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駛着,離京城越近,路面越發平坦,車廂內的氣氛卻比昨日更加微妙凝滯。
蘇妙音依舊靠窗坐着,目光落在窗外飛速倒退的田疇村落,看似專注,實則心緒紛亂。昨夜謝雲瀾那些近乎宣告主權的話,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難平。她想不明白,或者說,不願去想明白。前世他對她的冷漠與利用還歷歷在目,今生的偏執與“保護”又如此強烈,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還是說,僅僅是因爲她的“不馴”激起了他更強的掌控欲?
謝雲瀾坐在對面,手中拿着一卷書,目光落在書頁上,卻半晌未曾翻動一頁。車廂內空間有限,她身上那極淡的、混合了藥膏清苦與體香的氣息,絲絲縷縷縈繞在鼻尖,擾得他心煩意亂。昨夜那杯未曾飲下的梅子釀,似乎還殘留着清甜微酸的味道,在舌尖縈繞不去。他幾乎能想象出,若她飲下那酒,白皙臉頰上泛起淡淡紅暈的模樣。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在車廂內蔓延,只有車輪轆轆與馬蹄嗒嗒的聲響規律地回蕩。
忽然,馬車碾過一塊不小的石頭,車身猛地一震,劇烈顛簸了一下!
蘇妙音正神思,猝不及防,整個身子被慣性帶得向左前方撲去!
“啊!”她低呼一聲,手下意識地想抓住什麼穩住身形,卻抓了個空。
眼看就要撞向車廂壁,一只結實有力的手臂橫空伸出,穩穩攬住了她的腰肢,將她帶向一個溫熱堅實的懷抱。
天旋地轉間,蘇妙音已然跌坐在了謝雲瀾的腿上,上半身因着沖勢,幾乎完全貼在了他胸前。鼻尖撞上他堅硬的胸膛,一股清冽的鬆柏氣息混合着男子身上獨有的溫熱,瞬間將她籠罩。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蘇妙音的大腦空白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臉上“轟”地一下燒了起來,掙扎着就要起身:“對、對不起!我……”
然而,箍在她腰間的手臂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收得更緊,將她牢牢固定在懷中,動彈不得。
“別動。”謝雲瀾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暗啞。他的另一只手還握着書卷,此刻那書卷的邊緣,輕輕抵在了她的後腰。
蘇妙音僵住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沉穩有力的心跳,透過薄薄的春衫傳來,一下,又一下,敲擊着她的耳膜。他的體溫,他的氣息,如此清晰地包裹着她,帶着一種不容抗拒的強勢。
“放、放開我……”她聲音發顫,不知是羞是惱。
謝雲瀾低下頭。這個角度,他能看到她燒紅的耳尖,細膩如瓷的側頸,以及因緊張而微微顫動的長睫。昨日夢中那荒唐卻真實的觸感,與她此刻真實的柔軟溫熱重疊在一起,讓他小腹驟然一緊,呼吸都亂了半拍。
他沒有放手,反而將下巴輕輕擱在了她的發頂。她的發絲柔軟,帶着淡淡的清香。
“音音。”他喚她的名字,聲音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卻帶着一種奇異的、近乎誘哄的意味,“叫我名字。”
蘇妙音渾身一顫,掙扎得更厲害:“謝公子!請你放開!”
“不是謝公子。”他固執地糾正,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叫我,雲瀾。”
“你……”蘇妙音又氣又急,偏偏力氣懸殊,根本掙不開他的禁錮。車廂外就是隨行的護衛和仆從,她甚至不敢大聲呵斥。
“叫一聲,我便放開你。”謝雲瀾不緊不慢地追加條件,手臂卻紋絲不動,甚至將她往懷裏又帶了帶,兩人的身體貼合得更加緊密。
蘇妙音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某些變化,臉更紅了,幾乎要滴出血來。屈辱、羞憤、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慌亂,交織在一起。
“謝雲瀾!”她終於忍不住,帶着哭腔低喊出來,“你混蛋!放開我!”
謝雲瀾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不是他想要的“雲瀾”,而是連名帶姓、帶着怒意的“謝雲瀾”。但,總算是叫了名字。
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得逞般的笑意,手臂的力道終於鬆了些,卻依舊虛虛環着她的腰,沒有完全放開。
“嗯,我在。”他應了一聲,聲音裏帶着一絲饜足的沙啞,低頭,在她燒得通紅的耳尖上,極快、極輕地啄了一下。
如同被羽毛尖搔過,又像是被火星燙到。
蘇妙音猛地一顫,像只受驚的兔子,用盡全身力氣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踉蹌着跌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背脊緊緊貼着車廂壁,仿佛要離他越遠越好。她捂着被親過的耳朵,又氣又羞,眼圈都紅了,瞪着謝雲瀾,胸口劇烈起伏,卻說不出一個字。
謝雲瀾好整以暇地坐直身體,理了理微微凌亂的衣襟,仿佛剛才那個強勢輕薄的人不是他。只是那雙鳳眸深處,翻涌的暗色尚未完全平息,目光落在她緋紅的臉頰和泛紅的眼圈上,又深了幾分。
“路不平,坐穩些。”他淡淡開口,語氣平靜得仿佛剛才只是一段小小的、無足輕重的插曲。
蘇妙音別過頭,不再看他,手指死死攥着裙擺,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這個無賴!登徒子!她當初怎麼會覺得他是個風光霽月的君子?!
接下來的路程,車廂內的氣氛降至冰點。蘇妙音緊貼着車窗,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團,離他遠遠的。謝雲瀾也沒再靠近,重新拿起書卷,只是那書,依舊半晌未曾翻動一頁。
午時過後,京城的輪廓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巍峨的城牆,熟悉的街市,人流車馬逐漸稠密。
蘇府早已得了信兒,蘇尚書和蘇夫人心急如焚地等在府門外。遠遠看到謝家的車隊駛來,蘇夫人已是忍不住上前幾步,眼中含淚。
馬車停下,蘇妙音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掀開車簾,在丫鬟的攙扶下下車,腳步還有些虛浮(一半是氣的,一半是羞的)。
“音音!我的兒!”蘇夫人一把將她摟進懷裏,上下打量,見她除了臉色有些蒼白、眼圈微紅(氣的),並無明顯外傷,這才放下心來,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你可嚇死娘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蘇尚書亦是滿臉擔憂後怕,連聲道:“平安回來就好!平安回來就好!”
謝雲瀾隨後下車,對着蘇尚書和蘇夫人執禮甚恭:“小侄未能護得蘇小姐周全,讓伯父伯母擔憂了。”
“雲瀾說的哪裏話!”蘇尚書連忙扶起他,臉上是真心實意的感激,“若非你及時趕到,處置得當,音音她……唉!此番多虧了你!這份恩情,我蘇家銘記於心!”
蘇夫人也抹着眼淚道:“是啊,雲瀾,這次真是多虧了你!我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才是!”
謝雲瀾神色謙遜:“伯父伯母言重了,此乃小侄分內之事。”他頓了頓,看向被蘇夫人摟在懷裏、垂着眼不看他的蘇妙音,意有所指道,“蘇小姐受了些驚嚇,還需好生靜養。具體事宜,小侄已處理妥當,伯父伯母不必過於憂心。”
“好好好,我們明白。”蘇尚書連連點頭,又想起什麼,熱情道,“雲瀾啊,你此番辛苦了,不若進府稍坐,用些茶點?晚上,老夫在府中設宴,請你父母過府一敘,咱們好好喝一杯,也讓我們聊表謝意!”
蘇妙音心頭一跳,看向父親。
謝雲瀾眸光微動,瞥了一眼依舊不肯看他的蘇妙音,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對蘇尚書拱手道:“伯父盛情,小侄卻之不恭。只是家父家母那邊,還需小侄先行回府稟明情況。待晚間,小侄再隨父母一同過府叨擾。”
“應該的,應該的!”蘇尚書笑道,“那咱們晚上再敘!”
一番寒暄後,謝雲瀾告辭離去。蘇妙音被父母簇擁着回到府中,自是又一番噓寒問暖。她按着謝雲瀾交代的說辭,只說自己路上遇到流民驚擾,幸得謝雲瀾及時相救,並未提及百花樓和沈清歌的齷齪。蘇尚書夫婦雖仍有疑慮,但見女兒平安歸來,也不忍多問,只叮囑她好生休養。
是夜,蘇府設宴,款待謝家夫婦及謝雲瀾。
宴席擺在蘇府正廳,燈火通明,賓主盡歡。蘇尚書與謝父相談甚歡,蘇夫人與謝母亦是言笑晏晏。席間,蘇尚書夫婦對謝雲瀾的“救命之恩”再三致謝,言辭懇切。
謝雲瀾態度恭謹,應答得體,儼然一位光風霽月、謙和有禮的世家公子典範,與白日馬車裏那個強勢輕薄的登徒子判若兩人。他偶爾看向對面安靜用膳、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的蘇妙音,目光平靜無波,仿佛白日那場“意外”從未發生。
蘇妙音如坐針氈,食不知味,只想這宴席快快結束。
就在蘇府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之時,距離蘇府不遠的沈府,卻是一片愁雲慘淡,兵荒馬亂。
昏暗的祠堂內,沈清歌被粗魯地捆着雙手,丟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她發髻散亂,臉上還殘留着白日被衙役從府中拖走時的驚恐與狼狽。沈祭酒跪在祖宗牌位前,老淚縱橫,捶胸頓足:“逆女!逆女啊!我沈家百年清譽,竟毀於你手!”
沈夫人早已哭暈過去,被丫鬟扶了下去。府中下人惶惶不安,如臨大末日。
沈清歌卻死死咬着下唇,眼神空洞地望着祠堂搖曳的燭火,心中瘋狂呼喊:“系統!系統!你快出來!現在怎麼辦?!謝雲瀾那個瘋子,他查到了!他要殺我!系統!”
然而,識海深處,依舊是一片沉寂。那個曾經給她出謀劃策、提供各種便利的“女配逆襲系統”,自從蘇妙音偏離“劇情”開始,就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時靈時不靈,最近更是如同徹底消失了一般,任她如何呼喚,都沒有半點回應。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她原本以爲,憑借系統給的“先知”和現代知識,可以輕鬆碾壓蘇妙音,攻略謝雲瀾,走上人生巔峰。卻沒想到,蘇妙音根本不按劇本來,謝雲瀾更是對她不屑一顧,甚至因爲她對蘇妙音下手,而如此狠厲地報復!沈家完了,她也完了,等待她的,將是身敗名裂,乃至……死亡!
不!她不甘心!她是穿越者!是天選之女!怎麼能折在這裏!
就在衙役奉謝雲瀾之命,即將將她拖出祠堂,押往刑部大牢的千鈞一發之際——
【叮!檢測到宿主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啓動緊急避險程序!能量不足,強制啓動最後一次‘移形換影’功能!目標:金陵城外十裏坡亂葬崗,新死女屍一具!消耗所有儲備能量,功能使用後系統將進入休眠,時限未知!請宿主做好準備!】
冰冷機械的電子音終於在腦海中響起,卻帶來了更令人絕望的消息。
移形換影?亂葬崗?新死女屍?!
沈清歌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難以言喻的撕裂感傳遍全身,仿佛靈魂都要被扯碎!她最後看到的,是衙役驚駭瞪大的眼睛,和祠堂祖宗牌位冷漠的注視。
下一刻,天旋地轉,令人作嘔的腐臭和血腥氣撲面而來!
她重重摔在一處冰冷粘膩、堆滿殘肢斷臂的污穢之地!身下壓着的,是一具剛剛斷氣、面目猙獰可怖的女屍!那女屍瞪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啊——!!!”沈清歌發出淒厲至極、不似人聲的尖叫,在寂靜的亂葬崗夜風中遠遠傳開,如同厲鬼哀嚎。
幾乎在她尖叫的同時,沈府祠堂內,被繩索捆縛、倒在地上的“沈清歌”,身體猛地抽搐了幾下,隨即七竅流出黑血,氣息全無。
奉命拿人的衙役嚇了一跳,上前探了探鼻息,臉色一變:“大人!沈氏女……咬舌自盡了!”
消息很快傳到仍在蘇府赴宴的謝雲瀾耳中。他正端着一杯酒,與蘇尚書說着什麼,聞言,執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鳳眸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
咬舌自盡?倒是幹脆。
他放下酒杯,對前來稟報的心腹微微頷首,示意知道了,臉上神色未變,依舊與蘇尚書談笑風生。
只是,在他垂下眼簾的瞬間,眼底深處,那絲寒芒化作了一絲極淡的、若有所思的疑慮。
真的……死了嗎?
宴席依舊在繼續,絲竹悅耳,笑語喧闐。蘇妙音對此一無所知,她只盼着這場令人窒息的宴席快些結束,好躲回自己的棲雲閣。
夜色漸深,京城依舊繁華喧囂,掩蓋了剛剛發生的、足以震動朝野的沈家崩塌,也掩蓋了亂葬崗那一聲淒厲的、仿佛來自地獄的尖叫。
而蘇府暖閣內,謝雲瀾放下酒杯,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對面心神不寧的蘇妙音,指尖在桌案上,輕輕敲了一下。
有些事,看似了結,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