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學,吳帆精神恍惚。
數學課上,老師叫他回答問題,他站起來愣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同桌小胖偷偷踢他椅子,他才回過神,但已經晚了。
“吳帆,你昨晚幹什麼去了?魂兒丟了?”老師皺眉。
全班哄笑。
吳帆低下頭,耳朵發燙。他沒法說,沒法告訴任何人,他昨晚真的差點丟了魂——字面意義上的。
下課鈴響,小胖湊過來:“你咋了?真被昨天的事嚇着了?”
吳帆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嘆了口氣:“小胖,你信世上有鬼嗎?”
小胖愣了下,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實話,以前不信。但我奶奶那事之後……有點信了。”他頓了頓,“你昨天真看見東西了?”
“腳踝都被抓青了。”吳帆拉起褲腳。
小胖湊近看,倒吸一口涼氣:“我×!真夠狠的!這得用多大勁兒!”
“不是人抓的。”吳帆聲音很輕。
小胖不說話了,臉上的戲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敬畏和恐懼。十二歲的孩子,正是半信半疑的年紀,既向往神秘,又害怕未知。
“那張爺爺……”小胖猶豫着說,“我爸說,他是真有點本事。六幾年那會兒,他在城西青陽觀當道士,後來觀被砸了,他才還俗搬到大院來。好些人都找他看過事,挺靈的。”
“青陽觀?”吳帆第一次聽說。
“嗯,早沒了,現在那兒是農機廠。”小胖說,“不過我聽老一輩說,青陽觀以前香火可旺了,求啥靈啥。張爺爺是觀裏最後一批道士。”
吳帆若有所思。他想起昨天那張冒着青煙的黃紙,老人虛畫符咒時流暢的動作,還有那雙能穿透迷霧的眼睛。
那不是裝神弄鬼的人能有的眼神。
放學鈴聲再次響起,孩子們蜂擁而出。吳帆和小胖隨着人流走出校門,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走到大院門口時,一群人圍在公告欄前,指指點點。
擠進去一看,是一張新告示:
“因鍋爐管道檢修,澡堂大池暫停使用一周。小池正常開放。特此通知。1980年6月15日。”
落款是廠後勤科,蓋着紅章。
“還真封了。”小胖小聲說,“張爺爺一句話,廠裏就當真了。”
吳帆心裏咯噔一下。如果是普通的“檢修”,何必蓋公章?又何必停用整整一周?這更像是一種……掩飾。
兩人分開後,吳帆沒有直接回家。他在大院裏的梧桐樹下站了會兒,看着孩子們追逐打鬧,大媽們坐在樓下擇菜閒聊,工人們騎着二八大杠下班歸來。一切如常,平凡而安穩。
可他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昨晚的噩夢,腳踝的淤痕,澡堂裏那片詭異的黑色——這些就像平靜水面下的暗流,看不見,但存在。
接下來的三天,吳帆總覺得有人跟着他。
走在放學路上,回頭看去,只有空蕩蕩的街道,或隨風晃動的樹影。晚上寫作業時,窗外總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輕輕抓撓玻璃。檢查了幾次,什麼都沒有。
最奇怪的是水聲。
每晚躺下後,吳帆總能聽見若有若無的水滴聲,滴答,滴答,不緊不慢,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他起來檢查過水管、水龍頭,甚至趴在地上聽樓下的聲音——一切正常。可一躺回床上,那聲音又來了。
滴答。
滴答。
像是什麼東西在漏水,又像是什麼在計時。
周五晚上,吳帆終於受不了了。他做完作業,對母親說:“媽,我出去走走。”
“天都快黑了,去哪兒?”
“就在院裏,轉轉,馬上回來。”
母親從織毛衣的針線上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早點回來,別跑遠。”
吳帆應了一聲,出門下樓。初夏的晚風帶着槐花香,大院裏的路燈已經亮了,昏黃的光暈吸引着飛蟲。他繞過三號樓、五號樓,穿過一片小菜園,來到了後院平房區。
這裏的房子更舊,是五六十年代建的磚瓦平房,住的大多是廠裏的退休職工或家屬。張道全住最裏面那間,吳帆很容易就找到了——門前那棵老槐樹在夜色中如傘如蓋,樹冠幾乎遮住了半個房頂。
站在門前,吳帆猶豫了。
他該說什麼?說自己這幾天總覺得被盯着?說晚上總能聽見水滴聲?聽起來像小孩子胡思亂想,或者……像腦子出了問題。
正猶豫間,門開了。
張道全站在門內,手裏拿着一把蒲扇,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外面。老人穿着白色的汗衫,灰色的確良褲子,腳上是黑色布鞋,樸素得像個普通退休工人。
但吳帆注意到,老人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異常明亮。
“進來吧。”張道全側身讓開。
屋裏陳設簡單得近乎簡陋。一張木板床,床上鋪着竹席,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張老式書桌,上面堆滿了書和本子。兩把竹椅,其中一把的腿還用鐵絲加固過。最顯眼的是靠牆的供桌,紅木的,擦得發亮,上面供着一尊木雕神像——那神像三縷長髯,手持如意,神態安詳,吳帆不認識是哪路神仙。
供桌前有個小香爐,裏面插着三炷香,青煙嫋嫋,滿屋都是檀香味。
“坐。”張道全指了指竹椅,自己則坐到床沿上,“是不是這幾天睡不好,總感覺有人盯着?”
吳帆一驚:“您怎麼知道?”
“你身上沾了陰氣,那些東西自然會被吸引。”張道全搖着蒲扇,語氣平靜,“澡堂那怨魂雖然被我鎮住了,但陰氣入體,沒那麼快散。你會聽到、感覺到一些常人感覺不到的東西。”
“那水滴聲……”
“是‘陰水響’。”張道全解釋,“陰氣重的地方,常有這種聲音,像是水滴,其實是陰陽二氣摩擦所致。你身上陰氣未散,所以能聽見。”
吳帆鬆了口氣——至少他不是幻聽。
“那……它還會來找我嗎?那個怨魂?”
張道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你信這世上有鬼神嗎?”
吳帆想了想。如果是三天前,他會毫不猶豫地說“不信”。但現在……
“以前不信,現在……有點信了。”他老實說。
“信也好,不信也罷,它們都在那裏。”張道全起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舊書。那書是用線裝的,封面是藍色的土紙,已經泛黃發脆,上面用毛筆寫着《幽冥錄》三個字。
老人翻開書,裏面是手繪的圖案,畫着各種猙獰的鬼怪,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毛筆小楷注解。吳帆看到其中一個,正像他在池水中看到的那張臉——慘白,浮腫,眼睛是兩個黑洞。
“這是‘水魈’,溺死之人的怨魂所化,常藏於深水,誘人溺斃。”張道全指着注解念道,“其形浮腫,其色慘白,目如黑洞,手如枯爪。畏火,畏陽,畏正氣。”
吳帆盯着那幅畫,脊背發涼。畫得實在太像了,連那種空洞絕望的感覺都傳達了出來。
“對付它們,要麼化解其怨氣,助其超生;要麼以符咒之力,強行驅散。”張道全合上書,“我貼的是‘安魂符’,助它平息怨氣,三日後自會散去。修道之人,當以慈悲爲先,非萬不得已,不傷魂魄。”
吳帆看着老人平靜的臉,忽然覺得,這位張爺爺和他想象中那些裝神弄鬼的算命先生完全不同。他的眼神裏有種東西——不是狂熱,不是迷信,而是一種……洞悉。
“您……能教我這些嗎?”話一出口,連吳帆自己都愣住了。他不知道爲什麼突然這麼問,仿佛這話不是經過思考,而是從心底自然而然涌出來的。
張道全深深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在燈光下仿佛能看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
“修道之路,艱辛異常,非大毅力者不能成。”老人緩緩說道,聲音裏帶着某種歲月的重量,“而且一旦踏入此門,便會看見常人看不見的世界,遭遇常人遇不到的凶險。你才十二歲,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進工廠,平平安安過一生,不好嗎?”
吳帆沉默了。是啊,他爲什麼想學這些?是因爲好奇?還是因爲害怕?或者,是因爲那天在澡堂,當那只手抓住他時,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世上真有超出常理的存在,而他對此一無所知,只能任人宰割。
那種無力感,比恐懼更讓他難受。
“我……”吳帆抬起頭,眼神逐漸堅定,“我不想再像那天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能做。我想知道真相,想有能力保護自己,還有……保護身邊的人。”
他說的是心裏話。當那只手抓住他時,他想到的不僅是自己會死,還有爸媽怎麼辦,小胖他們會嚇成什麼樣。那種牽掛,那種責任感,在生死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
張道全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但很快又隱去,恢復成古井無波的平靜。
“你先回去吧。”老人說,“若七天後,你還存此心,再來找我。”
“爲什麼要等七天?”
“這七天,那水魈的怨氣會逐漸散去,但你身上的陰氣不會馬上消失。陰氣引邪,你會看到、聽到、遇到一些東西。”張道全語氣嚴肅起來,“如果七天後,你沒有嚇得不敢出門,還敢來敲這扇門,說明你確有幾分膽魄和定力,或許……真是這塊料。”
吳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臨走前,張道全從供桌上取下一枚銅錢。那銅錢比普通的銅錢大一圈,邊緣磨得光滑,中間方孔,正面刻着“太平通寶”,背面是八卦圖案。老人用一根紅繩穿過方孔,系成結,遞給吳帆。
“戴着它,貼身戴,洗澡也別摘。”張道全叮囑,“可保你這七天平安。記住三件事:第一,晚上過了九點,不要出門;第二,若聽見有人叫你的名字,莫要回頭,莫要應答;第三,若看見影子不對勁——比如多出一個,或者形狀奇怪——立刻閉上眼睛,心裏默念‘正氣存內,邪不可幹’,念七遍。”
吳帆接過銅錢,入手微溫,隱隱有股檀香味,和屋裏的味道一樣。他把紅繩套在脖子上,銅錢貼在胸口,確實有股暖意緩緩散開,很舒服。
“謝謝張爺爺。”
“去吧。”張道全擺擺手,“記住,這七天是考驗,也是機緣。你能看到什麼,學到什麼,全看你自己。”
吳帆走出門,槐樹的影子在地上鋪開,枝椏交錯,像是某種古老的符文。他回頭看了一眼,張道全還站在門口,昏黃的燈光從屋裏透出來,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老人對他點了點頭,關上了門。
吳帆握着胸前的銅錢,往家走。夜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空氣中花香更濃了。經過澡堂時,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戶黑着,門鎖着,告示在路燈下泛着白光。
一切如常。
但吳帆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加快腳步,穿過菜園,繞過樓房,回到自家樓下。抬頭看,三樓窗戶亮着燈,母親的身影在窗簾後晃動——她在等他。
吳帆心裏一暖,正要上樓,忽然聽見一個聲音:
“吳帆……”
聲音很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在耳邊低語。
他渾身一僵,想起張道全的叮囑:莫要回頭,莫要應答。
“吳帆……來呀……”
聲音又來了,這次更清晰,帶着某種引誘,像是熟人在招呼。那音調很怪,平平的,沒有起伏,不像活人說話。
吳帆握緊胸前的銅錢,頭也不回地沖上樓。
銅錢在胸口微微發燙,像是警告。
他推開家門,母親從廚房出來:“跑這麼急幹嘛?後面有狗追你啊?”
吳帆喘着氣,搖搖頭:“沒、沒有,就是……想上廁所。”
他沖進廁所,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喘氣。鏡子裏的自己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剛才那聲音……是誰?
或者,是什麼?
吳帆低頭看向胸前的銅錢,在燈光下,那枚“太平通寶”四個字似乎泛着淡淡的金芒。他握緊銅錢,那股暖意從手心傳來,漸漸平復了心跳。
這一夜,他戴着銅錢入睡。
沒有噩夢。
沒有水滴聲。
只有深沉的、無夢的睡眠。
而七天的考驗,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