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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盛衡緊蹙的眉頭微鬆,沉聲道:
“讓他們進來。”
宋阮阮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麼皇子公主的?傅盛衡你什麼時候......”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群孩子便魚貫而入。
爲首的太子與三皇子已是翩翩少年,舉止沉穩,恭恭敬敬地向我和傅盛衡行禮:
“兒臣給父皇、母後請安。”
而年紀尚小的二十公主和三十三皇子,則像兩只歡快的小鳥,直接撲了過來。
三十三皇子熟練地鑽進我的懷裏,二十公主則抱住了傅盛衡的腿,奶聲奶氣地喊着:
“父皇!”
傅盛衡瞥見宋阮阮裙擺上刺目的血跡,眉頭再次蹙起,似乎怕污了孩子的眼。
他幾乎是立刻鬆開了攬着宋阮阮的手,轉而將二十公主穩穩抱進懷裏,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小心:
“囡囡乖,這裏髒,父皇抱你去別處玩。”
宋阮阮看着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尤其是傅盛衡懷中那個玉雪可愛、與他眉眼極爲相似的小女孩,震驚得無以復加。
她甚至顧不上自己小產後的虛弱,聲音顫抖,帶着破音的尖銳:
“傅盛衡!你告訴我,這些......這些難道都是你的孩子?!”
不等傅盛衡回答,二十公主的生母李昭媛率先忍不住了。
她柳眉倒豎,語氣帶着被冒犯的憤怒:
“宋妹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姐妹爲陛下誕育皇嗣,辛勞無比,這些皇子公主,不是陛下的血脈,還能是誰的?!”
李昭媛轉向傅盛衡,委屈道:
“陛下!宋妹妹即便傷心過度,也不能如此信口開河,污蔑皇嗣血脈啊!”
傅盛衡看着懷中有些被嚇到的女兒,再看向狀若瘋癲、口無遮攔的宋阮阮,
眼神裏的最後一絲溫柔也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厭惡與不耐。
宋阮阮卻仍不甘心,又指向我,聲音淒厲:
“爲什麼?!傅盛衡你告訴我爲什麼!她推我!害死了我們的孩子,你爲什麼不處置她?!”
林貴妃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冷冽:
“宋美人,你怕是魔怔了,這宮中五十五位皇子公主,哪個不是在皇後娘娘的悉心照拂下,平平安安長大的?”
“娘娘若真有那等齷齪心思,何須等到今日,在你一個剛入宮的美人身上動手腳?”
淑妃也悠悠接口:
“可不是麼?我記得生十三皇子時難產,是娘娘親自守在產房外,調來了太醫院所有聖手,才保得我們母子平安。”
“皇後娘娘待我們如親姐妹,凡事公正無私,寬厚仁德,在這宮裏誰人不知皇後娘娘是菩薩般的人物?”
“倒是你,宋美人,入宮不過半月,便攪得六宮不寧,如今還敢攀誣中宮,其心可誅!”
傅盛衡冷冷地瞥了宋阮阮一眼,語氣冰寒刺骨:
“行了!不過是個還沒坐穩的胎,沒了便沒了。”
“你如此失態,口出狂言,驚擾皇後,嚇到朕的兒女,成何體統!”
“沒了便沒了?”
宋阮阮重復着這句話,仿佛聽不懂一般。
她看着滿屋子的孩子,看着傅盛衡懷中與他酷似的二十公主,
再看看周圍那些同樣年輕美麗的妃嬪,她們臉上或是嘲諷,或是冷漠。
她賴以生存的好孕,她以爲獨一無二的真愛,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宋阮阮眼睛一翻,連一聲驚呼都未能發出,直接暈厥了過去,軟倒在地。
傅盛衡看都未看她一眼,只抱着女兒,對左右宮人淡漠吩咐:
“宋美人悲傷過度,神思不穩,送回她自己宮中靜養,沒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擾。”
這便是變相的禁足了。
宮人領命,迅速地將昏迷的宋阮阮抬了出去。
7
我本以爲經鳳儀宮那日鬧劇,宋阮阮至少能安分些時日。
不想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她便又開始變着法兒地興風作浪。
她總精準地出現在傅盛衡必經之路上。
有時是在御花園蓮池畔的水榭邊,披着輕紗翩翩起舞。
有時恰在傅盛衡去別的妃嬪宮中時,她總舊疾復發,堪堪暈倒在御駕前。
宮中的眼線傳來消息,宋阮阮不知通過什麼隱秘渠道,竟弄來了不少藥性極爲霸道的催情香料。
而傅盛衡,竟也頗爲受用。
宮中妃嬪心思大多已經放在養娃上,並不屑這些爭寵的手段。
因此宋阮阮風頭一時無兩,儼然有復寵之勢。
傅盛衡來用鳳儀宮用晚膳時,我不過提了一句讓他雨露均沾。
他竟勃然大怒:
“阮阮她先前痛失孩兒,心神受損,行爲是有些失當,朕不過是憐她孤苦,多寬慰幾分。”
“你是朕的皇後,母儀天下,理當雍容大度,怎可也學那些庸脂俗粉,行拈酸吃醋之事?”
一番話如同冰水澆頭,讓我瞬間清醒。
我沒提催情香的事,反而笑着給傅盛衡多夾了幾道大補的菜。
次日清晨,妃嬪們依例來鳳儀宮請安。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宋阮阮來得極早。
她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身正紅色的宮裝,
裙擺用金線繡着大朵大朵的纏枝牡丹,豔麗奪目。
她見到我,只是微微屈了屈膝,語氣暗藏鋒芒:
“陛下說,臣妾年輕美麗,最是襯這鮮亮的紅色,特意賞了這身料子讓臣妾裁衣。娘娘不會怪臣妾穿得太過鮮亮,搶了風頭吧?”
這一幕,與前世何其相似。
只是前世,她穿着這般顏色在我面前炫耀時,我已心如死灰。
而如今......
我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撥弄着浮沫,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語氣平淡無波:
“妹妹喜歡便好。顏色而已,本宮還不至於如此小氣。”
宋阮阮見我如此反應,臉上那抹故作的天真嬌媚瞬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輕視的惱怒。
“你還在裝?謝琳琅,重生的那個人是你,對不對?!”
她不等我回答,便自顧自地冷笑起來:
“你以爲你費盡心機,搜羅這麼多女人,生下這一大堆孩子,就能惡心到我?”
“我告訴你,你這種蠢貨,就算重生一百次,也只會是同樣的下場!你永遠都只能是我的墊腳石!”
8
我抬眸,平靜道:
“宋美人,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這種怪力亂神之事,乃是宮中大忌,妄議者,輕則杖責,重則可是要掉腦袋的。”
“念在你初犯,本宮不予追究,以後,莫要再提了。”
宋阮阮顯然認爲我是在裝模作樣,她咬牙道:
“你演技再好又有什麼用?謝琳琅,你生不出孩子,你留不住男人的心,就算你坐在這鳳位上,也不過是個空架子!”
“你以爲你宮鬥得過我嗎?我有的是時間和手段,讓你眼睜睜看着一切重演!”
看着她氣急敗壞的模樣,我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的、堪稱溫和的笑意:
“那本宮就在此,預祝妹妹花紅百日,早日爲陛下開枝散葉,一胎八寶,與陛下琴瑟和鳴,恩愛永固。”
宋阮阮卻狠狠瞪了我一眼:
“你就嘴硬吧!”
她憤憤地一甩袖,連告退都省了,轉身便走。
屏風後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緊接着,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步而出。
林貴妃今日穿着一身絳紫色宮裝,雍容華貴。
她語氣裏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誚:
“男人的心?那玩意兒,值幾個錢?”
林晚鏡,便是我重生後,爲傅盛衡聘入宮的第一個女子,貌美且好生養的寡婦。
入宮前,她已在誕下三子一女。
入宮後,更是一舉誕下龍鳳雙胎。
長子聰慧過人,早早便被我親自教養在名下。
如今,已是朝野稱贊、地位穩固的儲君。
我緩緩開口:
“太子,已經十五歲了。前幾日太傅還說,太子仁厚聰慧,處事愈發沉穩,許多政務已能獨當一面。”
林貴妃聞言,卻沒有接我的話茬,反而話題一轉:
“娘娘可知,教坊司新來了一批異國貢女?”
“聽聞其中有一位,來自極西之地,金發碧眼,膚白如雪,不僅容貌殊麗,更是善解人意,歌舞一絕。”
我輕嘆一聲:
“這後宮,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啊。”
三日後,宮中果然又多了一位新寵。
新寵憑借着金發碧眼的異域風情和熱情奔放的舞姿,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傅盛衡那顆早已被各色美人養刁了的心。
新鮮感,永遠是這後宮最有效的武器。
宋阮阮那套欲擒故縱、弱柳扶風的姿態,瞬間顯得陳舊而乏味。
傅盛衡去她宮中的次數肉眼可見地減少。
宋阮阮顯然急了。
她故技重施,在傅盛衡陪着異域美人在御花園賞玩時,她恰好險些暈倒在了不遠處。
然而,這一次,傅盛衡只是遠遠瞥了一眼,眉頭緊鎖,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厭煩:
“怎麼又是她?身子既然這麼弱,就好好在宮裏待着,別整天出來惹是生非!傳朕旨意,宋氏御前失儀,降爲更衣,遷居北苑靜養!”
北苑偏僻荒涼,與冷宮無疑。
宋阮阮終於按捺不住,沖到了我的鳳儀宮。
她發髻微亂,眼神猩紅。
早已沒了往日刻意維持的嬌柔,只剩下歇斯底裏的憤恨。
“謝琳琅!你這個窩囊廢!你除了不停地往陛下身邊塞女人,你還會做什麼?!你就只會用這種下作手段嗎?有本事你跟我堂堂正正地爭啊!”
9
我正執筆批閱着內務府送來的賬冊,聞言,抬眸看她:
“宋更衣,擅闖中宮,以下犯上。看來之前的禁足,並未讓你學會什麼是規矩。”
“來人,拖出去,杖責二十,以儆效尤。”
宮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宋阮阮掙扎着,難以置信地瞪着我,隨即竟瘋狂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謝琳琅!你終於不裝了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
“你心裏其實恨透了我吧?恨我前世搶走了你的後位,恨我害死了你全家,是不是?!”
我看着她扭曲的臉龐,反問:
“聽說重生,是上天給予那些心有不甘、含冤而亡的魂魄一次重來的機會。”
“那麼宋阮阮,你前世享盡榮華,兒女成群,母儀天下,你又是因爲什麼,才會重來這一遭呢?”
宋阮阮瘋狂的笑聲和掙扎的動作,驟然僵住。
我沒有等她回答,繼續用那種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調說道:
“帝王家,哪來那麼多情種?你說是嗎?宋阮阮。”
宋阮阮像是被點中心中最隱秘的事,慌亂道:
“至少比起你,我是贏家!”
我笑了笑:
“你錯了,我不會恨你。因爲從頭到尾,我可能是你的敵人,但你,從來不是我的敵人。”
“你以爲,他爲你折腰,才肯爲你廢後殺妻,屠戮謝氏滿門嗎?”
“不,他只是需要一個足夠正當的理由,來鏟除功高震主、盤根錯節的謝家。”
“甚至他多年無子,都只是他算計中的一環,你和你的孩子,只是他鞏固權力、清除異己最完美的一把刀。”
阮阮的聲音尖利:
“你什麼意思?!”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後宮前朝,從來便是一體。所謂的宮鬥,便是政鬥。前世,是我謝家滿盤皆輸。”
“可你宋阮阮,不過是他手中一枚比較好用的棋子罷了。”
“你,根本就沒有上桌的資格。”
宋阮阮瞳孔驟縮,張着嘴,還想說什麼。
我卻已經厭倦地揮了揮手:
“帶下去,本宮不想有人再聽見她說話了。”
親信堵住了她的嘴,將她拖了出去。
我轉身,看向窗外。
庭院中,今年的梅花比往年開得早很多。
次月,深秋。
傅盛衡因長期沉溺酒色,掏空了根基,加之那些虎狼之藥的侵蝕,
在一個秋雨瀟瀟的深夜驟然駕崩,未留遺詔,亦未及安排身後之事。
國喪鍾鳴,響徹宮闕。
10
國不可一日無君。
在謝氏家族以及一衆擁護嫡統的朝臣鼎力支持下,時年十五歲的太子傅琛翊於靈前即位,改元熙景。
我作爲先帝嫡後,被尊爲母後皇太後,遷居慈寧宮。
而太子生母林貴妃,亦被尊爲聖母皇太後。
新帝年少,尚未大婚,朝政暫由兩位太後與幾位輔政大臣共同協理。
我下的第一道懿旨,便是恩恤先帝妃嬪,
凡未曾誕育子嗣者,可領一筆豐厚的賞銀,由母家接回,自行婚嫁,全其天年。
已誕育皇子公主者,可隨子女居住王府或公主府,亦可選擇留在宮中頤養天年,一切用度照舊。
此旨一下,後宮之中,感念之聲不絕。
許多原本因無子而前途渺茫的妃嬪,重獲自由。
而那些有子女傍身的,也有了更多的選擇,不必再困守於一方宮牆之內。
處理完這些瑣事,我僅帶着兩名心腹,去了暗無天日的秘獄。
最深處的牢房裏,一個身着囚服、鬢發散亂的身影被粗重的鐵鏈鎖在牆上。
他看到我,渾濁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沖天的恨意,
掙扎着想要撲過來,鐵鏈譁啦作響:
“毒婦!謝琳琅你這個毒婦!朕早就該殺了你!殺了你謝家滿門!”
“狼子野心!牝雞司晨!你不得好死!”
傅盛衡未曾駕崩,而是被李代桃僵,秘密囚禁於此。
我站在牢門外,平靜地看着他如同困獸般咆哮,待他聲嘶力竭,才淡漠開口。
“傅盛衡,你應該謝謝我。”
“謝我留了你一命,我替你想過很多種死法,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但後來覺得,讓你就這麼死了,實在太便宜你了。”
“你......!”
傅盛衡氣得渾身發抖,目眥欲裂:
“朕是真龍天子!天命所歸!你如此倒行逆施,必遭天譴!”
“天命?”
我重復着這兩個字,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
我緩緩從身旁心腹手中接過一根烏黑的長鞭,鞭身浸過鹽水。
毫無預兆地,我手臂一揚,傅盛衡的臉上瞬間多了一道血痕。
我盯着他因劇痛而扭曲的臉,聲音冷冽:
“你這前半生,還不夠順遂嗎?嶽丈傾盡全力扶持你奪嫡登基,賢妻爲你打理後宮,美妾環繞爲你開枝散葉,天下太平讓你安享富貴......”
我再次揚鞭,這一次,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更深的血痕。
“我最討厭的,就是‘天命’二字!”
“蒼天憑什麼決定我的命運?又憑什麼裁決我謝家滿門的生死!”
“所謂天命,不過是你們這些懦夫用來粉飾野心、踐踏他人的遮羞布,是弱者才會跪拜的虛幻神祇!”
我向前一步,逼近牢門,目光如刀:
“傅盛衡,你看清楚了。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是琛翊,垂簾聽政的是我!”
“這萬裏江山,依舊穩固!而你這所謂的‘真龍天子’,只能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
“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聽着外面的盛世繁華,苟延殘喘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這才是你的命!”
“是我,謝琳琅,爲你定的命!”
傅盛衡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臉上血污與絕望交織,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我扔下染血的長鞭,不再看他一眼,轉身,沿着幽暗的甬道,一步步向外走去。
身後,是失敗者不甘的咆哮。
前方,甬道的盡頭,天光微亮。
當我終於踏出那扇沉重的鐵門,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
熙景元年的第一場雪,正悄然落下。
細碎的雪花如同篩落的瓊瑤,紛紛揚揚,無聲地覆蓋了宮牆殿宇。
覆蓋過往,滌蕩塵埃,孕育新生。
瑞雪兆豐年,來年,定會是個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