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旗事件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在凌蜜心裏一圈圈蕩了許久。那晚之後,她有好幾天沒再主動聯系安珈清。不是不想,而是那面過於直白的錦旗,和那句被他當面念出來的話,後勁太大,每每想起,都讓她面紅耳赤,需要時間消化那股羞恥又滾燙的餘溫。
他也一樣。微信對話框安安靜靜地躺在列表裏,沒有新消息。那條寫着“留着。”的回復,成了最後一條記錄。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軌道。派出所的設備采購進入了實質性的合同籤署和供貨階段,凌蜜作爲項目對接人,和對方的行政人員溝通了幾次,一切順利。她沒有再借故去派出所,也沒再“偶遇”。那把黑傘,依舊躺在她的公寓角落,像一個沉默的、等待開啓下一次見面的信物。
只是心裏某個地方,總覺得缺了一小塊,空落落的。直到周五下午,經理把她叫到辦公室,臉上帶着喜色。
“小凌,成了!派出所那邊的首筆款項已經到賬了!安警官那邊特意提了,設備調試安裝的時候,希望你能到場跟進,畢竟你最熟悉情況。”經理拍拍她的肩膀,“這個項目你功不可沒,季度獎金肯定少不了!下周一開始安裝調試,你協調好時間。”
成了。款項到了。他……提了要她到場。
凌蜜的心髒不爭氣地快跳了兩拍。她穩住呼吸,點頭:“好的經理,我會跟進的。”
走出經理辦公室,她靠在走廊的牆壁上,輕輕吐出一口氣。下周……又能見到他了。這次是名正言順的工作。
周一早上,凌蜜特意提早到了派出所。設備安裝調試的工人和她們公司的技術工程師已經先到了,正在一樓大廳搬運設備、核對清單。派出所裏比平日更加忙碌嘈雜,穿着不同制服的人員進進出出。
她沒在一樓多停留,跟負責的工程師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徑直上了二樓。副所長辦公室的門開着,裏面傳出說話聲。她走到門口,停下腳步。
安珈清正站在辦公桌前,和一個穿着技術工人服裝的中年人說話,手指在攤開的圖紙上指點着。他今天依舊穿着夏季執勤服,身姿筆挺,側臉線條冷峻,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線路必須走暗管,明線一律不行。消防通道這裏的設備位置再往邊上移十五公分,確保絕對暢通。”他頭也沒抬,聲音清晰。
“是,安所,我們馬上調整。”技術工人連連點頭。
凌蜜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她看着他專注工作的側影,看着他因爲說話而微微滾動的喉結,看着他指在圖紙上、骨節分明的手指。幾天不見,好像……有點陌生,又好像那份悄然滋生的熟悉感,在見到他本人的瞬間,便洶涌地漫了上來,填滿了心裏那塊空落落的地方。
安珈清似乎察覺到門口的視線,抬起頭,目光越過技術工人的肩膀,準確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幾不可察地對她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便重新低下頭,繼續對技術工人交代:“監控中心的電源要獨立回路,標注清楚。”
“明白。”
凌蜜也回以一個克制的微笑,沒有打擾,轉身走向了正在忙碌的機房方向。心口那點微妙的悸動,被他那公事公辦的一眼,撫平了些許,卻又沉澱下更踏實的什麼。
調試安裝持續了整整三天。凌蜜幾乎每天都泡在派出所,和技術人員一起核對參數、測試設備、解決突發的小問題。安珈清也很忙,不時會過來查看進度,問幾句關鍵點,提出要求。兩人在工作場合的交流,簡短、高效、專業,沒有任何超出工作範疇的言語或眼神。
但凌蜜能感覺到,某種無形的默契正在形成。比如,她總能提前準備好他可能需要的某個數據或文件;比如,他在指出某個問題時,會先看向她,似乎默認了她能理解並跟進;比如,有一次一個接口不匹配,需要臨時調整方案,她提出建議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就點了頭。
他的目光依舊平靜,語氣依舊淡然,可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一種心照不宣的信任在流動。這讓凌蜜在疲憊的調試工作中,總能感到一絲隱秘的鼓舞和暖意。
第三天下午,最後一批設備聯網調試成功,監控大屏上清晰地顯示出各個點位的實時畫面。派出所負責此事的幾個民警和技術人員都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
凌蜜站在略顯擁擠的監控室裏,看着屏幕上跳動的圖像,心裏也充滿了成就感。連續幾天的奔波和緊張,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她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身影。
安珈清站在監控台側面,正仰頭看着最大的那塊主屏幕,上面是派出所正門的全景。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和挺直的鼻梁。他的神情很專注,嘴角卻似乎有一絲極淡的、鬆緩的弧度。
“安所,所有點位測試完畢,系統運行穩定,達到預期標準。”技術負責人向他匯報。
“嗯。”安珈清應了一聲,目光從屏幕上移開,掃過在場的衆人,最後,落在了站在角落的凌蜜身上。
他的視線在她略顯疲憊卻眼神明亮的臉上停頓了一秒,然後,對她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那是一個肯定的眼神。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凌蜜讀懂了。心尖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有點癢,更多的是甜。
調試圓滿結束。公司的人和派出所的民警們互相道謝、告別。凌蜜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和工程師最後檢查了一遍現場,也準備離開。
走出機房,走廊裏安靜了許多。夕陽的光從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將走廊染成溫暖的金紅色。
凌蜜背着包,獨自走在光潔的走廊裏,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地回響。快走到樓梯口時,旁邊的辦公室門忽然開了。
安珈清走了出來。他手裏拿着車鑰匙和手機,似乎正要下班。
兩人在走廊裏迎面遇上。
腳步同時停下。
夕陽的光正好從側面的窗戶涌進來,將兩人籠在一片暖融的光暈裏。空氣裏有細微的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安警官。”凌蜜先開口,臉上帶着完成工作後的輕鬆笑意,“調試都結束了,後面如果還有什麼問題,隨時聯系我們技術支援。”
“嗯。”安珈清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臉上。連續幾天的忙碌,她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精神看起來不錯,眼睛亮亮的。“辛苦了。”
簡單的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似乎比別人的感謝更有分量。
“應該的。”凌蜜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捏了捏背包帶子。該走了,可是腳步有點挪不動。“那……我先回去了?”
安珈清看着她,沒說話。走廊裏很安靜,能聽到樓下隱約傳來的說話聲。夕陽的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躍,映出一些她看不懂的、柔和的光影。
他忽然上前了一步。
距離瞬間拉近。凌蜜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幹淨的、混合着一點點機房設備特有氣息的味道。她的呼吸微微一滯,仰頭看他。
安珈清伸出手,卻不是對她。他的手越過她的肩膀,指向她身後樓梯拐角牆壁上的一個消防栓。
“那個,”他聲音低沉,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討論工作,“上次你說,包裝拆下來的廢料要及時清理,避免安全隱患。已經清走了。”
凌蜜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裏確實空蕩蕩的,很幹淨。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幾天前調試時,她隨口提過的一句建議。
“哦……對,清了就好。”她有點懵,心跳卻因爲他突然的靠近和這沒頭沒尾的話而悄悄加速。
安珈清“嗯”了一聲,收回了手。但他並沒有退開,依舊站在離她很近的位置。目光從消防栓移回到她臉上,靜靜地看着她。
夕陽的光將他側臉的絨毛都染成了金色,他眼裏那片深潭,此刻映着暖光,不再那麼冰冷疏離,反而有種……近乎溫柔的錯覺。
凌蜜被他看得臉頰發燙,手指把背包帶子絞得更緊。她想說點什麼,打破這令人心慌又留戀的沉默,腦子裏卻一片空白。
“你……”
“吃飯了嗎?”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凌蜜的話卡在喉嚨裏,眼睛微微睜大。他……問她吃飯了沒?
安珈清似乎也頓了一下,但神色依舊平靜,只是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還……還沒。”凌蜜老實回答,忙了一下午,確實沒顧上。
安珈清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我也沒。”
然後,他又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她有些怔愣的臉上掠過,喉結微動,才接着說,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幾分:
“附近有家店,豆汁兒不錯。”
他頓了頓,補充了四個字:
“我常去的。”
凌蜜徹底愣住了。豆汁兒?他常去的店?他……這是在邀請她一起吃晚飯?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然後又猛地鬆開,血液呼啦一下涌向四肢百骸,帶來一陣強烈的、令人眩暈的悸動。臉頰以驚人的速度燒了起來,連耳根都燙得嚇人。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是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臉上,他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睛,正專注地、不容回避地看着她,裏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呆愣又通紅的臉。
他在等她的回答。
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有窗外隱約的車流聲,和兩人之間幾乎要交融在一起的呼吸聲。
幾秒鍾後,凌蜜聽到自己幹澀的、帶着細微顫抖的聲音,輕輕響起: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