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賢策的《秦獄怨魂集體訴訟試點方案》在第三天清晨,被崔判官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不是憤怒,是興奮。
“好!好個‘以秦律破秦弊’!”崔判官在狹小的辦公室裏踱步,手裏捏着那份墨跡未幹的方案,“李斯這老鬼,死了兩千年,腦子還是這麼毒!”
他轉向黃賢策,眼睛發亮:“但你想過沒有,八千萬怨魂集體訴訟,需要多少‘訟師鬼’?這些訟師從哪兒來?誰教他們秦律?誰給他們發俸祿?”
“不需要專門培養訟師。”黃賢策平靜地說,“秦獄裏關着的,有六國遺臣、百家學者、失意文人。這些人活着時就熟讀律法,死了更無聊——給他們一個‘伸張正義’的機會,他們比誰都積極。”
“報酬呢?”
“陰司功德點,或者……減刑。”黃賢策微笑,“按秦律,協助官府辦案有功者,可抵罪。咱們可以申請特批,凡參與撰寫訴狀、且訴狀被采納的怨魂,根據貢獻度減免‘洗魂池’浸泡時間——從減一天到減百年不等。”
崔判官倒吸一口涼氣:“這手筆……閻羅殿能批?”
“不批,就看着秦獄爆炸。”黃賢策攤手,“八千萬怨魂的怨氣已經滲透到其他朝代地府了,再拖下去,就不是秦獄一家的事。十殿閻羅比我們急。”
崔判官盯着方案看了很久,終於緩緩坐下。
“你需要什麼支持?”
“三樣。”黃賢策豎起手指,“第一,一份正式的‘陰司特使’授權文書,讓我有權在秦獄調閱卷宗、詢問官吏。”
“這個我可以幫你爭取。”
“第二,一筆啓動功德點,大約五千。用來印制秦律手冊、購買筆墨紙硯——秦獄連紙都沒有,還在用竹簡,效率太低。”
“五千……”崔判官皺眉,“處裏一年的公賬結餘也就八千。我給你三千,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
“可以。”黃賢策點頭,“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要孟婆。”
崔判官喝茶的動作停住了。
“孟婆?”
“她的湯能洗記憶,也能……暫時封印記憶。”黃賢策說,“集體訴訟期間,有些怨魂可能情緒失控,需要暫時安撫。孟婆的湯,比鎖魂鏈好使。”
“而且,”他頓了頓,“她是天庭貶下來的仙官,有這層身份在,秦獄那些老鬼吏會收斂些——他們再橫,也不敢明着打天庭的臉。”
崔判官沉默了很久。
久到黃賢策以爲他要拒絕時,他終於開口:
“孟婆那邊……我可以說。但她願不願意去,我說了不算。九百年來,她從沒離開過奈何橋。”
“我去說。”黃賢策起身。
“現在?”
“就現在。”
奈何橋邊,今天排隊喝湯的鬼魂格外多。
黃賢策遠遠就看見,孟婆的湯鍋前擠了黑壓壓一片,哭聲、哀求聲、咒罵聲混成一片。幾個鬼卒在維持秩序,但效果甚微。
他擠到前面,發現異常所在:
湯鍋空了。
不是暫時舀完的那種空,是徹底見底。鍋底幹涸,連一點水汽都沒有。
孟婆站在鍋邊,手裏拿着空勺子,面無表情地看着這群躁動的鬼魂。
“孟婆大人!湯呢?”
“我趕着投胎啊!”
“等了三個時辰了!”
孟婆抬眼,目光掃過衆鬼,聲音清冷:
“今日無湯。”
“爲什麼?!”
“鍋壞了。”
簡單的三個字,卻讓場面更混亂了。
黃賢策注意到,孟婆說“鍋壞了”時,眼睛瞥了一眼鍋底——那裏有一道細微的裂痕,正滲出絲絲黑氣。
那不是普通的裂縫。
裂縫的形狀,像某種符咒的一筆。
黃賢策擠到最前面,對孟婆行了一禮:“孟婆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孟婆看了他一眼,沒動。
“關於秦獄。”黃賢策低聲補充。
孟婆的眼神終於有了波動。
她放下空勺子,對旁邊的鬼卒說:“讓他們散了,今日不過橋。”
“可是規矩……”
“規矩是我定的。”孟婆的聲音不大,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我說今日不過,就不過。”
鬼卒們噤聲,開始驅散鬼魂。
黃賢策跟着孟婆,走到橋頭不遠處的一棵枯樹下——那是整個奈何橋區域唯一算得上“僻靜”的地方。
“鍋怎麼壞的?”黃賢策直接問。
孟婆沒回答,反而問:“你的方案,崔判官批了?”
“批了。但需要你幫忙。”
“我不去秦獄。”孟婆幹脆利落地拒絕,“那裏怨氣太重,我的仙骨受不住。”
“不是讓你長駐。”黃賢策說,“只需要在集體訴訟開始那天,去現場煮一鍋湯——不是忘憂湯,是‘定魂湯’,讓怨魂們情緒穩定,能正常陳述訴求。”
孟婆抬眼看他:“你怎麼知道我會煮定魂湯?”
“猜的。”黃賢策微笑,“天庭負責因果輪回的仙官,不可能只會煮讓人失憶的湯。總得有些……輔助手段。”
孟婆沉默片刻。
“鍋是秦獄的人弄壞的。”她忽然說。
黃賢策心頭一跳:“什麼?”
“昨夜子時,三個黑衣秦吏過橋。他們沒喝湯,亮了一塊‘鹹陽特使’的腰牌,說奉秦始皇旨意,巡查各陰司要隘。”孟婆的語氣很平靜,“我讓他們喝了湯再走,他們不肯。爭執間,其中一人‘失手’打翻了湯鍋,鍋底磕在橋墩上。”
她頓了頓:“裂痕上有秦篆符咒,是‘破法咒’——專門損壞法器靈物的。他們是有備而來。”
黃賢策眉頭緊鎖:“針對你?”
“針對所有可能去秦獄搗亂的人。”孟婆從袖中取出一枚龜甲,遞給黃賢策,“這是他們‘失手’時落下的。”
龜甲巴掌大小,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黃賢策接過來細看——是秦小篆,他勉強能認個七七八八。
“甲子日,勾魂司新晉主簿黃某……擅改生死簿,窺探秦獄……疑似天庭暗樁……建議‘請’回鹹陽詳查……”
後面的字被磨花了,但意思很清楚。
這是一份關於他的監視報告。
“他們昨晚本來要去找你。”孟婆說,“但經過奈何橋時,被我攔住了。湯鍋壞了是意外,但也是警告——秦獄的人,不想讓你去。”
黃賢策握緊龜甲,指尖冰涼。
“他們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孟婆搖頭,“但肯定沒離開陰司。秦吏出差,至少要盤桓三五日,搜集情報、打點關系、恐嚇目標。”
她看向黃賢策:“你現在很危險。集體訴訟的方案一旦泄露,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除掉你——在陰司,讓一個生魂‘意外消散’,太容易了。”
黃賢策反而笑了。
“孟婆大人,”他說,“你知道在陽間,我做投行時,最喜歡什麼案子嗎?”
孟婆沒接話。
“最喜歡那種——對手已經急到要耍陰招的案子。”黃賢策把龜甲收進懷裏,“這說明他們怕了。怕到不敢正面較量,只能用砸鍋、威脅、暗殺這些下三濫手段。”
他轉身,看向灰蒙蒙的遠方,那裏隱約可見閻羅殿的輪廓。
“他們越這樣,我越要去秦獄。”他輕聲說,“不僅要推行集體訴訟,還要把他們的爛底子掀個底朝天。”
孟婆看着他側臉,忽然問:“你不怕死?”
“怕。”黃賢策老實承認,“但我更怕無聊。”
他轉回頭,對孟婆露出那種算計的笑容:
“所以,孟婆大人,幫個忙?跟我一起,去秦獄搞點不無聊的事。”
孟婆沒說話。
她走到枯樹邊,伸手撫摸幹裂的樹皮。九百年了,這棵樹從沒長過葉子,也從沒枯死。
像她一樣。
“我的湯鍋壞了。”她忽然說,“需要三天時間修補。這三天,我不能煮湯。”
“然後呢?”
“三天後,如果你還活着。”孟婆轉身,淺褐色的眼睛直視他,“我跟你去秦獄。”
“一言爲定。”
“但有個條件。”孟婆說,“去秦獄後,一切聽我安排。有些事……你不懂。”
黃賢策點頭:“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
孟婆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擺了擺手。
“走吧。三天,自己小心。”
回勾魂司的路上,黃賢策走得很慢。
他在觀察。
陰司的主幹道“黃泉路”上,鬼魂絡繹不絕。兩旁有各種攤販——賣紙錢的、賣香燭的、賣“投胎速成班”聽課證的,甚至還有賣“陰間一日遊”地圖的。
繁榮,喧囂,但也混亂。
他注意到,有幾個攤販在看到他時,眼神閃躲了一下。
還有兩個穿着秦代短褐的漢子,在不遠處的茶攤坐着,目光似有似無地往他這邊飄。
黃賢策裝作沒看見,繼續走。
但袖中的手,已經捏住了崔判官昨天給的一張符——叫“驚魂符”,撕開能發出刺耳尖嘯,引來附近鬼差。
走到勾魂司衙門前的路口時,變故發生了。
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突然推着車沖過來,車上插滿鮮紅欲滴的糖葫蘆——在陰司,這種鮮豔的顏色格外刺眼。
“讓讓!車刹不住了!”
小販喊着,直直撞向黃賢策。
黃賢策側身想躲,但身後不知何時多了兩個看熱鬧的鬼,堵住了退路。
眼看就要撞上——
一道白影閃過。
孟婆出現在黃賢策身前,袖袍一拂。
糖葫蘆車像撞上一堵無形的牆,瞬間停住。車上的糖葫蘆譁啦啦掉了一地,滾得到處都是。
小販臉色煞白:“孟、孟婆大人……”
“滾。”孟婆只說了一個字。
小販連車都不要了,轉身就跑。
堵在黃賢策身後的那兩個“看熱鬧的鬼”,也悄無聲息地溜了。
茶攤上的兩個秦代漢子站起身,深深看了孟婆一眼,轉身離開。
黃賢策鬆了口氣:“多謝。”
孟婆沒回頭,聲音依然冷淡:
“他們不會罷休。今天只是試探,看你身邊有沒有人護着。”
“所以你跟來了?”
“巧合。”孟婆說,“我來市集買修補湯鍋的材料。”
黃賢策笑了:“孟婆大人,你撒謊的時候,耳朵會紅。”
孟婆猛然回頭,淺褐色的眼睛瞪着他。
黃賢策指了指她左耳——那裏確實有一抹極淡的紅暈,在她雪白的皮膚上格外明顯。
“你——”孟婆氣得轉身就走。
“哎,等等。”黃賢策跟上,“既然來了,幫我個忙?”
“不幫。”
“事關秦獄改革大計。”
孟婆腳步頓了頓。
黃賢策湊近,壓低聲音:“我需要一個地方,安全地培訓‘訟師鬼’。勾魂司人多眼雜,不合適。你的奈何橋……怎麼樣?”
孟婆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眼神像看一個瘋子。
“奈何橋是輪回重地,你讓一群怨魂在那兒學寫訴狀?”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黃賢策說,“秦獄的人敢砸你的鍋,但不敢明着沖奈何橋殺人——那裏有天庭的監控法陣。而且,橋邊每天過那麼多魂,多幾十個‘聽課’的,不顯眼。”
孟婆沉默了。
她似乎在權衡。
許久,她才開口:“三天。我只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湯鍋修好,他們必須走。”
“成交。”
“還有,”孟婆盯着他,“培訓內容我要過目。不能教他們造反,只能教他們依法訴訟——這是底線。”
“放心。”黃賢策微笑,“我是來改革的,不是來革命的。”
孟婆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這次是真的走了。
黃賢策看着她白衣飄飄的背影消失在鬼群中,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袖中,一直捏着的驚魂符,已經被汗浸溼了。
剛才那一撞,如果孟婆沒出現,他會撕開符咒——但之後呢?秦獄的人會不會狗急跳牆?
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場遊戲,越來越刺激了。
回到勾魂司,黃賢策立刻被崔判官叫進辦公室。
“剛才的事,我聽說了。”崔判官面色凝重,“秦獄的人膽子太大了,敢在黃泉路上動手。”
“他們急了。”黃賢策說,“集體訴訟的方案,肯定已經泄露出去了。”
“你打算怎麼辦?”
“按原計劃,但要加速。”黃賢策說,“三天後,第一批‘訟師鬼’開始在奈何橋培訓。我需要您幫忙——從各殿借調一批秦律典籍,最好是原版竹簡。”
“這個不難。”崔判官點頭,“還有呢?”
“還有……”黃賢策猶豫了一下,“我需要見一個人。”
“誰?”
“白起。”
崔判官手中的茶盞差點摔了。
“殺神白起?!你想幹什麼?那尊殺神被鎮在十八層地獄最底層,見了誰都要撕——”
“他是秦人,也是秦獄怨魂裏最有威望的。”黃賢策冷靜地說,“如果他能支持集體訴訟,很多六國怨魂會跟着響應。”
“他憑什麼支持你?”
“憑我能給他一個公道。”黃賢策說,“史書記載,白起被秦昭王賜死,死前曾說:‘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他承認自己該死,但恨的是死得不值,被君王猜忌而亡。”
黃賢策頓了頓:“如果我能幫他翻案,證明他的死是政治鬥爭而非天道懲罰,他會不會……稍微講點道理?”
崔判官像看瘋子一樣看他。
“你知不知道,白起死後,怨氣凝成血海,淹了半個秦獄?十殿閻羅聯手才把他鎮下去。你去見他,等於往血海裏跳。”
“總得試試。”黃賢策說,“集體訴訟需要一面旗幟,白起是最佳人選。而且……”
他笑了,笑得有些狡猾:
“我查過檔案,白起被鎮壓前,留下過一句話:‘若有人能給老夫一個說得過去的死法,老夫送他一場富貴。’”
崔判官愣住了:“真有這話?”
“真有。”黃賢策從懷裏掏出一份卷宗抄件——這是他昨晚在檔案室翻了一夜找到的,“白起要的不是平反,是一個‘說得過去的死法’。咱們可以給他設計一個。”
“怎麼設計?”
“比如,”黃賢策壓低聲音,“我們可以對外宣稱:白起當年坑殺趙卒,實則是爲了‘以殺止殺’,避免六國繼續混戰,早日促成天下一統——雖然手段酷烈,但初衷是爲了蒼生。所以他的死,不是罪有應得,而是‘殺孽過重,自請兵解以贖罪’。”
崔判官聽得目瞪口呆。
“這……這不是篡改歷史嗎?”
“這是‘歷史再解讀’。”黃賢策糾正,“陽間史學界都這麼幹。關鍵是,這個說法,白起本人接不接受?”
崔判官沉默了很久。
“你真是個瘋子。”他最終說,“但瘋得……有點意思。”
他起身,從書架最深處取出一枚黑鐵令牌,令牌上刻着一個猙獰的鬼頭。
“這是‘地獄通行令’,可以下到十八層。但只能維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令牌失效,你如果還沒出來……就永遠出不來了。”
黃賢策接過令牌,入手沉重冰涼。
“一個時辰,夠了。”
“什麼時候去?”
“現在。”黃賢策說,“趁秦獄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我先去見殺神。等他們知道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
崔判官看着他決然的背影,忽然說:
“黃賢策。”
“嗯?”
“活着回來。”崔判官難得正經,“陰司好不容易來個有意思的,別這麼快就死了。”
黃賢策笑了。
“放心。”
他推門而出。
門外,勾魂司的院子裏,幾個鬼差正在打掃。黑白無常湊在一起嘀咕着什麼,看到他出來,立刻站直。
“黃主簿,您這是……”
“出差。”黃賢策揮了揮手中的黑鐵令牌,“去趟十八層。”
黑白無常臉色大變。
“您別開玩笑——”
“沒開玩笑。”黃賢策已經走向後院的“地獄通道”入口,“老黑老白,替我守着門。一個時辰後我要是沒出來……”
他頓了頓,笑道:
“就把我那份方案,燒給我。”
說完,他一步踏進通道。
黑暗吞噬了他。
奈何橋邊,孟婆站在空鍋前,手裏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修補鍋底的裂痕。
刻刀劃過青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每劃一下,就有一縷黑氣從裂痕中滲出,被她隨手捏散。
她修得很專注,以至於沒注意到,橋下的忘川河裏,悄然浮起幾個氣泡。
氣泡破裂,傳出模糊的低語:
“……白起……”
“……十八層……”
“……一個時辰……”
孟婆的手頓住了。
她抬眼,望向地獄方向,淺褐色的瞳孔裏,金芒一閃而逝。
“這個瘋子……”
她放下刻刀,站起身。
白衣在陰風中微微飄動。
九百年了,她第一次,離開了那口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