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黃昏才漸漸停歇。
暮色四合時,天邊堆積着厚重的鉛灰色雲層,將最後一縷天光也吞噬殆盡。皇子府中早早掌了燈,盞盞宮燈在溼漉漉的庭院中亮起,倒映在積水裏,碎成一片片搖曳的金紅,如同沉入水底的鬼火。
聽雨軒內,燭火通明。
沈清辭換了一身幹爽的月白襦裙,發間依舊簪着那支素銀簪子,正端坐於書案前。案上攤開的是那卷從慈恩寺請回的《地藏經》,紙頁泛黃,墨跡深濃,字字句句都在講述地獄、輪回、因果報應。
可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紙頁邊緣,腦海中反復回放着午後與秦嶽的那場對話。那個清瘦仵作眼中的光芒——那不是對權勢的渴望,不是對財富的貪求,而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對真相的渴求。
和她一樣。
“娘娘,”半夏悄步進來,手中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喝點姜湯驅驅寒吧,今日淋了雨,當心受涼。”
沈清辭接過瓷碗,溫熱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姜湯辛辣,她小口小口喝着,感受那股暖意從喉嚨一路蔓延到胃裏,稍稍驅散了浸透四肢的寒意。
“府中可有動靜?”她問,聲音有些沙啞。
半夏壓低聲音:“張總管午後親自來了一趟,見娘娘不在,也沒多問,只囑咐奴婢好生伺候。倒是……倒是前院那邊,似乎有客。”
“客?”沈清辭抬眼。
“嗯,奴婢去取姜湯時,聽見幾個護衛在廊下嘀咕,說是什麼‘趙大人府上的管事’來了,在前廳等了半個時辰,才見着殿下。”
趙元啓的人。
沈清辭放下瓷碗,碗底與桌面相觸,發出清脆的“叮”聲。明日就是趙元啓入宮面聖的日子,今夜派人來皇子府,無非兩種可能:求救,或者……投誠。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着趙元啓已經走到了懸崖邊緣。
“還有,”半夏的聲音更低了,“奴婢回來時,在回廊轉角遇見一個人——是夜梟。”
沈清辭的手指微微一緊。
“他說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只塞給奴婢這個。”半夏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蠟丸,蠟封完好,上面沒有任何標記。
沈清辭接過蠟丸,指尖用力,蠟殼應聲而碎。裏面是一張卷得極緊的紙條,展開,上面只有一行字:
“醜時三刻,老地方。”
沒有落款,但她認得這字跡——剛勁有力,轉折處帶着軍旅之人特有的鋒銳,是夜梟的筆跡。
醜時三刻,距離現在還有三個時辰。
沈清辭將紙條湊近燭火,看着火舌舔舐紙張,化爲灰燼。青煙嫋嫋,帶着紙張燃燒特有的焦糊氣息,在燭光中盤旋上升,最終消散在空氣裏。
“你去歇着吧。”她對半夏說,“今夜不必守夜。”
“可是娘娘……”
“去吧。”沈清辭的語氣不容置疑,“明日還有要緊事,你需養足精神。”
半夏猶豫片刻,終究躬身退下:“是。娘娘也早些安歇。”
房門輕輕關上,內室又恢復了寂靜。
沈清辭沒有動。她依舊坐在書案前,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眼神卻飄得很遠。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更襯得這深宅大院死寂一片。
她在等。
等夜深,等人靜,等那個約定的時辰。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逝。更漏聲聲,從遠處隱約傳來,像是這深夜裏唯一的心跳。亥時,子時,醜時……每一刻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當醜時的梆子聲終於響起時,沈清辭緩緩站起身。
她沒有點燈,只借着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走到衣架前,取下一件深灰色的鬥篷——這是她前幾日讓半夏暗中準備的,布料普通,顏色暗沉,在夜色中幾乎能與黑暗融爲一體。
披上鬥篷,兜帽拉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她走到後窗邊,輕輕推開窗櫺。夜風涌入,帶着雨後特有的清涼與溼潤,也帶來了庭院中草木的氣息。
沒有猶豫,她翻窗而出,動作輕巧如貓,落地無聲。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聽雨軒後院的這片角落本就偏僻,白日裏都少有人至,深夜更是寂靜無人。沈清辭貼着牆根,沿着陰影處快速移動,很快便來到了那株百年海棠樹下。
老樹在夜色中伸展着虯曲的枝幹,像一只巨大的、沉睡的怪物。樹根盤結,在月光下投出猙獰的影。
“娘娘。”
低啞的聲音從樹後傳來。
沈清辭停住腳步。夜梟從陰影中走出,依舊是一身黑衣,面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他手中提着一個不大的包袱,包袱布料深色,在夜色中幾乎看不見。
“東西帶來了?”沈清辭問,聲音壓得極低。
夜梟點頭,將包袱遞給她:“按娘娘吩咐,從漱玉閣取來的。蘇娘子還讓屬下帶句話——她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沈清辭接過包袱。入手頗沉,布料粗糙,裏面硬邦邦的,像是裝着什麼金屬器物。她沒有打開查看,只將包袱系在腰間,用鬥篷掩蓋好。
“秦嶽那邊,”她問,“可安排妥當了?”
“妥了。”夜梟道,“屬下親眼看着他出了城門,往西去了。臨走前他在城門邊的茶攤坐了一刻鍾,與攤主閒聊,說要去鄰縣接一樁驗屍的活計,三五日便回——該聽見的人,都聽見了。”
做戲做全套。沈清辭在心中贊許。秦嶽這一走,既避開了可能的危險,又留下了合理的行蹤,不會引起懷疑。
“還有一事,”夜梟的聲音更低了,“林院判讓屬下轉告娘娘,明日的早朝……恐怕不會太平。”
沈清辭心中一凜:“怎麼說?”
“今日午後,陛下在御書房召見了三位閣老,密談了兩個時辰。具體談了什麼無人知曉,但林院判從太醫署的同僚那裏聽說,陛下這兩日龍體欠安,咳嗽不止,卻執意要親自審理趙元啓的案子。”
龍體欠安,卻執意親審。
這意味着什麼?
要麼是趙元啓的案子牽扯太大,皇帝不放心交給任何人;要麼……是有人不想讓皇帝插手,故意加重了病情。
沈清辭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幾個名字——蕭衍雖已故去,但他在朝中的黨羽仍在;蕭承是趙元啓的舉薦人,此案若深究,他難逃幹系;還有那些在軍餉案中分了一杯羹的蛀蟲……
每一個人,都有動機,也都有能力。
“林院判還說,”夜梟繼續道,“明日早朝,三皇子會稱病不朝。”
沈清辭的瞳孔驟然收縮。
稱病不朝。
在這個節骨眼上?
“消息可靠?”
“可靠。太醫署已經接到了旨意,明日要派兩位太醫過府診視。”夜梟頓了頓,“林院判說,殿下這病……來得蹊蹺。”
豈止蹊蹺。
簡直是明目張膽的脫身之計。趙元啓入宮面聖,蕭承卻“恰好”病倒,無論明日朝堂上發生什麼,他都可以撇清幹系——畢竟,一個臥病在床的人,能做什麼呢?
好一招以退爲進。
沈清辭冷笑。蕭承這是要金蟬脫殼,將趙元啓當成棄子,也順便……試探她的反應。
“我知道了。”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夜風很涼,吸入肺裏有種刺痛感,“你回去告訴林院判,明日無論發生什麼,按計劃行事。”
“是。”夜梟躬身,卻又遲疑了一下,“娘娘……明日您要入宮嗎?”
按禮制,皇子妃無詔不得入宮。但明日情況特殊——趙元啓面聖,若沈清辭想要介入,唯一的辦法就是……
“我會去。”沈清辭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以‘爲母祈福’的名義,求見太後。”
大梁朝的太後,是蕭承的祖母,也是當年力排衆議、將李貴妃扶上後位的那個女人。雖然如今早已不理朝政,深居簡出,但她在宮中的影響力,依舊不容小覷。
更重要的是——太後與周夫人,曾經有過一段淵源。那是原主記憶中模糊的片段:許多年前,太後曾召周夫人入宮,兩人在御花園中說了許久的話,回來後母親的神情復雜,似喜似悲。
沈清辭不知道那段過往究竟如何,但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改變棋局的機會。
夜梟顯然也明白其中的凶險。他沉默良久,才低聲道:“屬下……願隨娘娘入宮。”
“不必。”沈清辭搖頭,“你留在宮外,接應秦嶽。若明日……我真出了什麼事,至少還有你們,能將這條路走下去。”
這話說得平淡,卻字字如鐵,砸在夜色裏,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
夜梟深深看她一眼,忽然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屬下,定不負所托。”
沈清辭沒有扶他,只靜靜受了他這一禮。月光從雲層的縫隙中漏下,灑在她深灰色的鬥篷上,勾勒出一個單薄卻挺直的輪廓。
“去吧。”她說,“小心些。”
夜梟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沈清辭獨自站在海棠樹下。夜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幾片殘存的花瓣飄落,擦過她的臉頰,帶着冰涼溼潤的觸感。
她抬頭,望向夜空。雲層厚重,星月隱匿,只有遠處皇子府的書房還亮着燈——那是蕭承的方向。
他此刻在做什麼?
是真正在“臥病”,還是在謀劃着什麼?
明日之後,這盤棋局,又將走向何方?
無數的疑問在腦海中盤旋,卻沒有答案。沈清辭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雨後夜晚的空氣清冽,帶着泥土與草木的芬芳,卻也藏着這座深宅大院裏,經年累月的陰謀與血腥。
她睜開眼,眼神已恢復清明。
轉身,沿着來路返回。鬥篷在夜風中翻飛,如同暗夜裏一只無聲的蝠。
回到聽雨軒時,內室的燭火已經燃盡,只剩一縷青煙嫋嫋上升。沈清辭脫去鬥篷,解開腰間的包袱,放在床榻最深處,用錦被掩蓋好。
然後她躺下,拉過被子蓋在身上。
被褥柔軟,帶着熏香的淡淡氣息,可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四肢百骸都浸透着深夜的涼,那種涼意從骨頭縫裏滲出來,怎麼也驅不散。
窗外,梆子聲又響。
寅時了。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
距離趙元啓入宮,還有三個時辰。
距離一切塵埃落定,或者……天翻地覆,還有不到十二個時辰。
沈清辭在黑暗中睜着眼睛。
腦海中浮現出母親的面容——那是原主記憶深處最清晰的畫面:溫婉的眉眼,總是含着淡淡的笑意,可那雙眼睛深處,卻藏着化不開的哀愁。
“母親,”她對着虛空輕聲說,“您當年,是不是也經歷過這樣的夜晚?”
無人回答。
只有夜風呼嘯,穿過庭院,穿過回廊,穿過這深宅大院的每一個角落,像是無數冤魂在低聲嗚咽。
沈清辭緩緩閉上眼睛。
睡意全無,但她必須休息。
因爲明天,將是一場硬仗。
一場可能決定生死,也可能改變一切的硬仗。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晨光初現。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而風暴,也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