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長方形的桌子邊坐滿了人。《忘川》項目的核心主創——導演、編劇、制片人——以及主要演員齊聚一堂,進行第一次正式的劇本圍讀。空氣裏漂浮着咖啡的醇香和紙張翻動的輕微譁啦聲,一種混合着期待與審視的嚴肅氛圍彌漫在空間裏。
蘇言澈提前十分鍾到達,選了一個靠中間但不那麼顯眼的位置坐下。他面前攤開的劇本上,已經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了不少筆記和標注。對於“魏無羨”這個角色,他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和心血,翻閱了大量原著小說,寫了數萬字的人物小傳,試圖抓住那看似不羈放縱的外表下,深藏的俠義內核與悲劇命運。
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對面。
顧夜寒幾乎是踩着點進來的。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簡單的黑色衛衣,鴨舌帽壓得很低,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他在蘇言澈正對面的位置落座,摘下帽子,隨意捋了捋頭發,然後拿出自己的劇本——幹淨得過分,至少從表面上看是如此。
導演是個精神矍鑠的中年人,目光銳利,他環視一圈,笑着開場:“大家都到齊了,很好。今天是《忘川》的第一次圍讀,不拘形式,主要是讓大家熟悉彼此,也聊聊對角色的理解。我們就從兩位主角開始吧?”他的目光落在了蘇言澈和顧夜寒身上。
蘇言澈深吸一口氣,準備發言。
導演看向蘇言澈,語氣溫和:“言澈,你先說說看,你是怎麼理解魏無羨這個角色的?”
蘇言澈坐直了些,目光掃過在場的衆人,最後落在自己密密麻麻的筆記上,聲音清晰而沉穩:“謝謝導演。我認爲魏無羨的核心在於‘俠’與‘義’。他看似離經叛道,不拘小節,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但所有行爲的底層邏輯,都是對弱小者的庇護,對不公道的反抗。他的‘鬧’,是對世間陳規陋習的嘲弄;他的‘狂’,是擁有足夠實力守護本心的自信。本質上,他是一個極其純粹和理想主義的人,寧願與世界爲敵,也要堅持自己心中的正義。所以,我會着重刻畫他外在的灑脫不羈與內在的赤子之心之間的統一與張力。”
他闡述時,眼神明亮,帶着沉浸於角色思考的真摯。幾位編劇微微點頭,似乎頗爲贊許。
導演也露出滿意的神色,轉而看向顧夜寒:“夜寒,你呢?你怎麼看藍忘機?”
顧夜寒抬起眼瞼,目光平靜地掠過蘇言澈,然後看向導演。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劇本邊緣敲了敲,開口時,聲音是慣有的清冷,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
“不對。”
僅僅兩個字,讓會議室原本和諧的氣氛瞬間凝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蘇言澈更是心頭一跳,握着筆的手指微微收緊,看向對面那個語出驚人的人。
顧夜寒似乎完全沒察覺到瞬間變化的空氣,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他繼續用那種平穩卻極具穿透力的聲音說道:“他是極致的天真與極致的絕望。外在的‘靜’並非只是克制,是心死後的荒蕪;內在的‘守’也並非源於教條,是對曾經擁有又徹底失去的光,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執念。”
他頓了頓,視線這次明確地轉向蘇言澈,帶着一種近乎剖析的冷靜:“魏無羨的‘鬧’,從來不是自信,恰恰相反,是對內在巨大‘痛楚’的掩飾和宣泄。他不是在反抗世界,他是在向世界求救,用最激烈的方式,掩蓋最深的絕望和無助。”
蘇言澈的眉頭蹙了起來。他無法認同這個解讀。這太灰暗,太壓抑,幾乎完全顛覆了他基於原著和劇本構建的人物根基。
“顧老師的理解很獨特,”蘇言澈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和,但話語裏的反駁意味已經流露出來,“但我認爲,過度強調‘絕望’和‘痛楚’,會削弱人物本身的主動性和光芒。魏無羨的悲劇性在於環境與性格的沖突,而不是他本質上的悲觀。他的底色應該是明亮的,哪怕被陰影覆蓋。”
“明亮的底色被陰影覆蓋,那陰影才是核心。”顧夜寒幾乎是立刻接口,語速不快,卻步步緊逼,“忽略了他的絕望,就等於抽掉了這個人物的脊梁。他的所有行爲,在‘天真’幻滅後,都指向同一個終點——自我毀滅。所謂的俠義,不過是通往這個終點途中,殘存的、他自己都未必清醒意識到的本能。”
“但這會讓角色變得被動!”蘇言澈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他身體微微前傾,試圖說服對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信念的動搖,“觀衆需要看到一個有力量的角色,而不是一個從一開始就沉浸在絕望中的……”
“真正的力量,源於認清絕望後依然存在的那點東西。”顧夜寒打斷他,眼神銳利,“而不是無視絕望,虛構一個虛假的光明。”
“我沒有無視!我強調的是他抗爭的過程!”
“你的‘抗爭’浮於表面。”
“你的‘絕望’過於片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語速越來越快,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拔高。他們緊緊盯着對方,眼神在空中激烈碰撞,仿佛有實質的火花迸濺。關於角色動機、行爲邏輯、情感內核的爭論迅速白熱化,將劇本上的文字變成了交鋒的武器。
會議室裏的其他人,從最初的驚訝,到後來的屏息,再到面面相覷。導演、編劇、制片人,以及其他演員,都成了這場突如其來、又異常激烈的辯論的旁觀者。沒有人插話,或者說,根本插不進去。這兩人仿佛進入了一個只有他們彼此才能理解的領域,旁若無人地爭論着,完全忘記了周圍的環境。
蘇言澈的臉因爲激動而微微泛紅,他引經據典,試圖用劇本細節和原著描寫來支撐自己的觀點。而顧夜寒則始終保持着一份近乎冷酷的冷靜,用精準的邏輯和對他而言顯而易見的人物弧光進行反駁。一個像熾熱的火,一個像冰冷的刃,互不相讓。
爭論持續了將近九分鍾。
這九分鍾裏,會議室仿佛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角鬥場。最初的議題早已被拋在腦後,爭論本身變成了目的。蘇言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興奮感?他從未遇到過在專業領域如此強硬、觀點如此迥異卻又似乎能自圓其說的對手。每一次反駁與回應,都像是一次精神上的撞擊,讓他頭腦發熱,卻又奇異地將他對角色的思考推向更深的層次。
顧夜寒亦然。他看着對面那個據理力爭、眼睛因爲投入而格外明亮的青年,對方身上那種對角色近乎固執的守護和熱情,與他慣常接觸的圈內人的圓滑截然不同。這種直接的、不加掩飾的碰撞,反而讓他覺得……有點意思。
就在蘇言澈準備再次引述一段劇本細節時——
“砰!”
一聲不算太重,卻足夠清晰的拍桌聲,打斷了這場近乎失控的爭論。
所有人悚然一驚,齊齊看向聲音來源。
是導演。
他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被打斷的不悅,也沒有對這場爭吵的指責,反而……帶着一種極其興奮的、如同發現珍寶的光芒。
導演的目光在劍拔弩張的蘇言澈和面無表情卻眼神銳利的顧夜寒之間來回掃視,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揚起,最終化爲一個極其燦爛、甚至帶着點“猙獰”的笑容。
“好!”
他中氣十足地喝了一聲彩,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就是我要的感覺!”導演的聲音裏充滿了激動和滿意,他指着兩人,對同樣有些愕然的編劇和制片人說,“看到了嗎?就是這種勁兒!魏無羨和藍忘機,就該是這樣!一個熾烈如焰,試圖燃燒一切照亮黑暗,哪怕焚身亦不惜;一個冰冷如淵,承載了所有絕望卻還在固守微光,沉默而強大!他們從骨子裏就是對立又互補的!這種靈魂層面的碰撞和張力!”
他重新看向還有些發懵的蘇言澈和依舊看不出情緒的顧夜寒,用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地宣布:
“不用再試了!就你們倆了!”
會議室裏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蘇言澈胸腔裏因爲激烈爭論而急促起伏的心跳尚未平復,就被導演這石破天驚的決定砸得有些眩暈。他下意識地看向對面的顧夜寒。
顧夜寒也正看着他,帽檐下的眼神深邃難辨,那裏面似乎沒有了剛才爭論時的鋒利,只剩下一種沉靜的、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切的淡然。
合作的基調,在這一刻,以一種充滿火藥味和不確定性的方式,被粗暴又直接地奠定了。
未來的幾個月,會怎樣?
蘇言澈看着顧夜寒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心中第一次對這場“狹路相逢”,生出了一絲超出工作之外的、復雜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