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外門的石板地還溼着。方圓推開卡骸房的門時,冷風順着領口往裏灌,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他站在門口,沒有急着走。腦子裏原身的記憶和他自己的記憶混在一起,有點亂,他得先理一理。
原身叫方圓,是玄家外門的雜役,資質丁等,空竅狹窄,在玄家這種地方,算是最底層的人。昨天被趙三踹進卡骸房,怨意入體,差點沒挺過來。
而他,古月方源,就在這具身體快斷氣的時候,被卷進了這個世界。
他輕輕呼了口氣,把這些念頭壓下去。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得先把今天過了。
他剛走兩步,身後就傳來腳步聲。
趙三的聲音帶着慣有的嘲弄。
“喲,方圓,命挺大啊,還能站起來?”
方圓腳步頓了一下,心裏嘆了口氣。麻煩還是來了。
趙三帶着兩個跟班走過來,堵住了他的路。
“昨天不是讓你在卡骸房裏反省嗎?怎麼,還敢出來?”
趙三說着,抬腳就往他腿上踢。
方圓下意識往旁邊躲了一下,動作不大,也不快,就是身體本能的反應。
趙三踢空了,愣了一下,隨即臉色沉了下來。
“好啊,你小子現在還敢躲了?”
方圓低下頭,沒有說話。他知道現在不能硬,他這身體太弱,硬的話只會被打得更慘。
趙三見他低頭,以爲他怕了,抬手就往他臉上扇去。
啪。
聲音清脆。
方圓被打得偏過頭,嘴角被扇破了,滲出血來。
他沒有抬手反抗,也沒有憤怒,只是靜靜站着。
趙三收回手,拍了拍衣袖,像碰了什麼髒東西。
“記住,在這外門,我說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
“別以爲你命大,就能跟我作對。”
他又踢了方圓一腳,把他踹得一個趔趄。
“滾吧,下次再敢躲,我讓你躺三個月。”
趙三帶着跟班轉身離開,嘴裏還罵罵咧咧的。
方圓站在原地,輕輕吐了口帶血的唾沫。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委屈。
他只是在觀察。
觀察趙三的性格。
觀察外門的秩序。
觀察這個世界的規則。
他知道,在這裏,弱者的憤怒沒有任何意義。
他抬頭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他輕輕呼了口氣。
“這個世界……比我想的更麻煩。”
他沒有回雜役房,而是朝執事堂方向走去。
他知道,趙三這種人,被他躲了一下,心裏肯定不舒服,說不定已經去告狀了。
他得先一步去,免得被人抓個“逃跑”的罪名。
在玄家外門,任何一點小錯,都可能被放大成死罪。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
腳步很穩。
因爲他知道——
“在這裏,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趙三那一巴掌扇在臉上,火辣辣地疼。方圓被打得偏過頭,嘴角破了,血慢慢滲出來。他抬起手,輕輕擦了一下,動作很輕,像是怕把傷口弄大。
趙三見他這個樣子,以爲他慫了,嗤笑一聲:“知道怕就好,以後給我放老實點。”
他說完,又踢了方圓一腳,把他踹得踉蹌幾步。
跟班在旁邊笑着附和:“三哥,這小子就是欠收拾。”
“昨天讓他去卡骸房,他還敢偷懶。”
“這種雜役,不打不長記性。”
趙三聽着跟班的話,臉上的得意更明顯了。他伸手拍了拍方圓的臉,動作輕佻又侮辱人。
“小子,記住了,在這外門,我讓你往東,你就別往西。”
“下次再敢躲,我把你腿打斷。”
方圓低着頭,沒有說話。
他不是怕,也不是慫。
他只是在判斷。
判斷趙三的性格。
判斷跟班的態度。
判斷周圍有沒有人在看。
判斷自己現在能不能承受第二次毆打。
他心裏很清楚——
現在反抗,只會被打殘。
而被打殘,就意味着失去行動能力。
失去行動能力,就等於死。
在玄家外門,一個失去價值的雜役,是沒有資格活下去的。
趙三見他一直低着頭,以爲他被打服了,罵了幾句,便帶着跟班離開了。臨走前,還故意撞了方圓一下,把他撞得倒在地上。
灰塵揚起,撲了他一臉。
方圓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動作不急不緩,像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抬頭看了看趙三離開的方向,眼裏沒有憤怒,也沒有屈辱。
只有冷靜。
像在看一條咬人的狗。
“這種人……”他輕輕呼了口氣,“最容易成爲棋子。”
他沒有急着回雜役房,而是朝執事堂方向走去。
他知道趙三一定會去告狀。
在玄家外門,這種人最擅長的就是——
先動手,再惡人先告狀。
如果他現在不主動去執事堂,等趙三告完狀,他就會變成“不服管教”“毆打同門”的雜役。
那時候,他就算有十張嘴也說不清。
執事堂在北邊,路有點遠。他走得不快,因爲身體還沒恢復,每走一步,胸口都會隱隱作痛。
那是昨天怨意入體留下的傷。
他一邊走,一邊觀察周圍。
外門的雜役們大多在掃地、挑水、砍柴,每個人臉上都寫着麻木。偶爾有人抬頭看他一眼,眼神裏帶着同情,卻沒有人敢靠近。
在玄家,同情別人是一種奢侈。
方圓心裏很清楚這一點。
他走到執事堂門口時,門是關着的。他抬手敲門,敲了三下,不輕不重。
門很快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弟子,看了他一眼,皺着眉道:“你就是方圓?”
方圓點頭:“是。”
那弟子側身讓開:“進來吧,執事在等你。”
方圓走進去時,心裏已經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情況推演了一遍。
執事可能會:
一,直接罰他。
二,先問情況。
三,觀察他。
四,把他當棋子利用。
他更傾向於第三種。
因爲玄山不是傻子。
趙三是什麼樣的人,整個外門都知道。
如果玄山直接罰他,那只能說明——
他需要一個殺雞儆猴的對象。
但從原身的記憶來看,玄山不是那種喜歡隨便殺人立威的人。
他更像是那種——
把人放在手裏掂量掂量,再決定要不要用的人。
執事堂裏光線有點暗,玄山坐在桌後,手裏翻着一本冊子。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你來了。”
語氣很平淡。
方圓行禮:“弟子見過執事。”
玄山擺擺手:“不用裝樣子,我知道你不是自願來的。”
他合上冊子,盯着方圓:“趙三說你不服管教,還敢還手?”
方圓心裏微微一緊。
趙三果然告狀了。
但他沒有慌,只是平靜道:
“我沒有還手,只是躲了一下。”
玄山盯着他,沒有說話。
那目光像刀子一樣,在他臉上掃來掃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你昨天進了卡骸房?”
方圓點頭:“是。”
“怨意入體,你能活着出來,也算運氣。”
玄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繞着他走了一圈。
“不過你要記住,在這外門,運氣不是長久的東西。”
“想要活得久,就得知道自己的位置。”
他拍了拍方圓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
“你現在的位置……很低。”
方圓低頭:“弟子明白。”
玄山“嗯”了一聲:“明白就好。”
他走回座位,重新坐下:“趙三那邊,我會說幾句。”
“你以後別再和他起沖突。”
“你惹不起他。”
方圓心裏知道,這是警告。
也是一種“安撫”。
讓他忍着。
讓他別鬧事。
讓他繼續當一個安分的雜役。
玄山忽然話鋒一轉:“從今天起,你不用去卡骸房了。”
方圓抬頭,有些意外。
玄山淡淡道:“去藥圃吧。”
“藥圃那邊缺人,你去那邊幫忙。”
藥圃。
方圓心裏微微一動。
是林正所在的地方。
玄山看着他:“你別以爲這是好事。”
“藥圃也不是什麼輕鬆的地方。”
“你要是敢偷懶,我一樣罰你。”
方圓低頭:“弟子不敢。”
玄山揮揮手:“去吧。”
方圓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玄山忽然又說了一句:
“記住,在這外門,不要太顯眼。”
“太顯眼的人……死得快。”
方圓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繼續往外走。
他知道玄山這句話的意思。
也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他走出執事堂時,風更大了,吹得他胸口隱隱作痛。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
灰蒙蒙的。
像要下雨。
他輕輕呼了口氣。
“看來……”
“這第一步棋,比我想的要復雜。”
但他沒有害怕。
也沒有退縮。
他只是在心裏默默道:
“既然成了雜役,那就先當好雜役。”
“等時機到了……”
“我會讓整個外門,記住我的名字。”
方圓從執事堂出來時,外面的風更大了,吹得他胸口隱隱作痛。他抬手按了按胸口,動作很輕,像是怕把裏面的傷弄裂。
他知道,那是怨意入體留下的痕跡。
這種東西不會一下子要人命,卻會慢慢侵蝕身體,讓你越來越虛弱,直到某一天突然倒下。
在玄家外門,像他這樣的雜役,一旦倒下,就沒人會管。
他輕輕呼了口氣,把這點疼痛壓下去。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他得先去藥圃。
不是因爲他想去,而是因爲——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走的路。
他沿着石板路往西走,腳下的石子被風吹得滾來滾去。外門的雜役們都在忙自己的活,挑水的挑水,劈柴的劈柴,沒有人注意他。
也沒有人關心他。
方圓心裏很清楚,在這種地方,每個人都只顧着自己。
他走到外門西側的木柵欄時,已經能聞到藥草的味道。那味道很淡,卻帶着一點苦澀,聞久了會讓人頭暈。
藥圃的門沒關,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在思考。
他知道,從踏進藥圃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被趙三欺負的雜役”,而是——
被林正盯着的雜役。
這兩者的危險程度,完全不一樣。
趙三只是一條亂咬人的狗。
林正卻是一把藏在暗處的刀。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
他邁步走了進去。
藥圃裏很安靜,只有風吹動葉子的聲音。幾株藥草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光,看上去很普通,卻價值不菲。
一個穿着外門弟子服飾的青年正蹲在地裏,檢查一株青紋草。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正是林正。
他看到方圓,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哎呀,方圓,你來了?”
那笑容看上去很和善,像是見到了熟人。
方圓心裏卻很清楚——
林正這種人,笑只是一種工具。
他低頭行禮:“林師兄。”
林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執事堂那邊已經跟我說了,從今天起,你就在我這裏幹活。”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別怕,藥圃不累,比卡骸房好多了。”
方圓點頭:“謝謝林師兄照顧。”
林正擺擺手:“大家都是外門的人,互相照顧是應該的。”
他說着,目光卻在方圓身上掃了一圈。
那目光看似隨意,卻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方圓心裏清楚,這是觀察。
也是試探。
林正看了一會兒,才笑着說:“聽說你昨天進了卡骸房?”
方圓心裏一緊。
來了。
這是林正的第一個問題。
他平靜道:“是趙三師兄讓我去清理的。”
林正的笑容不變:“趙三那人脾氣急,你別往心裏去。”
“不過你能從卡骸房裏活着出來,也算運氣不錯。”
方圓沒有接話。
他知道,這種時候,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林正見他不說話,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溫和了:“你放心,在我這裏幹活,只要你聽話,我不會虧待你。”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外門這種地方,能遇到一個願意教你的人,不容易。”
這句話聽着像拉攏,其實是提醒。
提醒他——
你欠我一個人情。
你以後要聽話。
方圓低頭:“我會盡力做好。”
林正滿意地點點頭:“好,你先去把那邊的草除了。”
他指了指藥圃角落的一片雜草。
“記住,別碰壞藥草。”
“這裏每一株,都比你這條命值錢。”
方圓沒有抬頭:“是。”
他轉身朝角落走去。
林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慢慢收了起來。
他輕輕哼了一聲:
“能從卡骸房活着出來……”
“有點意思。”
“看看你能撐多久吧。”
……
方圓走到角落,蹲下身子,開始除草。
動作很慢。
很小心。
很普通。
他知道,現在的他,必須讓所有人都覺得他普通。
只有普通,才能活下去。
他一邊除草,一邊在心裏默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