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貨船在海上顛簸了仿佛一個世紀。
發動機單調的轟鳴、永無止境的海浪搖晃、還有那無所不在的鹹腥氣味,幾乎將人的感官都麻痹了。最初的驚悸和悲愴被這種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漂泊熬煮着,漸漸變成了一種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憊。
文佩儀吐了幾次,臉色蠟黃,虛弱地靠在都明軒身上,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都明軒和姜懷謙大部分時間都沉默着,眼神空茫地望着海面,或者閉目假寐,眉頭卻從未舒展過,仿佛在夢中也在倉皇奔逃。只有都碩,始終保持着一種驚人的清醒,他輪流照看三位長輩,偶爾和船老大低聲交談幾句,更多的時候,是像礁石一樣立在船尾,觀察着海況和偶爾掠過的海鳥。
姜錦縮在角落裏,大部分時間也閉着眼。但她不是在休息,而是在反復地、小心翼翼地用意識去探知那片玉佩空間。空間的確變大了,約莫有之前的兩倍大小,更像一個空曠的倉庫。那個古老的石台依舊靜靜地立在中心偏右的位置,頂端的暗金色光點微弱卻穩定,沒有任何變化。她嚐試着集中精神去觸碰那光點,卻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應。兩家那令人咋舌的財富安靜地堆放在另一邊,在這片灰蒙之地,顯得有些不真實的突兀。
這種探知成了她對抗漫長航程和無邊焦慮的唯一方式。
第三天下午,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似乎透亮了一些。海風的味道也隱約有了變化,鹹腥依舊,卻似乎混雜進了一些……屬於城市的、繁雜的煙火氣。
船老大操着濃重的口音喊了一句什麼。
都碩精神一振,猛地站起身,極目遠眺。
姜錦也掙扎着爬起來,扶着冰冷的船舷望去。
海平線上,先是出現了一些模糊的、起伏的墨綠色輪廓,像是蟄伏的巨獸。隨着船只的靠近,那輪廓逐漸清晰、拉長——是連綿的山巒。緊接着,山巒之下,密密麻麻、高低錯落的建築物開始顯現,從山腳一直蔓延到海邊,鱗次櫛比,擁擠得令人窒息。
與滬上那些帶着異國情調的花園洋房、梧桐大道截然不同。這裏的樓宇更加密集,更加務實,甚至有些雜亂,帶着一種野蠻生長的、喧囂的生命力。
香江。
這就是他們拋卻一切、賭上未來要投奔的彼岸。
船上死氣沉沉的氣氛被打破了。姜懷謙和都明軒都站了起來,文佩儀也被攙扶着起身,五人擠在船舷邊,望着那片越來越近的、既陌生又代表着希望的陸地,心情復雜難言。有逃離虎口後的虛脫,有對未來的惶恐,也有一絲絕處逢生的微光。
貨船沒有駛向最繁華的維多利亞港,而是繞行了一段,最終在一個看起來頗爲簡陋、棧橋歪斜、停泊着衆多小漁船和舊貨輪的避風小碼頭緩緩靠岸。空氣裏彌漫着濃烈的魚腥、燃油和潮溼腐爛物的混合氣味。
“只能送到這裏了。”船老大擦着汗,對着都碩說道,“再往裏面去,查得嚴,麻煩。”
“多謝。”都碩再次道謝,將身上最後一點零錢塞了過去。他率先跳上吱呀作響的木棧橋,然後轉身,小心翼翼地將三位長輩和姜錦一一扶上岸。
雙腳重新踏上堅實的土地,幾人卻都感到一陣虛浮的眩暈,習慣了海上的搖晃,反而覺得地面在晃動。
碼頭上人來人往,大多是皮膚黝黑、穿着簡陋的漁民和搬運工,說着音調急促古怪的粵語,投來的目光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和好奇。他們這一行五人,雖然經歷逃亡,衣衫皺褶,面容憔悴,但那股子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氣質,還是引來了不少側目。
不安再次攫住了剛剛上岸的人。
“先……先離開這裏。”都明軒壓低聲音,下意識地將文佩儀護在身後。
都碩點頭,目光快速掃過嘈雜混亂的碼頭,辨別了一下方向:“跟我來。”
他領着衆人,盡量避開人多的區域,沿着碼頭邊坑窪不平的小路向外走。路邊堆積着廢棄的漁網和木箱,蒼蠅嗡嗡地繞着腐爛的魚雜飛舞。
走出碼頭區域,眼前的景象更加直觀地沖擊着這些初來乍到的“逃港者”。
狹窄陡峭的街道兩側,是密密麻麻的唐樓,外牆斑駁,晾衣竹竿從窗戶伸出,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物,如同萬國旗般遮天蔽日。店鋪的招牌層層疊疊,用的多是繁體字,間或夾雜着英文,看得人眼花繚亂。有軌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聲音刺耳。小販的叫賣聲、自行車的鈴鐺聲、人們高聲的交談聲……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無比喧囂的、讓人頭暈目眩的市井交響。
這裏的繁華,與滬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面孔。滬上的繁華是精致的、帶着沉澱下來的優雅,而這裏的繁華是擁擠的、喧囂的、赤裸裸的,充滿了掙扎和物欲的氣息。
他們穿着不合時宜的衣裳,茫然地站在街頭,像幾顆被海浪沖上岸的沙子,瞬間就被這洶涌的人潮和聲浪淹沒了。
該去哪裏?
身上僅有的一點零錢,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能支撐多久?
“先找個地方落腳。”都碩的聲音依舊鎮定,但他緊握的拳頭泄露了內心的緊繃。他目光掃過街邊那些掛着“旅館”招牌的狹窄門面,大多看起來陰暗而可疑。
最終,他選擇了一家看起來稍微幹淨些、門面也稍大點的“得雲旅館”。推開玻璃門,一股消毒水和黴味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櫃台後一個穿着汗衫、搖着蒲扇的胖老板抬起眼皮,懶洋洋地打量了他們一眼,用帶着濃重口音的粵語問:“租房啊?”
都碩上前,用盡量清晰的普通話回答:“是,要兩間房。”
老板皺了皺眉,顯然對他們說普通話有些抵觸,又上下掃了他們幾眼,才慢悠悠地用生硬的普通話報價:“一日十五蚊,先交三日押金。”
十五塊港幣一天?姜懷謙和都明軒的臉色都變了變。他們身上所有的港幣和零散美金湊在一起,也不知道能撐幾天。
都碩面不改色,從口袋裏數出鈔票,遞了過去。
老板收了錢,扔出兩把系着木牌的鑰匙,指了指陰暗的樓梯:“三樓,左手邊。”
樓梯狹窄而陡峭,踩上去吱呀作響。走廊裏光線昏暗,牆壁上滿是污漬。
房間比想象的更加狹小逼仄。除了一張硬板床、一張破舊的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幾乎再無他物。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難以散去的潮氣。
文佩儀一進門,就幾乎軟倒在地上,被都明軒扶到床邊。她看着這簡陋到極點的環境,再看看窗外完全陌生的、擁擠的街景,眼淚又無聲地流了下來。
姜懷謙走到窗邊,看着樓下熙攘的人流車流,眼神空洞。從寬敞明亮、擺滿古董字畫的姜家洋房,到這轉身都困難的小旅館房間,這其中的落差,足以擊垮任何一個養尊處優慣了的人。
姜錦默默地將另一間稍大點的房間讓給了都家三人,自己和父親擠在更小的那一間。她將父親扶到床邊坐下,低聲道:“爸,您先歇歇。”
姜懷謙仿佛沒聽見,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都碩安置好父母,走了過來,臉色凝重地對姜懷謙和姜錦低聲道:“伯父,錦錦,錢不多了。我們必須盡快想辦法安頓下來,然後……看看能做點什麼。”
現實的壓力,比預想中來得更快,更沉重。他們失去了家園、地位、人脈,在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幾乎寸步難行。
姜錦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裏藏着巨額的財富,足以買下整條街的產業。可現在,它們卻像被鎖在另一個世界的幻影,根本無法動用分毫。一旦顯露,在這魚龍混雜、毫無根基的地方,帶來的絕不會是富足,而極可能是滅頂之災。
巨大的財富近在咫尺,他們卻身無分文,困在這肮破的小旅館裏。
這種荒謬而殘酷的現實,讓每個人都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都碩看着窗外漸漸亮起的霓虹燈光,眼神沉靜卻銳利,像是在黑暗中搜尋獵物的鷹。
“休息一下。”他最終說道,聲音裏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明天,我出去看看。”
看看這座既危險,又或許充滿了機會的香江,能否給他們這些一無所有的逃亡者,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