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個字從凌蜜嘴裏溜出來，帶着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微微發顫的尾音，像一顆被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話音落下的瞬間，她自己先被這孤勇又近乎耍賴的問法驚住了，臉頰“轟”地一下燒得更旺，連脖頸都染上了一層薄紅。她抱着那個裝着“罪證”裙子的紙袋，指節攥得發白，眼睛卻還強撐着，一眨不眨地望着安珈清，努力維持着那點虛張聲勢的狡黠和無辜。
辦公室裏瞬間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歇了，只有遠處隱約的車流聲，悶悶地傳來。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光潔的地板上切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裏緩緩浮動。
安珈清握着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頓在了半空。筆尖懸在攤開的文件上方，一滴濃黑的墨，悄無聲息地凝聚、飽滿，最終承受不住重量，“嗒”一聲，極輕地墜落在雪白的紙頁上，洇開一個小小的、漆黑的圓點。
他的目光從那個墨點，慢慢抬起，落在凌蜜臉上。
女孩的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睫毛因爲緊張而劇烈地顫抖着，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陰影。那雙平日裏或精明、或慌亂、或溼漉漉的眼睛，此刻正努力瞪圓了，試圖裝出理直氣壯的模樣，可眼底深處那抹藏不住的心虛和羞窘，還有一絲豁出去的、亮得驚人的光，卻將她徹底出賣。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隨着呼吸微微起伏，懷裏緊緊抱着的那個牛皮紙袋，被勒出了深深的褶皺。
時間像是被拉長了，每一秒都被無限放大。凌蜜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的聲音，咚、咚、咚，撞得她耳膜生疼。她幾乎要後悔剛才那句不過腦子的問話了。太蠢了，太輕浮了，他會不會覺得她在戲弄他？會不會更厭煩她這種“過度”的舉止？
就在她幾乎要撐不住，想移開視線或者幹巴巴地補充一句“我開玩笑的”時，安珈清動了。
他極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筆，筆杆與桌面接觸，發出輕微的“咔噠”一聲。然後，他身體微微後靠，倚進了寬大的辦公椅背。這個姿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少了幾分處理公務時的緊繃，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還有一絲被那荒謬問題勾起的、極淡的興味。
他的目光依舊鎖着她，像寒潭深處的水，平靜無波，卻帶着沉沉的力道。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這樣看着她，仿佛在評估她這句話裏有多少玩笑的成分，有多少是……別的什麼東西。
凌蜜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抱着紙袋的手臂都開始發酸。她覺得自己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而法官正漫不經心地掂量着她的“罪行”。
終於，在凌蜜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沉默和注視逼得奪門而逃的前一秒，安珈清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弧度極小，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爲是光影造成的錯覺。但他的眼神，似乎比剛才鬆動了一線，那深潭般的眸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無奈的東西。
“五星好評？”他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聲音不高，依舊帶着慣常的低沉和平穩，但尾音似乎比平時微微上揚了半分，帶着一種奇異的質感，“派出所不是電商平台，凌小姐。”
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可那聲“凌小姐”，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帶着公事公辦的疏離，反而……有點別的意味。
凌蜜的心猛地一跳。他沒生氣？也沒直接冷着臉駁回？
她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那股豁出去的勁兒還沒完全散去，順着他的話，小聲地、帶着點試探地嘟囔：“那……服務反饋總該有吧？人民警察……不也得接受群衆監督嘛……”
這話說得更沒底氣了，聲音也越來越小。她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盯着自己鞋尖前那一小片被陽光照亮的地板。
安珈清看着她這副慫了又忍不住要嘀咕一句的模樣，眼底那絲極淡的波動似乎又明顯了一點點。他的目光從她低垂的發頂，滑到她因爲緊張而微微抿起的、泛着水光的唇瓣，再落到她懷裏那個被勒得變形的紙袋上。
那條粗心的、泡在洗手池裏忘掉的裙子……
他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然後，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個紙袋，而是用食指的指尖，極輕地、在那份攤開的、剛剛被滴了一滴墨的方案書封面上，點了點。
動作隨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凌蜜茫然地抬起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那滴不小心滴落的濃墨旁邊，雪白的紙頁上，不知何時，被他用剛才那支筆，畫下了一個小小的、簡筆的五角星。
線條幹淨利落，甚至沒用什麼力氣，只是一個隨手的勾勒。黑色的墨跡還未幹透，在陽光下泛着一點微光。
那枚小小的、黑色的五角星，靜靜地躺在“XX公司技術方案”的標題旁邊，像一個突兀的闖入者，又像一個……沉默的回應。
凌蜜的眼睛倏然睜大了。她看看那顆星星，又猛地抬頭看向安珈清。
他依舊靠在椅背上，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看着她，眼神深不見底，仿佛剛才那個孩子氣的、近乎玩笑的舉動，根本不是他做的一樣。
可那顆星星，真真切切地就在那裏。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從心口炸開，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臉頰燙得嚇人，心髒跳得快要從喉嚨裏蹦出來。那點殘存的羞窘和尷尬，被一種巨大的、混雜着不可思議和隱秘狂喜的情緒沖得七零八落。
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是隨手畫的？還是……真的給了她一個“五星好評”？
她張着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那顆星星，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聲。
安珈清迎着她震驚又無措的目光，眸色沉靜。他收回手，重新拿起那支筆，筆尖懸在那顆星星上方，頓了頓，然後，在旁邊，又落下了一個字。
一個簡短的、力透紙背的——
“閱。”
公事公辦的一個字。是領導批閱文件的常用字眼。
可偏偏寫在了那顆隨手畫下的星星旁邊。
凌蜜看着那個“閱”字，再看看那顆星星，再看看安珈清那張平靜無波、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的臉。一股強烈的、想要尖叫或者大笑的沖動堵在胸口，讓她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怎麼能……用這麼嚴肅的方式，做出這麼……這麼讓人心跳失控的事情！
“方案我會仔細看。”安珈清終於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平淡，仿佛剛才那個畫星星寫“閱”字的人不是他，“有消息會通知你們公司。”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依舊呆愣的臉，和懷裏那個紙袋。
“裙子，”他聲音沒什麼起伏，“下次記得帶走。”
“傘，”他又補充了一句，目光在她空空如也的手邊掠過，最後定格在她因爲震驚而顯得有些呆滯的眼睛上，“下次記得還。”
一連三個“記得”，語氣平淡，卻像三記重錘，敲在凌蜜混沌的腦子裏。
下次……下次……
還有下次。
這個認知，讓那股盤旋在胸口的熱流，終於找到了出口，化作一股滾燙的甜意，從心底一路蔓延到指尖。
她抱着紙袋，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臉上那藏也藏不住的、傻氣的笑容被他看見。她胡亂地點頭，聲音悶在紙袋後面，含混不清：“記、記住了……謝謝安警官……那我……我先走了！”
說完，她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轉身，拉開門，一頭沖了出去，連門都忘了帶上。
“砰！”
門在她身後撞上門框，發出一聲不輕的悶響。
走廊裏的光線比辦公室亮堂，空氣也流通些。凌蜜背靠着冰涼牆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髒還在以驚人的速度狂跳，臉頰燙得能煮熟雞蛋。她低頭看着懷裏那個裝着“黑歷史”的紙袋，又想起方案書上那顆小小的、黑色的五角星，和那個力透紙背的“閱”字……
“噗嗤——”
她終於忍不住，把臉埋進紙袋裏，低低地笑出了聲。笑聲悶悶的，帶着顫抖，像偷到了糖果卻不敢大聲炫耀的孩子。
笑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平復下來。抬起頭，眼角還帶着一點笑出來的溼意。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頭發和襯衫，深吸一口氣，抱着紙袋，腳步輕盈地朝樓梯口走去。
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從背包側袋裏，掏出了那把折疊整齊的黑色長柄傘。
傘骨冰涼，傘面幹燥。
她看着這把傘，嘴角又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
下次……
嗯，下次一定記得還。
她握緊了傘柄，將它重新塞回背包，然後哼着不成調的小曲，腳步輕快地消失在了樓梯轉角。
辦公室內。
安珈清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門口的方向，聽着那漸漸遠去的、有些凌亂卻輕快的腳步聲，最終徹底消失在樓梯間。
窗外陽光正好，蟬鳴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聒噪卻充滿夏日的生機。
他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攤在桌面的方案書。那滴墨跡已經半幹，旁邊那顆隨手畫下的五角星，和那個公事公辦的“閱”字，靜靜地躺在那裏，顯得有些突兀，又奇異地和諧。
他看了幾秒，然後伸出手，用指尖極輕地、拂過那顆星星的輪廓。
墨跡未幹透，指尖沾上了一點極淡的黑。
他捻了捻指尖，目光沉靜如水。
片刻後，他拿起內線電話，撥了一個號碼，聲音恢復了工作時的冷靜清晰：
“老陳，上次提的那個設備采購方案，我覺得可以上會討論了。對，就現在這份……嗯，我看過了，沒什麼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