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檢察院,反貪污賄賂局,偵查一處。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陳舊的油墨味,混合着劣質茶葉的苦澀,讓人胸口發悶。
“副處長”這塊嶄新的亞克力牌子擺在桌角,在日光燈下泛着廉價的賊光。侯亮平坐在那張寬大得有些過分的真皮轉椅上,脊背挺得筆直,像是一尊等待朝拜的泥塑菩薩。
然而,廟小妖風大,這尊菩薩,沒人拜。
這是他上任的第三天。
辦公室的門敞開着,走廊裏腳步聲雜亂。處裏的老油條們抱着文件夾來來回回,路過門口時,頂多也就是稍微放慢腳步,用眼角餘光掃一下裏面,然後像是沒看見一樣,繼續談笑風生地走過去。
“老張,晚上整兩盅?聽說城南新開了家羊蠍子。”
“走着!對了,那個新來的……”
“噓,小點聲,那是上面神仙打架掉下來的‘金身’,咱供着就行,別瞎湊合。”
聲音壓得很低,但在這個半封閉的空間裏,每一個字都像是長了眼睛的蒼蠅,精準地鑽進侯亮平的耳朵裏。
侯亮平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慘白,青筋在手背上像蚯蚓一樣暴起。
這幫混吃等死的廢物!
他們懂什麼?他是政法系的高材生,是梁書記的女婿,是未來的反貪利劍!
“呼——”
侯亮平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那股翻涌的戾氣。他鬆開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發現水早就涼透了,苦澀的茶渣嗆進喉嚨,激得他一陣咳嗽。
該死。
連杯熱水都沒人給倒。
這哪裏是升職,這分明就是流放!是職場冷暴力!
他拿起手機,點開那個名爲“漢東政法98屆精英”的微信群。屏幕上還停留在三天前他發的那條凡爾賽朋友圈下面,那些只有表情包的恭維顯得如此刺眼。
顧言……
這個名字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刺,扎在他的心尖上。
此時此刻,那個虛僞的家夥在幹什麼?是不是正坐在公安廳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享受着下屬的匯報,享受着鍾小艾的崇拜,甚至……在嘲笑自己這個有名無實的“副處長”?
“不行。”
侯亮平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滋啦”聲。
“我不能輸。我侯亮平這輩子,從來沒輸過!”
如果在常規賽道上跑不過顧言,那就彎道超車。要想壓過顧言的風頭,要想讓這幫狗眼看人低的老油條閉嘴,只有一個辦法——辦大案!
只有血淋淋的政績,才是讓所有質疑閉嘴的封口膠。
新案子?那是別人的地盤,水潑不進。那些積案、懸案、沒人敢碰的死案,才是他翻盤的籌碼!
……
檔案室位於地下一層,陰冷,潮溼,散發着一股黴爛紙張特有的氣味。
白熾燈忽明忽暗,發出電流流過的“滋滋”聲。
侯亮平已經在裏面泡了整整四個小時。
他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在一堆堆發黃的卷宗裏瘋狂翻找。
“偷稅漏稅……太小。”扔掉。
“挪用公款……證據鏈斷裂。”扔掉。
“受賄……只有五萬?打發叫花子呢!”狠狠扔掉。
地上的廢紙堆得像座小山,灰塵在燈光下肆意飛舞,嗆得侯亮平連打了幾個噴嚏,原本梳得一絲不苟的大背頭也亂了幾縷,顯得格外狼狽。
就在他腰酸背痛,準備放棄的時候,手指觸碰到了一個牛皮紙袋。
那紙袋被壓在最底層的角落裏,上面積了厚厚一層灰,像是被遺忘了一個世紀。
但封口處那枚暗紅色的印章,雖然褪色,卻依舊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壓。
侯亮平的心髒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顫抖着手,拂去上面的灰塵。
【絕密:關於京州光明區舊城改造項目拆遷款項糾紛案】
“光明區……”
侯亮平喃喃自語,瞳孔在瞬間收縮如針尖。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當年的光明區拆遷,那是漢東省的一場大地震,鬧出了人命,牽扯到市裏幾位主要領導。後來突然一夜之間風平浪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哪裏是案子?這分明是一座被強行封印的活火山!
他翻開卷宗,指尖因爲過度興奮而微微顫抖。一頁,兩頁……隨着閱讀的深入,侯亮平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神越來越亮,像是在黑夜裏看到了血食的餓狼。
資金流向不明。
暴力拆遷致殘。
關鍵證人失蹤。
所有的線索,都隱隱指向了一個名字,一個在漢東省讓人聞之色變,卻又不敢宣之於口的名字——趙瑞龍。
“趙家……”
侯亮平咽了一口唾沫,感覺喉嚨幹得冒煙。
恐懼嗎?有。
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病態的狂喜!
如果能把這顆雷引爆,把趙瑞龍這尊大佛拉下馬,那他侯亮平的名字,將在一夜之間響徹整個漢東政法界!到時候,什麼顧言,什麼祁同偉,在他面前都將黯然失色!
這就是他要的核武器!
但是……
侯亮平合上卷宗,靠在冰冷的鐵架上,冷汗順着額角流下。
這案子太燙手了,也太復雜了。光憑卷宗裏這些陳年舊賬,根本無法重啓調查。他需要切入點,需要當下的情報,需要有人給他指一條路。
誰知道的內幕最多?
顧言。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侯亮平就像是被喂了一口蒼蠅。
向死對頭求助?這是把臉伸過去讓人打!
“不,這不是求助。”侯亮平對着空氣,咬牙切齒地自我催眠,“這是利用。我是利用他的情報網,爲我的正義鋪路。只要能贏,過程不重要!”
他掏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他那張因爲興奮而扭曲的臉。
手指懸停在那個熟悉的號碼上方,猶豫了足足半分鍾。
最終,貪婪戰勝了自尊。
“嘟……嘟……嘟……”
每一聲盲音,都像是敲在侯亮平心上的鼓點。
接啊!快接啊!
就在侯亮平以爲對方會直接掛斷的時候,電話通了。
“喂,哪位?”
聲音平淡,冷漠,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侯亮平深吸一口氣,迅速調整面部表情,哪怕對方看不見,他也擠出了一個熱絡的笑容。
“顧言,是我,亮平啊。”
聲音盡量聽起來自然,帶着幾分老同學的熟稔,試圖掩蓋那一絲尷尬。
“哦,侯處長。”
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不鹹不淡,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戲謔,“稀客。有事?”
這一聲“侯處長”,喊得侯亮平臉上火辣辣的疼。他聽得出來,顧言是在嘲諷他這個有名無實的空頭銜。
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
“嗨,沒什麼大事,就是……想跟你聊聊。”侯亮平幹笑了兩聲,笑聲在空蕩蕩的檔案室裏顯得格外滲人,“咱們好歹也是同學,現在又都在一個系統,以後免不了要打交道,多走動走動嘛。”
“我很忙。”顧言的聲音裏透着一絲不耐煩,“有話直說,別兜圈子。”
被懟了。
侯亮平握着手機的手背青筋暴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行,你狂!等老子辦成這個案子,看你還怎麼狂!
“是這樣,”侯亮平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我最近在看光明區那個舊改的案子,感覺裏面有點東西。你是搞政治工作的,消息靈通,對這個案子……有什麼看法?”
說完這句話,侯亮平屏住了呼吸。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一秒。
兩秒。
三秒。
這沉默如同一座大山,壓得侯亮平喘不過氣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在耳膜上瘋狂撞擊。
顧言是在思考?還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又或者是……被這個案子嚇到了?
就在侯亮平快要崩潰的時候,聽筒裏傳來了一聲輕笑。
“呵。”
那笑聲很輕,卻像是一根冰針,直刺入骨。
“侯處長,有魄力啊。”顧言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着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玩味,“那個案子,可是塊硬骨頭,崩了牙是小事,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再硬的骨頭,也得有人啃!”侯亮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急切地表態,“咱們幹反貪的,要是怕死,還穿這身皮幹什麼?”
他把自己感動了。
“嗯,精神可嘉。”顧言的語氣裏聽不出是贊賞還是諷刺,“這個案子,水很深。當年負責的那個老檢察官,叫陳海生,是個硬漢。後來因爲‘身體原因’被調去了區圖書館整理舊報紙,不到半年,鬱鬱而終。”
侯亮平心頭一凜。
“我只能提醒你一句。”
顧言的聲音突然壓低,像是惡魔在耳邊的低語,帶着一種奇異的誘惑力。
“案子的關鍵,從來都不在那筆不知去向的拆遷款,而在那塊地。”
“地?”侯亮平下意識地追問。
“對,那塊地。”
電話那頭,似乎傳來了打火機“咔噠”一聲脆響,緊接着是悠長的吐氣聲。顧言似乎點了一支煙,語氣變得縹緲而危險。
“那塊地,後來被一個叫‘山水集團’的公司拿下了。而這個山水集團的美女老板,叫高小琴。”
“高小琴……”侯亮平在腦海裏搜索着這個名字。
“至於高小琴的背後站着誰,侯處長,你是聰明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顧言的話點到爲止,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轟!
侯亮平的腦海裏仿佛炸開了一道驚雷。
山水集團!高小琴!
這就對上了!所有的線索都對上了!
高小琴是趙瑞龍的白手套,這是圈子裏公開的秘密。只要查實了山水集團在拿地過程中的違規操作,就能順藤摸瓜,直接鎖死趙瑞龍!
這就是七寸!
侯亮平激動得渾身顫抖,手心全是滑膩的冷汗。他感覺自己抓住了命運的咽喉,看見了通往權力巔峰的金光大道。
“顧言,謝了!”侯亮平的聲音都在發顫,這一次,他是真心的。
“別謝我。”
顧言的語氣瞬間恢復了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我只是不想看到,我們漢東的政法系統,被這些蛀蟲搞得烏煙瘴氣。有些膿包,遲早是要挑破的。”
“既然侯處長願意當這把手術刀,那就……祝你好運。”
“嘟——”
電話掛斷了。
沒有寒暄,沒有告別,幹脆利落。
侯亮平握着發燙的手機,站在陰冷的檔案室裏,卻感覺渾身燥熱,像是有火在燒。
他贏了!
他從顧言嘴裏套出了最關鍵的情報!
顧言這個蠢貨,自以爲清高,把這麼重要的線索拱手讓人。等我把案子辦成,把趙瑞龍拿下,這潑天的功勞,就是我侯亮平一個人的!
“哈哈……哈哈哈哈!”
侯亮平忍不住笑出了聲,笑聲在空曠的地下室裏回蕩,顯得格外癲狂。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站在表彰大會的領獎台上,聚光燈打在身上,顧言在台下仰望着他,眼神裏充滿了嫉妒和悔恨。
然而,沉浸在幻想中的侯亮平,完全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在大海深處,最鮮美的魚餌裏,往往藏着最鋒利的倒鉤。
這根本不是什麼大魚。
這是顧言親手爲他調制的一杯劇毒雞尾酒。
而他,已經迫不及待地,仰起脖子,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