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無聲的告別

恩憶開始刻意地疏遠夏安。

這個決定,是在那場高燒退去後,她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經年累月積下的斑駁光影,一點點琢磨出來的。退燒後的身體還帶着一絲慵懶的倦意,喉嚨裏的幹澀像是還殘留着退燒藥的苦味,窗外的梧桐葉被初秋的風卷着,沙沙作響,像是誰在耳邊低低地絮語。陽光透過葉縫漏進來,在白色的牆面上投下細碎的、晃動的光斑,明明滅滅,像極了這些日子裏,她心裏那些忽明忽暗的悸動。她睜着眼睛,一夜未眠,窗外的天色從墨黑熬成魚肚白,又從魚肚白染成暖黃,她像是親手給自己織了一張細密的網,用那些克制的念頭、那些強壓下去的歡喜作絲線,把那些洶涌的心事、那些不經意間悸動的瞬間、那些偷偷拍下的照片裏藏着的、無人知曉的雀躍,全都小心翼翼地網起來,然後沉到心底最深的地方,壓上一塊無形的巨石,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再也不去觸碰。

她不再借着送東西的名義,往電影學院的攝影棚跑。

以前,那座藏在香樟樹林裏的攝影棚,是她心裏最隱秘的歡喜之地。她總是能找到各種蹩腳的、連自己都覺得牽強的借口——哥哥忘帶了相機電池,哥哥落下了拍攝腳本,哥哥說轉場間隙想喝一杯溫熱的拿鐵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每一次,她都抱着“替哥哥跑腿”的幌子,攥着手裏的東西,腳步輕快地穿過電影學院的林蔭道,聽着耳邊傳來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喧囂——導演的喊卡聲、演員的台詞聲、工作人員搬動器材的叮當聲,心髒就會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他一眼,看他穿着戲服站在聚光燈下,眉眼清雋,氣質卓然;哪怕只是聽他和副導演說一句話,聲音低沉悅耳,像大提琴的弦被輕輕撥動,都能讓她的心情,明媚一整天。回去的路上,連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都像是帶着雀躍的節拍。

可現在,她連恩哲的電話,都很少接了。

手機屏幕亮起來,上面跳動着“哥”的名字時,她總要愣上幾秒,才慢吞吞地劃開接聽鍵。電話那頭,恩哲的語氣永遠帶着少年人特有的雀躍,像是有說不完的新鮮事要分享:“恩憶,夏安今天又拍了一組超帥的雜志大片,黑白膠片的,穿的是那件你說過好看的高定西裝,要不要來看?他今天狀態超好,化妝師都說,這組片子肯定能上封面!”“夏安剛拍完一場夜戲,說想喝你上次買的那家拿鐵,你要不要順便過來?就待十分鍾,我保證!”

每次聽到這些話,恩憶握着手機的指尖都會微微收緊,指腹抵着冰涼的屏幕,能清晰地感受到心髒驟然抽緊的疼。但她的語氣,總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不了,”她會輕輕開口,聲音裏帶着刻意裝出來的、淡淡的疏離,“我今天要去圖書館查資料,導師布置的論文還沒動筆呢,開題報告下周就要交了。”“下次吧,我還有篇關於《紅樓夢》人物悲劇性的書評要寫,時間很緊,怕是抽不開身。”

掛了電話,她總會把手機扔到一邊,然後背靠着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宿舍裏很安靜,只有窗外的風聲還在繼續,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重而鈍痛。那些脫口而出的拒絕,像是一把把細小的刀子,輕輕割着她的心髒,不深,卻綿長,疼得她連呼吸都覺得費力。她的語氣,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只有她自己知道,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心裏,有多疼。

她不再去打聽他的消息。

以前,走在師範大學的林蔭道上,聽到有人提起夏安的名字,她的腳步會下意識地放慢,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她會微微側過臉,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任何一點和他有關的事情。哪怕是一句“夏安的新劇真好看,我昨晚熬夜追了三集”,都能讓她的心跳,漏掉半拍。她會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湊過去聽上幾句,然後在心裏默默記下那些關於他的細節——他新劇裏的角色叫什麼,他最近有沒有參加活動,他又上了哪個綜藝。那些細碎的、拼湊起來的消息,是她平淡的學生生涯裏,唯一的亮色。

可現在,就算身邊的同學圍在一起,興奮地討論着夏安新接的高奢代言,說那個品牌方有多挑剔,選了半年才敲定他做亞太區代言人;討論着他在頒獎典禮上的發言,說他那句“謝謝所有在黑暗裏爲我點燈的人”有多戳心;討論着他又上了哪個熱搜榜,#夏安 神仙顏值#的話題閱讀量已經破了十億,她也只是低着頭,默默地走過。她的腳步不快不慢,像是屏蔽了周圍所有的聲音,那些熱烈的討論,那些耀眼的名字,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清晰可見,卻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她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早就被劃上了一道涇渭分明的界線。

她甚至會刻意避開那些話題。

如果室友在宿舍裏刷着夏安的綜藝,屏幕裏傳來他爽朗的笑聲,她會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書和筆記本,一言不發地走到圖書館去,哪怕她剛剛才從那裏回來。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成了她的避風港,只有那裏的安靜,能隔絕掉所有關於他的消息。如果課堂上,文學理論老師舉例提到了夏安主演的電視劇,說那部劇裏的台詞設計有多貼合現代年輕人的心理,教室裏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應和聲,她會低下頭,假裝看書,手指卻緊緊地攥着書頁,指節泛白。那些鉛字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只有老師口中那個名字,像一根針,輕輕扎着她的耳膜,扎着她的心髒。

她不再刷他的微博。

以前,睡前刷夏安的微博,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宿舍的燈熄了,她就躲在被子裏,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手指輕輕滑動屏幕。他發的每一條動態,她都看得仔仔細細,對着他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個小時。他穿着白襯衫的自拍,他在片場和工作人員的合照,他隨手拍的夕陽和咖啡,她都會偷偷地保存下來,存進手機裏那個加密的相冊,相冊的名字叫“秘密”。她會把他的微博內容,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連評論區的留言,都看得一字不落,看着粉絲們喊着“老公”“哥哥”,心裏既酸澀,又帶着一絲隱秘的驕傲。

可現在,她卸載了微博。

卸載的那天,她坐在宿舍的書桌前,手指懸在屏幕上的“卸載”按鈕上,猶豫了很久。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指尖輕輕一點,那個熟悉的圖標,就從屏幕上消失了。然後,她點開那個加密相冊,裏面存着三百二十一張照片,全是他。她一張一張地看,一張一張地刪,從第一張他穿着戲服的側影,到最後一張他在生日派對上笑着的樣子,每刪一張,心裏就像是被挖走一塊,空蕩蕩的。刪到最後一張的時候,她的手指頓住了,那是在花海拍的,他對着她的鏡頭,笑得溫柔,眼裏像是盛着整個春天的陽光。她盯着那張照片看了五分鍾,眼淚無聲地掉下來,砸在屏幕上,暈開了他的笑容。最後,她還是咬着牙,按下了刪除鍵。

她不想再看到他的消息,不想再看到他和別的女明星站在一起的合照,那些女明星個個明豔動人,和他站在一起,是旁人眼中天造地設的一對;不想再讓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那些“夏安與某某女星因戲生情”“夏安深夜密會某制片人”的標題,一次次刺痛自己的心。那些流言,像一根根毒刺,扎進她的心裏,明明知道很多都是杜撰,卻還是忍不住難受。

她把手機桌面,換成了一張風景照。是學校後山的一片竹林,鬱鬱蔥蔥的竹葉遮天蔽日,陽光透過竹葉灑下來,地上是厚厚的、鬆軟的落葉,安靜而平和。沒有喧囂,沒有聚光燈,沒有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名字。

恩哲有時候會提起夏安。

周末回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餐桌上的熱氣氤氳着,媽媽做的紅燒肉香氣撲鼻。恩哲總是會不經意地提起那個名字,語氣裏帶着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夏安最近接了個大制作的電影,演男主角呢,導演是國際知名的大導,拿過戛納金棕櫚的那種,這次肯定能火遍全球。”“夏安上次還問起你,說好久沒看到你了,問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學習忙不忙,有沒有再拍照片。”

每次聽到這些話,恩憶握着筷子的手都會猛地一頓,筷子上的紅燒肉差點掉下來。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揪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那種疼,順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讓她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可她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波瀾,只是淡淡地應一聲“哦”,然後迅速轉移話題,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哥,你最近有沒有空?我想去圖書大廈買幾本書,新出的那套古籍注釋本聽說不錯,你陪我去吧。”“媽做的紅燒肉真好吃,我再吃一碗。”她說着,就端起碗,往廚房的方向走,像是在逃避什麼。

恩哲看着她這副樣子,心裏明鏡似的。他是看着恩憶長大的,這個妹妹心裏藏着什麼事,他一眼就能看穿。他知道,妹妹是在刻意逃避。他知道,那場高燒,燒掉了她身體裏的病菌,也燒掉了她心裏的那些執念,燒掉了她靠近他的勇氣。他看着妹妹強裝平靜的側臉,看着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落寞,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沉甸甸的。他沒有戳破,只是順着她的話,聊起了別的事情,聊圖書大廈最近的促銷活動,聊媽媽新學的菜式。他心疼她,卻又無能爲力。有些傷口,只能靠自己慢慢愈合。有些路,只能靠自己慢慢走出來。

恩憶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學習中。

她成了圖書館的常客。每天早上,天還沒亮,校園裏的路燈還亮着昏黃的光,空氣裏帶着初秋的涼意,草葉上掛着晶瑩的露珠,她就背着沉甸甸的書包,踩着露水,一步一步走向圖書館。她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校園裏格外清晰,像是在和自己的過去,做着無聲的告別。

靠窗的那個位置,依舊是她的專屬領地。陽光可以透過玻璃窗,灑在書頁上,溫暖而明亮。只是,攤開在面前的,不再是寫滿了“夏安”名字的《古代文學史》課本,那些被她用鉛筆寫在頁腳的、細碎的心事,早就被她用橡皮擦掉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跡。現在的書桌上,擺着厚厚的專業書,《詩經譯注》《楚辭校釋》《史記選讀》,還有密密麻麻的筆記,筆記上的字跡工整清秀,沒有一絲潦草。

她啃着那些晦澀難懂的古籍,從《詩經》裏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讀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那些古老的詩句,像是穿越了千年的時光,輕輕叩擊着她的心扉;從《楚辭》裏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讀到“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那些帶着執着與孤勇的句子,像是給了她某種力量。她讀《史記》裏的本紀列傳,看那些王侯將相的興衰榮辱,看那些英雄人物的快意恩仇;讀《資治通鑑》裏的王朝更迭,看那些歷史的塵埃如何掩埋了曾經的輝煌。她的手指,在泛黃的書頁上劃過,留下淡淡的痕跡,指尖沾染着書頁的墨香。她的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她的臉上,照亮了她專注的眼神,也照亮了她眼底的平靜,那種平靜,像是經歷過一場風雨後,歸於沉寂的湖面。

她參加各種文學競賽。學校的,市裏的,省裏的。只要是和文學相關的比賽,只要是她能報名的,她都會一一填好報名表,認真準備。她熬了無數個通宵,在宿舍的台燈下,寫了一篇又一篇論文。台燈的光,映着她的側臉,她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卻依舊亮得驚人。她寫《詩經》中的女性形象,寫《紅樓夢》裏的悲劇美學,寫唐詩宋詞裏的家國情懷。她的論文,觀點新穎,論據充分,語言流暢,深得評委的青睞。她拿了不少獎項,一等獎,二等獎,優秀獎,那些紅彤彤的證書,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裏,和那些過去的心事,隔了一層又一層。它們是她努力的見證,也是她用來填滿那些空落落時光的、最好的東西。

她的成績,名列前茅。每次考試,她都穩居年級第一。她成了老師眼中的得意門生,每次上課,古代文學老師都會點名讓她回答問題。她站起來,從容不迫地說着自己的觀點,聲音清脆,條理清晰,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同學們都羨慕她,說她是“學霸”,說她是“中文系的驕傲”。他們說,恩憶好像突然長大了,變得沉穩了好多。只有恩憶自己知道,她不是長大了,她只是把那些無處安放的心事,都換成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公式。

她變得越來越優秀,越來越沉穩。

她不再是那個怯生生的、容易臉紅的小姑娘了。她學會了從容地和老師交流學術問題,哪怕是面對系裏最嚴厲的教授,她也能不卑不亢地說出自己的見解;學會了自信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在課堂討論上,她的發言總能引來陣陣掌聲;學會了在衆人面前,侃侃而談,主持系裏的讀書分享會時,她穿着簡單的白襯衫,站在台上,落落大方,眼神明亮。她的臉上,總是帶着淡淡的笑容,溫和而堅定,像是一株迎着陽光生長的翠竹,挺拔而堅韌。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是會想起夏安。

比如,在圖書館裏,看到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時候。那沙沙的聲音,會讓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午後,攝影棚外的梧桐葉,也是這樣響着,陽光也是這樣,透過葉縫,灑在他的白襯衫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比如,在宿舍裏,聽到窗外的蟬鳴,聒噪而熱烈的時候。那蟬鳴聲,會讓她想起那個花海的午後,蟬鳴聲聲,陽光正好,微風拂過,帶着花香,他對着她的鏡頭,露出溫柔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她整個年少時光。

比如,在逛街的時候,看到櫥窗裏,掛着一件白色的襯衫的時候。那件白襯衫的款式,和他那天穿的一模一樣,幹淨,利落,帶着少年氣。那件白襯衫,會讓她想起《梧桐巷的夏天》裏的陸之昂,想起那個穿着白襯衫的少年,站在梧桐巷的盡頭,對着鏡頭笑,是她整個青春裏,最耀眼的光。

那些記憶,像是刻在骨頭上的烙印,揮之不去。它們藏在時光的縫隙裏,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就會跳出來,輕輕叩擊她的心扉。

她回想起那個蟬鳴聒噪的午後,她第一次見到他。他穿着白色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站在攝影棚的燈光下,眉眼清雋,笑容溫柔。他的身邊圍着很多人,導演、編劇、化妝師,他卻像是人群中最耀眼的星,一眼就能被看到。他看到她拿着相機,站在角落裏,有些局促不安,於是撥開人群,朝她走過來。他伸出手,掌心溫熱,對她說:“你好,我是夏安。”

她回想起那雙深邃的眼眸,像是藏着一片浩瀚的星空,讓她一不小心,就跌了進去。她回想起那句溫柔的“你好,恩憶”,是恩哲介紹她的時候,他笑着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悅耳,像是大提琴的旋律,在她的心底,輕輕回蕩,經久不息。

每當這時,她的心,都會泛起一陣細密的疼痛。像是被針扎了一樣,隱隱約約,卻又揮之不去,綿長而鈍痛。她會閉上眼睛,深呼吸,然後告訴自己:都過去了。那些心動,那些歡喜,那些偷偷的靠近,都過去了。他是夏安,是萬衆矚目的大明星;她是恩憶,是平凡的中文系學生。他們之間,隔着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就像是天上的星,和地上的草,永遠不可能交匯。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平淡地過着。

沒有了夏安的消息,沒有了那些悸動的瞬間,也沒有了那些患得患失的不安。生活像是一潭平靜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點一線,圖書館,教學樓,宿舍。這樣的日子,安穩,卻也帶着一絲寡淡。

直到這天,恩哲突然告訴她,夏安要去國外參加一個電影節。

那天下午,陽光正好,恩哲來學校找她,手裏提着一袋她最喜歡吃的草莓,鮮紅欲滴,還帶着水珠。兩人坐在校園的長椅上,長椅旁的香樟樹落下幾片葉子,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在他們的身上,斑駁陸離。空氣中,彌漫着青草的清新和草莓的香甜氣息,是初秋獨有的味道。

恩哲剝了一顆橘子,橘子的酸甜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他把剝好的橘子瓣遞給她,語氣隨意地說:“夏安要去法國參加戛納電影節了。他演的那部電影,入圍了主競賽單元,這次去,是沖着影帝去的。”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聲音裏帶着幾分不舍,“這次去,可能要去很久,至少要一個月,還要參加各種展映和發布會,回來的時候,怕是要入冬了。”

恩憶的手,猛地一顫。

她接過那顆橘子,指尖冰涼,像是突然觸到了雪。橘子的酸甜味,在空氣中彌漫着,卻讓她覺得,有些反胃,胃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翻江倒海。她的指甲,深深嵌進橘子的果肉裏,滲出淡淡的汁水,沾在指尖,黏黏的。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她喘不過氣來,像是有一塊巨石壓在胸口,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她想問,他什麼時候走?是明天,還是後天?有沒有時間,能不能見一面,哪怕只是說一句再見。

她想問,他還會回來嗎?會不會留在國外發展?聽說很多演員,在國外走紅之後,就會定居在那裏。

她想問,他去法國,是一個人嗎?還是和團隊一起?經紀人,助理,化妝師,會不會還有……林薇薇。

她想問,林薇薇會不會陪他一起去?那些緋聞,是不是真的?上次看到的娛樂新聞,說林薇薇和他在片場舉止親密,是不是真的?

無數個問題,堵在她的喉嚨裏,像是一團亂麻,纏繞着,讓她無法呼吸。

可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關她什麼事呢?

她已經決定放下了。她已經把那些心事,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壓上了巨石。她和他,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他是萬衆矚目的大明星,走的是星光璀璨的路,身邊簇擁着無數的鮮花和掌聲;她是平凡的中文系學生,走的是書香浸染的路,身邊只有筆墨紙硯和古籍相伴。他們之間,隔着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條鴻溝,是身份,是地位,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低下頭,默默地剝着橘子,指甲掐進了橘子皮裏,滲出淡淡的汁液,沾了一手。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哦,那挺好的。祝他一切順利。”

恩哲看着她,欲言又止。他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堵在喉嚨裏。他想說,夏安其實很想再見她一面,這些日子裏,他問過她好多次;他想說,夏安知道她喜歡攝影,還特意托人買了一台最新款的單反相機,想送給她當禮物,那台相機,是她念叨了好久的型號;他想說,夏安其實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他身不由己,娛樂圈的身不由己。可看着她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看着她眼底的平靜,像是一潭死水,沒有一絲漣漪,他終究還是把那些話,咽了回去。

有些話,不說,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至少,還能留下一點念想,一點尊嚴。

夏安走的那天,恩哲去機場送他。

恩憶沒有去。

她坐在圖書館裏,面前攤開着一本《宋詞選》,書頁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書頁上,寫着李清照的那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墨色的字跡,在泛黃的書頁上,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把鋒利的刀,輕輕割着她的心髒。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些字,像是活了過來,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眼睛發酸。

她的腦海裏,全是夏安的影子。

她想象着,他穿着黑色的風衣,戴着墨鏡,身姿挺拔地站在機場的安檢口。他的身邊,會不時圍着很多粉絲,舉着燈牌和鮮花,喊着他的名字,聲音震耳欲聾;會不會有記者拿着相機,對着他拍照,閃光燈亮個不停,追問他關於電影和緋聞的問題;會不會,林薇薇也在他的身邊,穿着精致的長裙,和他並肩站着,郎才女貌,羨煞旁人。

她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揪着,疼得厲害。眼眶,微微發紅,有溫熱的液體在裏面打轉,卻被她強忍着,不肯掉下來。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是恩哲發來的照片。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着,像是有千斤重,劃開了屏幕,點開了那張照片。

照片裏,夏安穿着一件黑色的長風衣,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線。他站在機場的安檢口,身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色匆匆。他對着鏡頭,揮了揮手,嘴角微微上揚,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陽光落在他的身上,給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人。他的身姿,依舊挺拔,依舊耀眼,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存在。

他的笑容,依舊溫柔,和記憶裏的那個午後,一模一樣。

恩憶看着照片,手指微微顫抖,指尖劃過屏幕上他的臉,像是在觸摸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她的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又像是被掏空了,空蕩蕩的,冷颼颼的,像是有風吹過,帶着刺骨的涼意。

她長按屏幕,把照片保存了下來。這是她刪掉所有照片之後,保存的第一張關於他的照片。她把它存進了手機相冊的最深處,沒有加密,卻像是藏着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然後,她點開短信,新建了一條短信。

收件人,是夏安。那個號碼,她曾經背得滾瓜爛熟,閉上眼睛都能準確無誤地按出來,如今,卻有些陌生了。她盯着那個號碼,看了很久,像是在確認,這是不是那個曾經讓她心動的號碼。

她的手指,放在鍵盤上,敲了又敲,刪了又敲。

她寫:夏安哥,祝你一路順風。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夏安哥,祝你在戛納電影節,取得好成績,拿到影帝。

再想了想,補充道:夏安哥,你在法國,要照顧好自己,記得按時吃飯,不要太累了,那邊的天氣和國內不一樣,記得添衣。

最後,她的手指頓住了,猶豫了很久,敲下了一句話:夏安哥,我很想你。

最後一句話,她盯着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酸了,久到手機屏幕都暗了下去。然後,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她終究還是沒有勇氣,把這句話,發出去。

她有什麼資格說想他呢?她只是他生命裏,一個匆匆而過的路人。一個偷偷喜歡他的、不起眼的小妹妹。他的世界裏,有太多的鮮花和掌聲,有太多的人喜歡他,不缺她一個。

最後,短信裏,只留下了一句話:夏安哥,一路順風。

她看着那條短信,猶豫了很久。手指懸在發送鍵上,遲遲沒有落下。發送鍵是綠色的,在屏幕上顯得格外刺眼。

她想起了那個蟬鳴聒噪的午後,想起了那個花海深處的笑容,想起了那個生日派對上的“朋友的妹妹”,想起了那些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想起了那場高燒,想起了自己下定決心放下的那個夜晚,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把短信草稿刪掉了,一個字也不剩。

然後,她關掉了手機。

圖書館裏,很安靜。

只有窗外的風聲,和偶爾傳來的、書頁翻動的聲音。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的身上,卻沒有帶來一絲溫暖。她覺得冷,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

恩憶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臂彎裏。肩膀,微微聳動着,像是在壓抑着什麼。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一滴,兩滴,砸在書頁上,暈開了一小片溼痕,把那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暈得模糊不清。

她想,就這樣吧。

無聲的告別,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至少,在他的記憶裏,她還是那個怯生生的、喜歡偷偷拍他照片的小妹妹。至少,她還能保留着,最後一點尊嚴。

至少,她可以在心裏,默默地祝他,前程似錦,光芒萬丈。

夏安走了之後,恩憶的生活,漸漸恢復了平靜。

沒有了那些關於他的流言蜚語,沒有了那些讓她心動又心痛的瞬間。沒有了那些偷偷靠近的忐忑,沒有了那些患得患失的不安。生活像是一潭平靜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安穩得不像話。

她依舊每天泡在圖書館裏,依舊參加各種文學競賽,依舊拿獎拿到手軟。她的生活,簡單而規律。三點一線,圖書館,教學樓,宿舍。這樣的日子,雖然平淡,卻也充實。

大四那年,恩憶憑借優異的成績,拿到了保研的名額。是本校的中文系研究生,導師是系裏最有名的教授,主攻古典文學,桃李滿天下。所有人都以爲,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畢竟,保研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不用參加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研,就能繼續深造,留在這座熟悉的城市,繼續過着安穩的生活。

可她拒絕了。

她站在教授的辦公室裏,穿着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頭發扎成一個幹淨利落的馬尾,眼神堅定。她語氣平靜地說:“教授,謝謝您的賞識。但是,我想出去闖一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做一名文字編輯,想把自己喜歡的文字,分享給更多的人。”

教授看着她,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他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眼神裏滿是贊賞。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和藹地說:“好姑娘,有志氣。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累了,就回來。學校的大門,永遠爲你敞開。”

恩憶點了點頭,眼眶微微發紅。她知道,這個決定,意味着她要離開這座熟悉的城市,離開父母和哥哥,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但她不後悔,她想,她該長大了,該去追尋自己的人生了。

她投了很多簡歷。她把自己的獲獎證書,自己寫的論文,自己發表的文章,全都整理得整整齊齊,附在簡歷後面。那些紅彤彤的證書,像是她這些年努力的勳章。她投了很多家雜志社,有本地的,有外地的,有知名的,也有不知名的。她想去一個離這裏很遠的地方,遠到可以徹底放下過去,遠到可以重新開始。

她等了很久。每天都抱着手機,刷新着郵箱,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面試通知。那段時間,她的心裏像是懸着一塊石頭,七上八下的。

終於,一家知名的雜志社,給她發來了錄用通知。讓她從實習編輯做起,工作地點,是一座繁華的南方城市。

雜志社的工作,很忙,很累。

每天,她要跟着主編,去采訪各種名人。要寫稿,要改稿,要校對,一字一句,都要反復斟酌。要應付各種難纏的作者,要和各種客戶周旋,要參加各種繁瑣的會議。有時候,爲了趕一個稿子,她要熬到凌晨,辦公室裏的燈,亮了一夜。有時候,爲了一個采訪,她要跑遍大半個城市,擠着早高峰的地鐵,手裏拿着采訪提綱,一遍又一遍地核對。

可恩憶很喜歡這份工作。她覺得很充實,很有意義。她喜歡把那些雜亂無章的素材,整理成一篇篇流暢的文章;喜歡看到自己寫的稿子,變成鉛字,印在雜志上,被讀者閱讀;喜歡那種,靠自己的努力,一點點進步的感覺。這種感覺,踏實而安穩,讓她覺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

她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實習編輯,一步步成長爲正式編輯,再到責任編輯。她的名字,開始出現在雜志的版權頁上,旁邊跟着“責任編輯”的字樣。每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她都會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那是屬於她自己的、小小的驕傲。

她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長發,換成了幹練的短發。短發的她,看起來更加精神,更加自信。鏡子裏的姑娘,眉眼清亮,眼神堅定,再也不是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了。她脫掉了那些幼稚的連衣裙,換上了剪裁得體的職業裝。西裝外套,白襯衫,一步裙,高跟鞋。她穿着職業裝,穿梭在雜志社的辦公室裏,從容不迫地和同事們討論工作,和作者溝通稿件的修改意見。她的腳步,輕快而堅定,像是踩着風。

她學會了化精致的妝容。不再是那個素面朝天的小姑娘了。她會給自己畫一個淡淡的底妝,描一個精致的眼線,塗一個溫柔的口紅。妝容精致的她,看起來更加成熟,更加有魅力。她學會了踩着高跟鞋,走得穩穩當當;學會了在會議上,提出自己的見解;學會了在面對刁難的客戶時,不卑不亢,從容應對。

她學會了在酒會上,從容地和人周旋。她會端着一杯紅酒,和客戶談笑風生。她會微笑着,聽對方說話,然後恰到好處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她不再是那個怯生生的、不敢說話的小姑娘了。她的眼神,明亮而堅定,帶着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場。那種氣場,是歲月和努力,賦予她的禮物。

她成了恩憶。

一個獨立、自信、閃閃發光的恩憶。

只是,她再也沒有提起過夏安。

那個名字,成了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像是一顆被塵封的珍珠,藏在貝殼裏,再也不會輕易觸碰。她以爲,自己已經把他忘了,忘了那個穿着白襯衫的少年,忘了那個花海深處的笑容,忘了那段偷偷喜歡的時光。

偶爾,在雜志上,看到夏安的名字,看到他的照片,看到他獲得了國際大獎的消息,看到他站在領獎台上,說着獲獎感言,眼神明亮,笑容溫柔。他的身邊,或許站着某個國際巨星,或許是那個熟悉的林薇薇。她會停下腳步,靜靜地看上幾秒。

然後,她會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

像是在看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

陽光,透過雜志社的玻璃窗,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

從容而堅定。

她知道,她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會繼續努力,繼續成長,變成更好的自己。

而那個穿着白襯衫的少年,那個藏在相機裏的心事,那個無聲的告別,會永遠留在她的青春裏,成爲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那段回憶,像是一本泛黃的相冊,被她小心翼翼地收在心底,偶爾翻開,會有淡淡的甜,和淡淡的澀。但更多的,是釋然。

畢竟,有些人,遇見就已經是上上籤了。

猜你喜歡

三國:我真沒想撩,是日記動的手筆趣閣

《三國:我真沒想撩,是日記動的手》是一本引人入勝的歷史腦洞小說,作者“菜包愛吃”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世界。本書的主角蘇塵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總字數154906字,熱愛閱讀的你,快來加入這場精彩的閱讀盛宴吧!
作者:菜包愛吃
時間:2025-12-24

蘇塵免費閱讀

主角是蘇塵的小說《三國:我真沒想撩,是日記動的手》是由作者“菜包愛吃”創作的歷史腦洞著作,目前連載,更新了154906字。
作者:菜包愛吃
時間:2025-12-24

蘇澄顧溯最新章節

朝堂翻盤,這女戶她立定了這書寫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歡,作者鬆子熟了把人物、場景寫活了,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小說主人公是蘇澄顧溯,《朝堂翻盤,這女戶她立定了》這本宮鬥宅鬥 小說目前連載,寫了106653字!
作者:鬆子熟了
時間:2025-12-24

蘇澄顧溯最新章節

想要找一本好看的宮鬥宅鬥小說嗎?那麼,朝堂翻盤,這女戶她立定了絕對是你的不二之選。這本小說由才華橫溢的作者鬆子熟了創作,以蘇澄顧溯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目前,小說已經連載讓人期待不已。快來閱讀這本小說,106653字的精彩內容在等着你!
作者:鬆子熟了
時間:2025-12-24

盛昶林薇小說全文

強烈推薦一本豪門總裁小說——《那年台風夜的債,用一生糾纏來還》!本書由“南派三火”創作,以盛昶林薇的視角展開了一段令人陶醉的故事。目前小說已更新總字數195478字,精彩內容不容錯過!
作者:南派三火
時間:2025-12-24

那年台風夜的債,用一生糾纏來還筆趣閣

那年台風夜的債,用一生糾纏來還這書“南派三火”寫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歡,講述了盛昶林薇的故事,看了意猶未盡!《那年台風夜的債,用一生糾纏來還》這本連載的豪門總裁小說已經寫了195478字。
作者:南派三火
時間:2025-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