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震霆在簡婉清家住了三天。
這三天裏,張媽每天過來做飯、打掃,順便幫厲震霆換藥。他的手臂腫得沒那麼厲害了,但石膏還得掛着。肩上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醫生說恢復得不錯。
簡婉清也漸漸習慣了家裏多一個人的感覺。
厲震霆很安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房用筆記本電腦處理工作,或者接電話開視頻會議。只有吃飯的時候,兩人會坐在餐桌前聊幾句。
“明天我得回公司一趟。”第三天晚飯時,厲震霆說,“有個重要的合同必須親自籤。”
簡婉清點頭:“您的傷……能開車嗎?”
“司機來接。”厲震霆看她一眼,“你也該去醫院產檢了,我讓司機順便送你去。”
“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
“不行。”厲震霆的語氣不容商量,“上次醫生說二十周要做大排畸,必須有人陪着。我明天上午開完會,下午陪你去。”
簡婉清想說什麼,但看着他那條還吊在胸前的手臂,最終把話咽了回去。
“那……謝謝您。”
“不用。”厲震霆低頭喝了口湯,“早點休息,明天要抽血,今晚別熬夜。”
第二天早上八點,司機準時到了。
厲震霆已經換好了西裝——左手單手操作,動作有些笨拙,但他堅持要自己來。石膏藏在定制的西裝外套下,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簡婉清穿了件寬鬆的淺藍色連衣裙,外面套了件針織開衫。孕肚已經很明顯了,但四肢依然纖細。
兩人一起下樓,司機已經等在車旁。
“先去公司。”厲震霆對司機說,然後轉向簡婉清,“我大概十一點結束,到時候去醫院找你。如果先到,就在候診區等我,別亂跑。”
“知道了。”簡婉清點頭,“您也別太趕,注意手臂。”
車先開到厲氏集團總部。
簡婉清還是第一次來這裏。高達三十八層的玻璃幕牆大樓在晨光中熠熠生輝,門口進出的都是衣着精致的白領。
厲震霆下車前,回頭看了她一眼:“中午想吃什麼?醫院附近有家不錯的粵菜館,清淡。”
“……都行。”簡婉清說。
“好,我定位置。”他推門下車,司機又開往醫院。
上午的產檢很順利。
大排畸B超做了半個小時,醫生仔仔細細地檢查了胎兒的每一個器官。
“寶寶很健康。”醫生笑着說,“所有指標都正常。你看,這是小腳丫,這是小手……胎心也很好。”
屏幕上,那個小小的身影已經初具人形,正在羊水裏輕輕活動。
簡婉清盯着屏幕,眼眶發熱。
這是她的孩子,健康、活潑、正在努力長大的孩子。
做完檢查出來,已經十一點半了。厲震霆還沒到,簡婉清按照他說的,在候診區找了個位置坐下等。
剛坐下沒幾分鍾,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婉清?”
簡婉清抬起頭,心髒猛地一沉。
厲司爵站在她面前。
他瘦了很多,眼窩深陷,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穿一件皺巴巴的襯衫,領口敞着,整個人看起來很憔悴。
“真的是你……”厲司爵的眼睛裏閃過復雜的光芒,“我聽說你今天產檢,就過來……碰碰運氣。”
簡婉清站起來,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我……”厲司爵的眼神躲閃了一下,“我問了醫生。婉清,你別生氣,我就是想看看你,看看孩子……”
“我們沒什麼好看的。”簡婉清冷着臉,“請你離開。”
“我就說幾句話。”厲司爵急切地上前一步,“婉清,我真的知道錯了。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我……”
“厲司爵。”簡婉清打斷他,“有些話說一遍就夠了。我和你之間,已經結束了。”
“可孩子是我的!”厲司爵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婉清,那是我的孩子,我有權利關心他!”
“你沒有。”簡婉清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刀子,“從你在離婚協議上籤字的那一刻起,你就放棄了所有權利。”
周圍已經有人看過來了。
厲司爵的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他握緊拳頭,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好,過去的事我不提了。但婉清,你現在一個人住,懷孕這麼辛苦,總需要人照顧吧?讓我照顧你,好不好?就當……就當是贖罪。”
“我不需要。”簡婉清轉身要走。
“婉清!”厲司爵抓住她的手腕,“別這樣對我……我真的在改,你看,我把煙戒了,酒也不喝了,我現在每天都去公司,好好工作……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
“放手。”簡婉清想甩開他,但他抓得很緊。
“我不放!”厲司爵的眼睛紅了,“婉清,我不能沒有你……這幾個月我過得像行屍走肉,每天都夢見你,夢見我們的孩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司爵。”一個冰冷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厲司爵渾身一僵,慢慢轉過頭。
厲震霆站在不遠處,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的手臂還吊在胸前,但渾身散發出的氣場讓整個候診區的溫度都降了幾度。
“爸……”厲司爵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厲震霆走過來,擋在簡婉清身前:“你來幹什麼?”
“我……我來看看婉清……”
“看完了?”厲震霆的語氣沒有任何溫度,“看完了就走吧。”
“爸!”厲司爵急了,“我和婉清的事,您能不能別管了?這是我和她之間……”
“她現在是我的員工,我就要管。”厲震霆打斷他,“而且,你現在的行爲已經構成了騷擾。需要我讓保安請你出去嗎?”
厲司爵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他看看厲震霆,又看看躲在厲震霆身後的簡婉清,突然笑了,笑容很苦澀:“爸,您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對她……”
“司爵。”厲震霆的聲音更冷了,“注意你的措辭。”
“我注意什麼?”厲司爵的情緒終於爆發了,“您是我爸!她是我的前妻!您現在這樣護着她,算什麼?外面那些人說得沒錯,您就是……”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
不是厲震霆打的——他的右手還吊着。是簡婉清。
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從厲震霆身後走出來,狠狠扇了厲司爵一耳光。
全場寂靜。
厲司爵捂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厲司爵,”簡婉清的聲音在發抖,但眼神很堅定,“這一巴掌,是打醒你。我和你已經離婚了,沒有任何關系了。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要再騷擾我。否則……”
她深吸一口氣:“否則我會報警。”
說完,她拉起厲震霆沒受傷的左手:“厲先生,我們走。”
厲震霆深深看了兒子一眼,什麼也沒說,跟着簡婉清離開了。
走出醫院大門,簡婉清才鬆開手,整個人都在發抖。
“沒事了。”厲震霆輕聲說,“先上車。”
車上,簡婉清一直低着頭,手指緊緊攥着裙擺。
厲震霆讓司機開往那家粵菜館,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到了餐廳包廂,點完菜,服務員退出去後,厲震霆才開口:“嚇到了?”
簡婉清搖頭,又點頭。
“以後他來騷擾你,直接給我打電話。”厲震霆說,“不用跟他廢話。”
“他會聽您的嗎?”簡婉清苦笑,“他現在……好像有點偏執了。”
厲震霆沉默了一會兒:“我會處理。”
簡婉清抬頭看他:“您打算怎麼處理?”
“先讓他搬出老宅隔壁。”厲震霆說,“他上個月在那裏租了套房子,我以爲他只是想離老宅近點,沒想到是爲了接近你。”
簡婉清愣住了:“他……搬到了老宅隔壁?”
“嗯。”厲震霆點頭,“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張媽說的,他每天都會去老宅門口轉悠,問你在不在。”
簡婉清感到一陣寒意。
她突然想起這幾天晚上,總覺得窗外有人在看。當時還以爲是錯覺,現在想想……
“今晚我讓人去跟他談。”厲震霆說,“如果談不攏,我會用其他辦法。”
“什麼辦法?”
厲震霆看着她,眼神深沉:“婉清,有些事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安心養胎,其他的交給我。”
簡婉清還想說什麼,菜上來了。
吃飯時,兩人又恢復了沉默。
厲震霆用左手吃飯,動作有些笨拙,但很從容。簡婉清幾次想幫他夾菜,又覺得不合適。
“對了,”厲震霆突然說,“明天開始,我讓張媽晚上也住在你那裏。”
簡婉清一愣:“爲什麼?”
“你一個人不安全。”厲震霆說得直接,“司爵知道你的住處,我怕他晚上去騷擾你。有張媽在,我能放心點。”
“可是張媽家裏……”
“我已經安排好了。”厲震霆打斷她,“她兒子在國外,丈夫去年去世了,一個人住也是住。在你那裏還有個照應。”
簡婉清知道,這又是他的周到安排,她拒絕不了。
“那……謝謝您。”
“不用謝。”厲震霆夾了塊清蒸魚放在她碗裏,“多吃點,你太瘦了。”
簡婉清低頭吃魚,眼眶有點熱。
吃完飯,厲震霆送她回家。
到樓下時,簡婉清猶豫了一下:“您……要上來坐坐嗎?”
“不了。”厲震霆說,“公司還有事。張媽晚上七點過來,她會帶行李。你好好休息,別多想。”
“好。”簡婉清點頭,“那您……手臂注意別碰水。”
“知道了。”
簡婉清下車,走進單元門。
厲震霆看着她安全進了電梯,才讓司機開車。
路上,他撥通了一個電話:“李律師,幫我起草一份禁止騷擾令。對,針對厲司爵。另外,查一下他最近的經濟狀況和行蹤。還有,通知雲棲苑的物業,加強安保,任何陌生訪客都要嚴格登記。”
掛了電話,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腦子裏回放着醫院裏厲司爵抓住簡婉清手腕的畫面,回放着簡婉清扇那一耳光時顫抖的手,回放着她躲在身後時驚恐的眼神。
他的拳頭慢慢握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當天晚上七點,張媽準時來了,還帶了一個大行李箱。
“簡小姐,老爺都跟我說了。”張媽一邊收拾客房一邊說,“您放心,我在這兒住着,保證不讓任何人騷擾您。”
簡婉清幫着她鋪床:“張媽,真的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張媽笑着說,“我一個人在家也冷清,來這兒還能陪您說說話。而且老爺說了,給我雙倍工資呢!”
簡婉清也笑了。
有張媽在,家裏確實熱鬧了很多。兩人一起吃了晚飯,看了會兒電視,九點多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簡婉清躺在床上,手放在肚子上。
今天經歷了太多事,她有點累,但睡不着。
腦子裏反復回放着醫院的那一幕,回放着厲司爵通紅的眼睛和絕望的表情,回放着厲震霆擋在她身前時寬闊的背影。
她嘆了口氣,翻了個身。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
簡婉清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喂?”
“婉清……”是厲司爵的聲音,很沙啞,背景音很吵,像是在酒吧或者什麼地方。
簡婉清立刻想掛電話。
“別掛!”厲司爵急忙說,“我就說一句話……就一句……”
“你說。”
“我……我搬出老宅隔壁了。”厲司爵的聲音裏帶着醉意,“我爸讓人來跟我談的……他說如果我不搬,就停掉我所有的信用卡,凍結我的賬戶……”
簡婉清沒說話。
“婉清……”厲司爵的聲音帶了哭腔,“他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對我?我是他兒子啊……他爲了你,連兒子都不要了……”
“厲司爵,”簡婉清平靜地說,“厲先生沒有不要你。他只是希望你清醒一點,希望你不要再糾纏過去。”
“我清醒不了……”厲司爵哭了,“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你,看到我們以前的日子……婉清,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一點點可能都沒有了嗎?”
“沒有。”簡婉清說得很堅定,“厲司爵,放下吧。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電話那頭只有哭聲。
良久,厲司爵才哽咽着說:“好……我放……我放……”
他掛了電話。
簡婉清握着手機,坐在黑暗裏,久久沒有動。
她以爲聽到這些話會難過,會心軟,但奇怪的是,心裏只有一片平靜。
原來,真的不愛了,就是這樣。
連憐憫都沒有了。
第二天早上,簡婉清被門鈴聲吵醒。
張媽已經起來了,正在做早餐。簡婉清走過去開門,門外站着物業經理和一個保安。
“簡小姐,抱歉這麼早打擾您。”物業經理一臉歉意,“昨晚有個男人在小區門口鬧事,說是要找您。我們攔住了,但他情緒很激動,我們就報了警。現在人在派出所,警察想請您過去做個筆錄。”
簡婉清的心一沉:“是……什麼樣的人?”
“三十歲左右,個子挺高,穿灰色襯衫,看起來……精神不太好的樣子。”物業經理描述,“他說他叫厲司爵,是您前夫。”
簡婉清閉了閉眼。
他還是沒放下。
“簡小姐,您要是不方便,我們可以跟警察說……”物業經理小心翼翼地說。
“不用。”簡婉清搖頭,“我去。麻煩您等我一下,我換件衣服。”
她回房換了身衣服,跟張媽簡單交代了幾句,就跟物業經理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裏,厲司爵坐在調解室的椅子上,頭發凌亂,眼睛充血。看到簡婉清進來,他猛地站起來:“婉清!”
“坐下!”旁邊的警察呵斥道。
厲司爵不情不願地坐回去,眼睛一直盯着簡婉清。
簡婉清在警察對面坐下,平靜地做完筆錄。
“簡小姐,這位厲先生的行爲已經構成了騷擾。”警察說,“如果您想起訴,我們可以立案。如果不想起訴,我們會對他進行批評教育,讓他寫下保證書,以後不再騷擾您。”
簡婉清沉默了一會兒。
她看向厲司爵,他正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神裏有哀求,有絕望,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瘋狂。
“寫保證書吧。”她最終說。
警察讓厲司爵寫保證書。
他握着筆,手在抖。寫了幾個字,又塗掉。反復了幾次,終於寫完了。
警察拿過來給簡婉清看,內容很簡單:保證以後不再騷擾簡婉清女士,不再出現在她住處附近,否則願意承擔一切法律責任。
下面有他的籤名和手印。
“可以了嗎?”警察問。
簡婉清點頭。
手續辦完,她起身要走。
“婉清!”厲司爵突然喊住她。
簡婉清停下腳步,但沒回頭。
“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厲司爵的聲音在發抖,“我寫保證書,我搬走,我什麼都聽你的……但你能不能……別讓我爸停掉我的工作?那是我最後一點尊嚴了……”
簡婉清轉過身,看着他:“厲先生停你的工作,是因爲你犯了錯,需要反省。這跟我沒關系。”
“可是他是爲了你……”
“他是爲了讓你學會承擔責任。”簡婉清打斷他,“厲司爵,你已經三十歲了,該長大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派出所,陽光刺眼。
簡婉清站在台階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手機響了,是厲震霆。
“婉清,你在哪兒?”他的聲音有點急,“張媽說你被物業叫走了,出什麼事了?”
“沒事了。”簡婉清說,“厲司爵昨晚在小區門口鬧事,物業報了警,我來做個筆錄。已經處理完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我馬上過來。”厲震霆說。
“不用……”
“等着。”厲震霆掛了電話。
二十分鍾後,他的車停在派出所門口。
他下車走過來,手臂還吊着,但腳步很快。走到簡婉清面前,上下打量她:“沒受傷吧?他沒對你怎麼樣吧?”
“沒有。”簡婉清搖頭,“警察在,他很老實。”
厲震霆鬆了口氣:“那就好。上車,我送你回去。”
車上,厲震霆說:“我會讓人盯着他,保證他不會再騷擾你。”
“厲先生,”簡婉清突然問,“您停了他的工作,真的是因爲我嗎?”
厲震霆看了她一眼:“不全是。他在公司決策上犯了嚴重錯誤,給集團造成了損失。停職反省是必要的。”
“那……什麼時候能復職?”
“看他表現。”厲震霆說,“如果他真的能反省,能成長,我會給他機會。但如果他還是這樣……”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簡婉清點點頭,沒再問。
車開到雲棲苑,厲震霆送她上樓。
在門口,他突然說:“婉清。”
“嗯?”
“對不起。”厲震霆看着她,“是我沒教育好兒子,讓你受委屈了。”
簡婉清愣住了。
她從未想過,這個驕傲的男人會向她道歉。
“不是您的錯。”她輕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選擇。厲司爵的選擇,不該由您來承擔後果。”
厲震霆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復雜。
“進去吧。”他說,“好好休息。有事隨時打電話。”
“好。”簡婉清點頭,“您也……注意休息。”
她開門進屋,關上門。
靠在門板上,她聽到門外厲震霆離開的腳步聲。
很輕,但很穩。
像他的人一樣。
張媽從廚房探出頭:“簡小姐回來啦?我燉了雞湯,快來喝。”
“好。”簡婉清走過去。
餐桌前,她小口小口喝着雞湯,溫暖從胃裏蔓延到四肢百骸。
窗外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她想,也許這場糾纏,真的該結束了。
而新的生活,正在慢慢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