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得雲旅館三樓那間逼仄的客房,像一口沉悶的棺材,將初來乍到的惶惑與絕望緊緊封存。

文佩儀倒在硬板床上,面朝牆壁,肩膀微微抽動,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都明軒坐在床沿,一只手無意識地拍着妻子的背,另一只手緊緊攥着,指甲掐進了掌心。窗外,香江夜市的喧囂透過不隔音的窗戶蠻橫地涌入,霓虹燈光怪陸離地閃爍,映得他臉色忽明忽暗。

隔壁更小的房間裏,姜懷謙依舊保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勢,如同一尊風化的石雕,望着樓下那條被各色招牌照得亮如白晝、人流如織的狹窄街道。他的背影佝僂着,一夜之間,脊梁似乎被徹底壓彎了。滬上書房裏那盞溫暖的台燈,花園裏精心修剪的玫瑰叢,此刻都成了遙遠得如同前世的幻影。

姜錦默默地從房間角落那個掉漆的木質臉盆架上取下搪瓷盆,盆底還沾着可疑的污漬。她端着盆,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在走廊盡頭公用的水龍頭下接了半盆冷水,又兌了點熱水瓶裏溫吞的開水。

她先端到父親身邊:“爸,擦把臉吧。”

姜懷謙毫無反應,目光依舊膠着在窗外那片陌生的繁華上。

姜錦鼻子一酸,將盆放在小桌上,擰了毛巾,輕輕替他擦拭臉頰和雙手。毛巾觸碰到皮膚,姜懷謙才仿佛驚醒般顫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緩緩聚焦,落在女兒蒼白憔悴的臉上,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那氣息裏帶着行將就木的腐朽感。

伺候完父親,姜錦又端着水盆來到隔壁。

“文姨,都伯父,也擦洗一下,會舒服些。”她的聲音幹澀。

都明軒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接過了毛巾。文佩儀卻像是沒聽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

都碩不在房間裏。

姜錦放下水盆,悄聲退出來,輕輕帶上門。走廊裏空無一人,只有樓下隱約傳來的麻將碰撞聲和男人的笑罵。她沿着吱呀作響的樓梯向下走,在旅館門口那盞昏暗的白熾燈下,看到了都碩的背影。

他正和那個搖着蒲扇的胖老板說話。都碩微微側着頭,神情專注,偶爾點一下頭,用的是一種略顯生硬但足夠溝通的粵語。他似乎在打聽什麼,手指在不經意間,將一張折得很小的鈔票塞進了老板搖動的蒲扇扇柄縫隙裏。

胖老板蒲扇停頓了一下,眼皮撩起,瞥了都碩一眼,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搖起來,嘴裏嘟囔的話似乎多了一些,還朝着街道的某個方向抬了抬下巴。

都碩認真聽着,片刻後,點了點頭,道了聲謝,轉身正好看到站在樓梯口的姜錦。

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有眼底深處藏着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高度戒備的銳光。他走到姜錦身邊,聲音壓得很低:“問到了幾個租屋的地方,還有……當鋪和換錢的地方。”

“當鋪?”姜錦的心一緊。他們身上,還有什麼能當的?除了幾件貼身首飾,就是她身上這件陰丹士林藍的舊旗袍料子還算不錯。

都碩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極輕微地搖了一下頭:“不是那些。跟我來。”

他沒有回房間,而是引着姜錦走出旅館門口,沿着霓虹閃爍卻更顯肮髒的街道走了十幾米,拐進了一條更加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黑黢黢的後巷。巷子裏堆滿了垃圾桶,彌漫着令人作嘔的酸餿氣味。

都碩停下腳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確認無人,才快速地從自己貼身的襯衫內袋裏,摸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支鋼筆。

派克金筆,筆帽頂端有小小的金色箭頭標志,筆身是深藍色的,看起來半新不舊。

“這是我考上大學時,父親送的。”都碩的聲音在黑暗裏聽不出情緒,只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冷靜,“應該能當一點錢,應付幾天開銷。”

姜錦看着那支筆,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她認得這支筆,都碩一直很珍視,用的很愛惜。

都碩卻沒有絲毫猶豫,將筆遞給她:“你收着。明天一早,我去打聽更穩妥的落腳處,你去當鋪。分開行動,快些。”他頓了頓,補充道,“找那種門口掛着‘蝠鼠吊金錢’招牌的,規模大一點的,這種當鋪規矩些,不至於太坑人。”

姜錦接過那支尚帶着他體溫的鋼筆,只覺得沉甸甸的,燙手得很。她知道,這是眼下唯一能快速變現的東西了。

“好。”她啞聲應道,將筆緊緊攥在手心。

回到旅館房間,壓抑的氣氛並未好轉。文佩儀似乎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都明軒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眉頭緊鎖。姜懷謙依舊坐在窗邊,像一尊沉默的陰影。

都碩簡單說了明天的打算,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表現出更多的情緒,仿佛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被動地聽從安排。

這一夜,無人能安眠。

硬板床硌得人生疼,潮溼的被褥散發着黴味,窗外的噪音和走廊的腳步聲徹夜不休。更折磨人的,是內心那片無邊無際的荒蕪和對未來的恐懼。

天剛蒙蒙亮,樓下便傳來了早市的喧鬧聲。

都碩第一個起身,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便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姜錦等到天色再亮些,也收拾了一下。她看着鏡子裏那個面色蒼白、眼下烏青、穿着舊旗袍顯得異常單薄的少女,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強迫自己振作起來。她將那頭緞子似的長發編成一根樸素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扎眼。

她把那支派克金筆小心地藏進袖口裏,跟父親和都家伯父伯母低聲說了一句,也走出了旅館。

清晨的街道比夜晚更加擁擠喧囂。攤販們支起了爐灶,售賣着腸粉、粥品、油條,食物的香氣混合着人汗味和車輛尾氣,形成一種奇特的生活氣息。報童赤着腳在人群中穿梭,用粵語高聲叫賣着報紙。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穿着工裝的人們行色匆匆。

姜錦按照都碩昨晚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避開人流,目光搜尋着當鋪的招牌。她聽不懂周圍嘈雜的粵語,像個誤入異國的聾子,那種格格不入的孤立感讓她心慌。

終於,在一排店鋪中,她看到了一個碩大的、寫着“押”字的圓形招牌,下面果然懸掛着一個“蝠鼠吊金錢”的標記。店鋪門面看起來頗有些年頭,還算規整。

她深吸一口氣,攥緊了袖口裏的鋼筆,低着頭走了進去。

櫃台很高,上面裝着柵欄,只留下一個遞送物品的小窗口。裏面坐着一個戴着老花鏡、穿着短褂的掌櫃,正噼裏啪啦地打着算盤。

姜錦躊躇了一下,用普通話小聲開口:“請問……這裏當東西嗎?”

老掌櫃抬起眼皮,從老花鏡上方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洗得發白的舊旗袍和不安的神情上停留了一瞬,才慢悠悠地用帶着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回道:“當乜嘢啊?”(當什麼?)

姜錦從窗口將那支派克金筆遞了進去。

老掌櫃接過筆,熟練地擰開筆帽,檢查筆尖、筆舌,又對着光看了看筆身的刻印,然後瞥了她一眼:“幾多錢?”

姜錦哪裏知道該要多少,硬着頭皮道:“您……您看值多少?”

老掌櫃哼了一聲,伸出三根手指:“三十蚊,三個月期,月息三分。”

三十塊港幣?姜錦的心沉了下去。這比預想的要少太多。都碩說過,這支筆買來時花了近兩百美金。

她試圖爭取一下:“掌櫃的,這是派克金筆,很好的……”

“知啦知啦,”老掌櫃不耐煩地打斷她,“依家系乜嘢時世啊?金筆能當飯吃咩?三十蚊,要就當,唔要就拿返去!”(現在是什麼世道?金筆能當飯吃嗎?三十塊,要就當,不要就拿回去!)

姜錦咬住了下唇。她知道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三十塊,或許夠他們再撐兩三天。

“……當。”她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老掌櫃麻利地開了當票,連同三張十元面額的港幣,從窗口塞了出來。那動作快得仿佛怕她反悔。

姜錦捏着那三張單薄的、帶着油墨味的鈔票,和那張寫着冰冷條款的當票,走出當鋪大門。陽光有些刺眼,她卻覺得渾身發冷。三十塊。他們五個人,在香江。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快到得雲旅館時,卻看見都碩正站在門口,和一個穿着汗衫短褲、看起來像是本地包租公模樣的中年男人比劃着交談。都碩的臉色並不好看,眉頭緊鎖,似乎談得並不順利。

看到姜錦回來,都碩結束了談話,朝她走來。

“怎麼樣?”他問。

姜錦攤開手心,露出那三張港幣和當票,聲音低啞:“三十塊。”

都碩的目光在那可憐的數額上停留了一瞬,下頜線繃緊了一下,隨即又迅速鬆開。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仿佛早已料到。

“房子很難找。”都碩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要麼太貴,要麼需要擔保人,要麼……一聽我們是從北面來的,就不肯租了。”

最後那句話,他說的很輕,卻像一根針,扎在姜錦心上。一種無形的排斥和歧視,比明碼標價的高房租更讓人感到無力。

兩人沉默地站在旅館門口,周遭的喧囂仿佛隔着一層無形的膜。三十塊港幣,像一座山壓在心頭。

就在這時,那個搖着蒲扇的胖老板晃悠出來,瞥了他們一眼,似乎隨口說道:“後生仔,揾屋啊?咁鬼麻煩做乜嘢,呢度三樓尾房,舊年個租客走咗,一直空置,雖然細啲,但係平啊,一個月八十蚊,唔使按揭,交錢就住得。”(年輕人,找房子啊?這麼麻煩幹什麼,這裏三樓尾房,去年的租客走了,一直空着,雖然小點,但是便宜啊,一個月八十塊,不用押金,交錢就能住。)

都碩和姜錦同時一愣,看向老板。

胖老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蒲扇搖得快了些,嘟囔道:“睇你哋都係正經人,唔似咩壞人……住唔住啊?唔住大把人爭!”(看你們都是正經人,不像什麼壞人……住不住啊?不住大把人搶!)

都碩和姜錦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決定。

雖然依舊狹窄簡陋,雖然八十塊一個月對他們而言仍是巨款,但至少,有了一個相對穩定的落腳點,不用每天支付昂貴的旅館費,也不用再看人臉色四處碰壁。

“住。”都碩立刻應道,“多謝老板。”

胖老板哼了一聲,從抽屜裏摸出另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丟在櫃台上:“自己上去睇啦,冇人同你搶。”(自己上去看吧,沒人跟你搶。)

所謂的尾房,比他們現在住的還要小一圈,只有一張更窄的板床和一個破舊的衣櫃,角落裏堆着些不知名的雜物,灰塵積了厚厚一層。唯一的好處是,它有一個極小的窗戶,對着後巷,雖然看不到什麼風景,但至少通風稍好一些。

但此刻,這間布滿灰塵、散發着黴味的小房間,在他們眼中,卻仿佛成了唯一的避難所。

“收拾一下。”都碩挽起袖子,臉上看不出喜怒,“先把必要的東西搬過來。”

姜錦也振作精神,開始動手清理。

都明軒和姜懷謙也過來幫忙,動作遲緩,沉默寡言。文佩儀精神稍好了一些,拿着抹布,默默地擦拭着床板。

當姜錦試圖挪動牆角那堆雜物時,發現其中一個半人高的、落滿灰塵的陳舊米缸似乎卡在了地板裏。她用力推了一下,米缸紋絲不動。

“都碩,來幫一下忙。”她喊道。

都碩走過來,兩人合力,才將那個沉重的陶土米缸挪開。

米缸移開的瞬間,都碩的目光驟然一凝。

他蹲下身,手指拂開地面上積年的灰塵,露出了下面一塊顏色稍淺、邊緣似乎有着細微縫隙的木地板。

姜錦也注意到了異樣,湊了過來。

都碩用指甲摳住那條縫隙,微微用力。

咔噠。

一聲輕響,一塊一尺見方的木板竟然被他徒手掀了起來!

木板之下,並非樓板,而是一個黑洞洞的、不大的暗格!

一股陳舊的、混合着木頭和塵土的氣味涌出。

暗格裏,似乎放着什麼東西。

都碩和姜錦的心,同時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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