穿着繁復厚重的嫁衣,正紅色緙絲面料,金線繡着鸞鳳和鳴的圖樣。一雙戴着龍鳳金鐲的手緊緊攥着膝上的裙擺,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這不是她的手。
至少,不是那雙瘦骨嶙峋、布滿針眼和凍瘡的手。
轎子又是一顛,她猝不及防往前傾,額頭磕在轎廂壁上。疼痛讓她混沌的腦子驟然清醒——與此同時,一股龐大而混亂的記憶洪流,狠狠沖進她的腦海!
沈知意,年十七,吏部侍郎沈崇文嫡長女。
三年前上元燈會,對靖遠侯陸錚一見鍾情。
半年前陸錚北征韃靼凱旋,沈家設法攀上姻親。
今日,嘉靖二十七年臘月二十八,是她“如願以償”嫁入靖遠侯府的日子。
轎外喜樂喧天,轎內沈知意渾身冰涼。
她顫抖着抬手,掀開蓋頭一角。透過轎窗晃動的簾隙,她看見外頭熟悉的街景——這是正陽門外大街,再往前三條街,就是靖遠侯府。
臘月二十八。
她死的那天,是臘月二十三。
也就是說……她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剛剛出嫁、還沒有踏入那個吃人牢籠的時候?
不,不對。
腦海中那些清晰的、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記憶——高樓、汽車、飛機、女子可以上學工作——那些片段如此真實,真實得讓她恐懼。
她不是回到過去。
她是……換了一個人?還是,帶着前世的記憶,重新活一次?
轎子忽然停下。
外頭傳來喜婆高亢的唱和:“侯府到——請新娘子下轎——”
轎簾被掀開,刺目的雪光涌進來。沈知意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時,一只骨節分明、帶着薄繭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順着那只手往上,她看見了大紅喜服,看見了男人挺拔的身姿,最後,對上了一雙眼睛。
漆黑,深邃,平靜無波。
是陸錚。
二十五歲的陸錚,眉眼間還沒有後來那份被酒色浸染的倦怠,只有屬於少年將軍的銳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
“夫人,請下轎。”他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沈知意盯着那只手,盯了很久很久。
久到陸錚眉頭微皺,久到喜婆忍不住小聲催促:“新娘子……”
她終於動了。
緩緩地,將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觸感溫熱。可她卻覺得,像握住了一塊冰。
陸錚將她扶下轎,按照禮制,牽着紅綢另一端,引着她往府裏走。侯府正門大開,賓客雲集,所有人都笑着道賀,說着“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沈知意蒙着蓋頭,眼前只有一片紅。可她清楚地記得這府裏的每一處——前頭的影壁,二門的垂花門,通往正堂那條長長的青石路。前世,她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從滿懷希冀,走到心如死灰。
正堂裏,老夫人端坐上首,笑得雍容。贊禮官高喊:“一拜天地——”
陸錚轉身,面對門外,躬身。
沈知意站着沒動。
滿堂賓客的笑語聲漸漸低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向這位忽然僵住的新娘子。
“新娘子?”喜婆小聲提醒。
蓋頭下,沈知意閉上了眼。
她想起前世的臘月二十三,那碗冷透的雪梨膏,那滿帕子的血,那句“若有來世,我絕不再把命系在男人身上”。
再睜開眼時,眸子裏所有的迷茫、恐懼、混亂,都沉澱了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慢慢轉過身,對着門外蒼白的天空,緩緩、緩緩地彎下腰。
這一拜,拜的不是天地。
是拜別那個癡傻的、把一生系於一人之身的沈知意。
是拜迎這個從地獄爬回來、發誓要自己活一次的沈知意。
禮成。
喜婆高唱:“送入洞房——”
喧天的喜樂重新奏響。陸錚牽着紅綢,引着她往後院走。經過長廊時,他忽然側頭,低聲問了一句:“方才,怎麼了?”
蓋頭下,沈知意輕輕勾起唇角。
怎麼了?
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
這一世,我不做攀附你的凌霄花。
我要做自己扎根、自己生長的樹。
哪怕風雨摧折,哪怕刀斧加身。
我也要站着活。
她沒回答,只是跟着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她曾困死一生的“洞房”。
夜色漸深,紅燭高燒。
新房裏只剩下她和陸錚。他掀開她的蓋頭,燭光下,少女的容顏明豔如畫,可那雙眼睛……太靜了。靜得不像個十七歲的新嫁娘。
陸錚皺了皺眉,例行公事般地說:“累了一天,早些安置吧。”
說完,他轉身就要去外間。
“侯爺。”沈知意忽然開口。
陸錚頓住腳步。
她抬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妾身今日身子不適,恐怕不能服侍侯爺。侯爺若是有興致,不妨去書房歇息,或者……去春熙苑看看柳姨娘。”
陸錚的瞳孔猛地一縮。
春熙苑?柳姨娘?
柳姨娘進府也才一個月,且被安置在最偏遠的春熙苑。她一個剛進門的新婦,怎麼會知道?看來,這府裏有些下人不老實,要好好盤查了。
沈知意看着他驟變的表情,心中冷笑。
前世她直到半年後才發現柳姨娘的存在,爲此哭過鬧過,換來的只是他的厭煩。這一世,她不打算裝了。
既然注定是怨偶,不如從一開始就劃清界限。
“你……”陸錚盯着她,目光銳利如刀,“從哪裏聽來的閒話?”
“侯爺不必多問。”沈知意垂下眼,語氣平靜無波,“妾身只求一隅安身,不會礙侯爺的事。侯爺想寵誰、愛誰,都與妾身無關。”
說完,她自顧自起身,走到梳妝台前,開始卸頭上的珠釵。
鏡子裏映出陸錚驚疑不定的臉。
這個沈知意,和他調查過的、傳聞中那個癡戀他的沈家大小姐,完全不一樣。
他看着她從容不迫地卸妝、淨面,仿佛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心頭那股怪異的感覺越來越重——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失控感。
他習慣了掌控一切,包括婚姻。娶沈氏女,是爲了拉攏清流文官,是爲了侯府在朝中的地位。至於她本人,溫柔嫺靜,癡戀於他,是最容易掌控的那種女子。
可眼前這個人,冷靜、疏離,甚至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
“沈知意。”他沉聲喚她。
她轉過身,臉上已經洗淨鉛華,素白一張臉,在燭光下清凌凌的:“侯爺還有吩咐?”
陸錚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
質問?她方才那番話滴水不漏,沒有一句能抓住把柄。
警告?她表現得比誰都“識趣”。
最後,他只能冷着臉,拂袖而去。
房門“砰”地關上。
沈知意聽着他遠去的腳步聲,慢慢走到窗邊。
窗外,臘月二十八的月亮,和前世她死去的那晚,一樣的冰冷。
她伸手,接住一捧窗縫裏漏進來的雪。
雪花在她掌心迅速融化,涼意刺骨。
“這一世……”她輕聲自語,眼底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滋長,“我要的東西,誰也攔不住。”
“陸錚,侯府,命運……都攔不住。”
雪夜無聲,紅燭泣淚。
而在侯府另一端的春熙苑,陸錚推門而入,看着迎上來的柳姨娘嬌媚的笑臉,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煩躁,卻越來越重。
擁着床褥間那溫軟嬌軀,他忽然想起方才新房中沈知意那雙眼睛。
太靜了。
靜得……讓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