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農歷四月,天氣還微寒。
芒種至,仲夏翩,北方麥收忙,江南禾插秧。知了把故事藏在樹上,時光把美好種在田梗。
這個南方小城市不起眼的一處村莊裏,抬眼望去,四野裏都是草茂晃動,面朝黃土背朝天,撅着屁股彎腰倒退着的插秧人。
他們平凡卻在陽光下自帶光芒,對未來的期待,都源於當下的耕種與守望。
孩童唱着歌謠,光着腳,滿地亂跑:
芒種時節忙插秧,農夫揮汗樂無疆。水田碧綠生機勃,黃土背後夢自揚。
母親是衆多插秧人中的一員,她戴着一頂草帽,將臉遮得嚴嚴實實。身上穿着出嫁時大舅爲她置辦的一件薄花襖,顯得單薄又樸素。
她弓着腰,肚子幾乎要貼到水田裏,動作卻依舊麻利。此時,她已懷孕九個月,村裏的接生婆憑多年接生經驗摸過她的肚子後,篤定地算出預產期就在下月初。
田梗上的漢子光着膀子,褲腳挽到,肩上挑着一擔秧苗,步履沉重地往田裏走來。
那是我的父親,他身型極瘦,肋骨根根分明。扁擔被壓得彎成了弧形,中間綁着一圈布條,以減少竹扁擔與肩膀的摩擦。
母親的大肚子並未拖慢她的速度,她雙手靈巧地插入泥水中,身子有節奏地向後退去,鮮少直起腰。
身前留下一排排綠油油的秧苗,生機盎然的在微風中輕顫。
田埂上走過村裏的風雲人物——次婆婆,真實姓名不詳,老老少少都這麼叫她。
次婆婆手裏提着茶壺,顯然是去給在田裏忙碌的兒子送茶水。
這個老太太沒有戴草帽,光禿禿的腦袋被太陽曬得油亮,滿臉皺紋和那一看就非善茬的面相混雜在一起,讓人看着就曉得這人不好惹。
她沖母親喊道:“小心把孩子生到田裏哦!”說完,自顧自地笑着走開了。
母親頭也不抬,顯然對她並無好感。
父親把秧苗甩到水田裏,抬頭看了一眼日頭,朝母親喊道:“你回去做飯吧!”
母親直起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低頭插完手裏的秧苗,這才慢吞吞地上了岸。
當天晚上,母親突然感到一陣腹痛。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訴她,可能要生了。
可接生婆說過的預產期還沒到,她不敢聲張,怕若是虛驚一場會被村裏人笑話。隨着時間推移,疼痛愈發劇烈,父親也有些緊張起來。
母親咬緊牙關叮囑他:“先去叫大姐下來再說,別聲張。”
父親急匆匆從屋裏沖出來,連鞋都忘了穿,出門時還不小心被門坎絆倒摔了一跤。
隔壁二嬸正翹着二郎腿坐在土坪裏磕瓜子,見父親慌亂跑出,抬頭瞥了一眼屋內,懶洋洋地問道:“耀國,毓秀是不是要生啦?”
父親慌忙爬起來,連身上的塵土都沒有拍,應了句“可能是”,就拔腿往後山跑去。
母親的大姐住得不遠,父親一路跌跌撞撞沖進院子,手舞足蹈、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
很快,大姨提着包裹趕來了。
二嬸站起身,看着兩人慌亂進屋,隨後又看到父親急匆匆跑出來去請接生婆。
接生婆年紀很大,走路緩慢,父親圍着她轉了好幾圈,最後幹脆背起老人往家裏奔。
從母親開始腹痛,到孩子呱呱落地,前後不過一個小時。
這個沒讓母親受太多罪的孩子降生了——她就是我的姐姐石清。
第一聲啼哭傳來時,母親臉上的汗水還未幹,便急切地問:“是男是女?”當聽到接生婆回答是女兒時,母親臉上露出了一刹那的怔愣。
大姨抱着剛出生的姐姐,將她輕輕放進母親懷裏,笑着誇贊:“這孩子長得真好看,不像我那三個,皺巴巴像小猴子似的。”
門外的父親得知是個女兒,沒有欣喜,但也並未顯露出太多的失望。
反而一旁嗑瓜子的二嬸嘴角微微一撇,翻了翻臉上那對三角眼,吐掉嘴裏的瓜子皮,低聲嘟囔着:“賠錢貨。”
祖父和祖母來看孫女,則是兩天後的事了。
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以及五個外孫,所以這個新添的小生命並沒有引起他們多大興趣。只是象征性地瞧了兩眼,留下一只比父親還瘦弱的公雞交給大姨後,便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