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的梆子聲還在遠處回蕩，書房裏的燭火已換過一輪。
林晚坐在蕭凜對面的圈椅裏——這是她第一次在王府有座位。椅子是紫檀木的，雕着簡單的雲紋，墊着厚厚的錦褥，坐上去很舒服。但她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杆標槍。
手裏那疊卷宗已經看完第三遍。
每看一遍，心就沉一分。
十七頁紙，記錄了一個繡娘從入東宮到“暴斃”的全部流程。表面看毫無破綻：阮氏因手藝精湛被召入宮，三日後突發急病，東宮仁厚，特賜銀兩撫恤，準其女（即原主）守孝三年。
但藏在字裏行間的，全是疑點：
爲什麼中毒症狀被記爲“心疾”？
爲什麼屍身未經仵作查驗就匆匆下葬？
爲什麼東宮要特意“賞賜”一個繡娘的遺孤？
還有最關鍵的——
“我母親只是一個繡娘。”林晚放下卷宗，看向蕭凜，“她怎麼會接觸到鴆毒？又爲什麼會被滅口？”
蕭凜沒有立刻回答。
他轉動輪椅，行至書案東側的博古架前。架子上擺着些尋常物件：青瓷筆洗、端硯、幾卷兵書。他伸手，在第三層最右側的花瓶後輕輕一按。
“咔噠。”
機括輕響。
博古架緩緩向兩側分開，露出牆上一道暗門。門是鐵鑄的，厚約三寸，門上無鎖，只有九個旋轉的銅環，環上刻着天幹地支。
蕭凜轉動銅環。他的動作很慢，很穩，每個環轉到特定位置時都會發出輕微的“嗒”聲。林晚默默計數：轉了二十七次，九個環全部歸位。
鐵門無聲滑開。
門後是個不大的密室，約莫丈許見方。四壁都是石砌的，無窗，只有頂上一盞長明燈，燈油氣味奇特——是鬆脂混着龍涎香。室內陳設簡單：一張石桌，兩把石凳，桌上放着個黑漆木盒。
蕭凜推着輪椅進去，林晚跟上。
密室門在身後合攏。
“三年前，北境，黑水河。”蕭凜打開木盒，取出裏面的東西——是半幅刺繡。
布料是上等的雲錦，底色月白，繡着繁復的祥雲紋。但繡品從中撕裂，只剩右半幅，邊緣有焦痕和暗紅色的血漬。
繡的是……鳳凰？
不，不對。林晚湊近細看。殘存的圖案是鳥尾，羽毛金紅相間，尾羽極長，姿態華麗。但鳳凰該是五尾，這鳥尾卻是七尾——
“是朱雀。”蕭凜說，“四象神獸之一的南方朱雀。完整的繡品應該是一幅《四象鎮煞圖》，按方位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半幅，是朱雀。”
他頓了頓：
“在你母親遺物裏找到的。”
林晚渾身一震。
她接過那半幅繡品。觸手細膩，針腳密實，用的是蘇繡最難的“雙面繡”技法——正面朱雀，反面該是同樣的圖案。但翻轉過來，反面卻是……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
是對着光看，能隱約看出極淡的、用同色絲線繡出的紋路。
林晚走到長明燈下，將繡品高舉，讓燈光透過布料——
反面有字。
是用比發絲還細的金線繡的，密密麻麻，排列成奇怪的圖形。不是漢字，也不是她認識的任何文字，倒像……某種密碼？
“這是……”
“軍械圖。”蕭凜的聲音在密室裏顯得格外清晰，“三年前，朝廷秘密研制一批新式弩機，圖紙由工部保管。但在交付北境軍前夜，圖紙失竊。”
他轉動輪椅，靠近一些：
“三個月後，匈奴騎兵裝備了同樣的弩機。黑水河一役，我軍傷亡慘重，我也中了毒箭。”
林晚盯着繡品上那些金色紋路。
“你懷疑……是我母親偷了圖紙，繡在這幅《四象鎮煞圖》裏，帶出宮外？”
“不。”蕭凜搖頭，“你母親沒那個本事。但她可能……是傳遞者。或者，是知情者。”
他指向繡品邊緣的血漬：
“這血，我驗過。是你母親的。但她死時七竅流血，血該是黑紫色。而這血漬是鮮紅色——說明受傷時間比中毒早。很可能，她在中毒前就已經被人刑訊逼供過。”
林晚手指撫過那些幹涸的血跡。
冰涼的，粗糙的，像凝固的淚。
“所以太子殺她，是因爲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她問。
“不止。”蕭凜看着她，“我懷疑，你母親可能留下了完整的情報。關於誰偷了圖紙，誰傳遞給了匈奴，以及……三年前那場埋伏，到底是誰在背後主使。”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
“而這份情報，可能就在你身上。”
林晚猛然抬頭：“我？”
“你母親死後，東宮的人搜過她的住處，搜過你的房間，甚至……”蕭凜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在你守孝期間，有三次‘意外’，差點要了你的命。”
原主記憶裏確實有：一次是馬車驚了，差點墜崖；一次是元宵燈會，差點被擠下橋；還有一次是吃錯了東西，上吐下瀉半個月。
當時只當是倒黴。
現在想來……
“他們在找東西。”林晚說，“找那份完整的情報？”
“對。”蕭凜點頭，“但沒找到。所以三年後，太子把你嫁給我——既是爲了試探我是否真殘，也是爲了把你放在眼皮底下，慢慢查。”
他轉動輪椅，回到石桌前，將繡品重新放回木盒：
“現在你明白了？我們的交易，不止是治腿換黃金。”
燭火在密室裏靜靜燃燒。
空氣裏有灰塵和酒血的氣味。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那半幅朱雀繡品，看着盒子裏母親幹涸的血跡，看着輪椅上面容冷峻的男人。
許久，她開口：
“你要我做什麼？”
“第一，治我的腿。”蕭凜說，“我需要站起來。越快越好。”
“第二，查清你母親留下的線索。你是她女兒，有些事，只有你能想到。”
“第三，”他頓了頓，“配合我演戲。在太子面前，你要做個‘得寵卻無知’的王妃，讓他放鬆警惕。”
林晚沉默。
她在權衡。前世她是軍醫，救人、查案、甚至參與過幾次反諜行動。但那些都有組織有後援。而現在，她孤身一人，面對的是一國儲君，是盤根錯節的陰謀，是母親慘死的真相。
還有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
“如果我拒絕呢？”她問。
蕭凜笑了。
笑容很淡，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你不會。”他說，“因爲你和我一樣，都需要真相。也需要……復仇。”
他說對了。
林晚閉了閉眼。腦海裏閃過母親臨終的畫面——原主記憶中，阮氏握着女兒的手，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眼睛一直盯着女兒胸口的位置。
當時原主以爲母親是舍不得。
現在想來……
她睜開眼，手撫上胸口。嫁衣下，貼着心口的位置，掛着一枚小小的玉墜。那是阮氏留給女兒唯一的遺物，指甲蓋大小，雕成蓮花的形狀。
很普通，不值錢。
所以她一直戴着，從未取下。
“好。”她說，“我答應。”
蕭凜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裏映着跳動的燭火。
“那麼，”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林晚握住他的手。
掌心溫熱，指腹有厚繭，力道很穩。
像某種盟誓。
從密室出來時，天已微亮。
東方泛起魚肚白，晨光透過窗紙，將書房染成淡淡的青灰色。燭火燃盡最後一滴蠟油，“噗”地熄滅，留下一縷青煙。
林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漸漸清晰的庭院。
“治療今天就開始。”她說，“但我需要幾樣東西。”
“寫下來。”蕭凜已重新戴上面具，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淡漠。
林晚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毛筆用不慣，字寫得歪歪扭扭，但勉強能認：
1. 銀針一套（長短各十二枚）
2. 艾絨三斤
3. 曼陀羅花、川烏、草烏、馬錢子（各二兩）
4. 黃酒十壇
5. 木匠：定制雙杠一副、斜面木板一塊、帶輪滑的吊架一套（附圖紙）
6. 鐵匠：打制鐵環八個、皮帶六條、砝碼若幹（附圖紙）
寫到最後，她頓了頓，又加了一條：
1. 王府藏書樓通行令牌。
蕭凜接過單子，掃了一眼，目光在最後那條上停留片刻。
“你要進藏書樓？”
“我需要了解這個時代的醫學水平。”林晚說，“還有……查些資料。”
關於鴆毒，關於三年前的軍械案，關於母親可能留下的密碼。
蕭凜沒多問，從腰間解下一枚烏木令牌，遞給她。
“藏書樓在王府東側，三層。一二層是尋常書籍，三層……”他頓了頓，“有禁書。別讓人看見你上去。”
林晚接過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刻着“凜”字。
“現在，”蕭凜轉動輪椅，面向她，“說說你的治療方案。”
林晚拉過椅子坐下。
“你的腿，脊髓損傷位置在胸12-腰1之間，不完全性。運動功能部分保留，感覺功能大部存在——這是好消息。”她語速很快，像在科室會診，“壞消息是，損傷已經三年，肌肉有廢用性萎縮，關節有輕微攣縮，神經也可能有繼發性病變。”
蕭凜靜靜聽着。
“治療分三步。”林晚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步，恢復關節活動度和肌肉力量。用針灸、藥浴、按摩，加上器械訓練。”
“第二步，重建神經傳導。這個最難，需要用藥物刺激神經再生，同時配合電擊——”
“電擊？”蕭凜打斷。
“就是……用雷擊木之類的。”林晚迅速改口（這個時代哪有電療儀），“總之是刺激。第三步，重新學習站立和行走。這需要時間，也需要毅力。”
她看着蕭凜：
“整個過程，會很痛。非常痛。而且有風險——如果訓練不當，可能造成二次損傷，永遠站不起來。”
蕭凜沉默片刻。
“多久？”他問。
“順利的話，六個月可以站立，一年能走，一年半到兩年基本如常。”林晚說，“但不順利的話……”
“沒有不順利。”蕭凜打斷她，聲音很輕，卻斬釘截鐵，“我必須站起來。在明年秋獵之前。”
林晚一怔：“爲什麼是秋獵？”
“因爲那時，”蕭凜看向窗外漸亮的天色，“太子會動手。要麼殺我，要麼逼宮。我必須在那之前，恢復戰力。”
他轉過輪椅，面具後的眼睛直視林晚：
“所以，你沒有‘不順利’這個選項。必須成。”
壓力如山。
但林晚反而笑了。
“巧了。”她說，“我也沒有‘治不好’這個習慣。”
四目相對。
晨光從窗縫漏進來，在兩人之間切割出一道金色的光帶。
光裏有塵埃飛舞。
像命運。
也像征途。
門外傳來腳步聲。
“王爺，”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卯時三刻了。該準備早朝了。”
蕭凜應了一聲，轉動輪椅準備離開。到門口時，他停住，沒回頭：
“西廂暖閣已經收拾好，丫鬟叫青竹，是你母親舊仆的女兒，可信。”
頓了頓，又說：
“自己小心。太子不會只試探一次。”
輪椅碾過門檻，消失在晨光裏。
林晚站在原地，手握那枚烏木令牌，掌心微微出汗。
窗外，天徹底亮了。
鳥雀在枝頭啼叫，遠處傳來仆役灑掃的聲音，王府從沉睡中蘇醒，開始新的一天。
而她，林晚，凜王妃，尚書府庶女，穿越而來的軍醫——
她的戰爭，也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