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的日子，如同浸在藥汁裏的宣紙，表面平靜，內裏卻每一刻都在發生着微妙的變化。林薇救護十五皇子之事，雖未公開宣揚，卻在署內悄然傳開。衆人再看這位新來的女醫士，目光中少了輕蔑，多了審視與復雜。她依舊穿着那身淺青官袍，身姿挺拔，步履從容，所過之處，帶起一陣極淡的藥草清香，那張清麗絕俗的臉上，神情總是平靜無波，讓人看不透深淺。
周正陽的刁難如期而至，且更加隱晦。這日晨會，分配職司時，周正陽面無表情地宣布：“林醫士新入署中，於典章制度、藥材庫藏尚不熟悉。近期御藥房盤點已畢，醫案庫卻積壓了不少陳年脈案需整理歸檔。林醫士心思細膩，便暫去醫案庫，協助劉典簿整理文書，也好熟悉署中舊例。”
此言一出，堂下幾位資深醫士交換了眼色。醫案庫是太醫署最清冷、最無油水的角落，整日與發黴的紙堆爲伍，是典型的“冷灶”。將一個新晉的、剛立了功的醫士派去那裏，其打壓之意，不言而喻。
蘇逸辰微微蹙眉，欲言又止。王院使捻須不語，目光深邃。
林薇起身，神色如常，恭謹行禮：“下官遵命。”聲音清越，聽不出一絲不滿。她心中冷笑，周正陽想用這種方式邊緣化她？未免太小看她了。醫案庫，或許正是她了解這太醫署、乃至宮中秘辛的最佳窗口。
醫案庫位於署衙最深處，一棟獨立的兩層小樓，推門而入，一股陳年墨香混合着淡淡黴味撲面而來。光線昏暗，書架高聳入頂，密密麻麻堆滿了卷帙浩繁的脈案、藥方、太醫筆記。典簿劉大人是個須發皆白、沉默寡言的老吏，見林薇到來，只抬了抬眼皮，指着一角堆積如山的卷宗道：“林醫士，這些是近十年未及歸檔的脈案，有勞分門別類，按年、按科、按症候重新整理編目。” 任務繁重枯燥。
“有勞劉典簿。”林薇並不多言，挽起袖子，便投入了工作。她並不急於整理，而是先大致瀏覽這些卷宗的內容。上至帝王後妃，下至宮女太監，各種病症，千奇百怪，用藥思路，盡在其中。這無疑是座醫學寶庫。
她做事極有章法，先按年份粗略分開，再細讀脈案內容，按內、外、婦、兒、五官等分科，繼而根據主要症候、所用方劑進行細分。她記憶力超群，思維縝密，效率奇高。更難得的是，她並非簡單抄錄，而是邊整理邊思考，將病例與自己在現代所學的生理病理知識相互印證，時常有所悟。
劉典簿起初對她不甚在意，幾日下來，見她安之若素，做事井井有條，分類方法甚至比舊例更科學便捷，偶爾還能指出某份脈案中記錄模糊或存疑之處，不由暗暗點頭，態度緩和了許多。
這日午後，陽光透過高窗，在積滿灰塵的空氣裏投下光柱。林薇正埋首於一堆天禧年間的婦科脈案中，忽被一份字跡娟秀、用藥卻極爲大膽犀利的脈案吸引。患者是一位品階不高的宮嬪，症見“經閉腹痛，夜熱盜汗，煩躁不寐”，太醫多用逍遙散、歸脾湯加減，效果平平。而這份脈案後附的方子，卻用了大量破血逐瘀之品，如三棱、莪術，甚至加入了少量蟲類藥，思路迥異，但記錄顯示“三劑後經通痛減”。
“此方……近乎虎狼，卻直中病所。這位醫官，好魄力。”林薇暗自思忖，細看落款，只有一個模糊的“芸”字印章，並非署中任何一位已知太醫的名號。她心中一動，將此脈案單獨抽出。
“林師妹果然在此。”溫潤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蘇逸辰不知何時走了進來，面帶微笑。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更顯風姿清雅。
林薇忙起身行禮：“蘇醫正。”
“不必多禮。”蘇逸辰擺手，目光掃過她案頭分門別類、整理得一絲不苟的卷宗，眼中贊賞之色更濃，“周院判此舉，原是意在……呵呵，沒想到倒讓師妹發現了這醫案庫的妙處。此處所藏，可謂我太醫署數代心血，師妹能靜心於此，實是幸事。”
“師兄說的是。”林薇淺笑，“確能學到許多書本上沒有的見識。”她順勢拿起方才那份脈案，“師兄請看此案，用藥頗爲奇特，療效卻佳，不知這位‘芸’醫官是何人？”
蘇逸辰接過細看，神色微凝，沉吟片刻，低聲道：“此乃二十年前，署中一位女醫官，姓沈，名靜芸，醫術精湛，尤擅婦科奇難雜症，性格……頗爲剛烈。後因卷入一樁宮闈秘事，觸怒當時一位貴妃，被逐出宮廷，不知所蹤。她的脈案，大多被銷毀了，沒想到這裏還存有一份。”他語氣中帶着一絲惋惜。
林薇心中恍然，原來太醫署也曾有過女醫官。這位沈醫官的遭遇，讓她心生警惕，也更堅定了她必須謹慎行事的決心。
“師妹對此案感興趣？”蘇逸辰問。
“嗯，覺得其辨證思路與衆不同，想仔細研習。”林薇點頭。
“也好。不過，此類涉及宮闈的舊案，師妹翻閱時還需謹慎，莫要輕易與人議論。”蘇逸辰善意提醒，隨即轉移了話題，“對了，三日後，署中有一場小聚，幾位同僚欲探討近日遇到的疑難病例，師妹若有空，不妨一起來，彼此切磋。”
林薇心中明了，這是蘇逸辰在爲她創造融入圈子的機會，也是對抗周正陽孤立的手段。她感激道：“多謝師兄提攜，下官一定到。”
蘇逸辰又與她聊了些書中趣聞和醫藥見解，相談甚歡，直到有吏目來尋，方才離去。
他走後，林薇繼續工作，心情卻難以平靜。沈靜芸的遭遇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這條路的艱險。但她林薇，絕非沈靜芸。她擁有超越時代的學識，也絕不會輕易任人擺布。
接下來的幾日，她白天在醫案庫默默耕耘，晚上則挑燈夜讀，將整理病例的心得與現代醫學知識結合，筆記做了厚厚一摞。她驚人的工作效率和專注力，漸漸傳開，連一些原本對她抱有偏見的老醫官，也不得不承認此女確有過人之處。
這日，她正在核對一批先帝時期的脈案，忽然指尖觸到一份裝訂異常厚實的卷宗。抽出一看，封面沒有任何標注，入手沉甸甸的。她好奇地打開，裏面並非尋常脈案，而是一份份零散的記錄，筆跡各異，似乎有多人參與，記錄的內容更是觸目驚心——某年某月，某宮貴妃“意外”小產，脈象疑點重重；某位皇子突發急症暴斃，前一日太醫請脈尚言“無恙”；甚至還有關於先帝晚年服用某種“金丹”後性情大變的隱晦記載……
林薇的心跳驟然加速！這哪裏是醫案，這分明是隱藏在太醫署最深處的、涉及宮廷秘聞甚至陰謀的暗賬！她迅速合上卷宗，環顧四周，確認無人，才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是誰記錄了這些？爲何藏在此處？周正陽知道它的存在嗎？
她不動聲色地將這份特殊的卷宗混入一堆無關緊要的雜物卷宗裏，做了個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標記。這東西，是燙手的山芋，也可能是關鍵時刻的保命符或利刃。現在，絕不是觸碰它的時機。
傍晚，她離開醫案庫時，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周正陽想讓她在故紙堆裏埋沒？他卻不知，這片看似沉寂的沙海之下，埋藏着驚天的秘密。而她，已經找到了第一把鑰匙。
回到值房，她點亮油燈，鋪開紙筆，開始繪制一幅復雜的人體經絡穴位圖，準備用於三日後的病例探討會。燈光下，她眉眼低垂，神情專注，纖長的手指握着筆，穩如磐石。窗外，太醫署的夜，靜謐而深邃，仿佛蘊藏着無數未知的風暴。
而她，已做好準備，在這暗流中，尋隙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