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取了上次高跟鞋差點讓我原地去世的教訓,換上了一雙最不起眼的平底小白鞋,頭上還戴了頂能遮住半張臉的漁夫帽。
這一身行頭,配上我手裏這束精心挑選的白色雛菊,簡直就是“孝女”穿搭天花板。
我輕車熟路地來到那塊無字碑前,將花放下,用一種我自認爲飽含深情又帶着一絲絲委屈的語調,對着空氣開始了我的表演:“媽媽,我來看你了。最近……我交到新朋友了哦~”
戲精的自我修養就是,哪怕觀衆只有一個,也要拿出奧斯卡的演技。
然而,我醞釀了半天的悲傷情緒還沒來得及升華,我的肚子,這個不爭氣的叛徒,毫無征兆地發出了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
“咕——嚕——嚕——”
那聲音,悠長,洪亮,富有層次感,餘音繞梁,長達五秒,成功驚起附近樹梢上正在開會的鳥群,撲棱棱飛走一片。
我石化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大概和我剛吞了一斤黃連差不多。
百米開外的一棵大槐樹後,負責盯梢的陳阿婆默默掏出她的小本本,用筆杆子推了推老花鏡,一筆一劃地記下:“晴,上午十點十三分,綠裙女再次出現。空腹上陣,表演孝女,專業精神可嘉,但道具準備不足,建議下次自帶幹糧。”
就在我尷尬得想就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的時候,那個熟悉又清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看來你今天來得很早。”
我猛地回頭,陸沉正站在不遠處。
今天的他沒打那把標志性的黑傘,而是……拎着一個不鏽鋼保溫桶。
畫風從“豪門貴公子雨中追思”瞬間切換到了“老幹部送溫暖下基層”。
他走到我身邊,自然地在我旁邊的石階上坐下,然後當着我的面,擰開了保溫桶的蓋子。
“轟”的一下,一股霸道又濃烈的香氣瞬間攻占了我的鼻腔。
我定睛一看,保溫桶裏哪是什麼清粥小菜,分明是一桶紅油翻滾,熱氣騰騰,撒滿了花生碎和香菜的——冒菜!
我的瞳孔發生了八級地震,唾液腺開始不受控制地瘋狂分泌。
陸沉用筷子慢條斯理地夾起一片浸滿湯汁的毛肚,對着我挑了挑眉,嘴角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聽說,你這次來是爲了證明自己不是爲了一口熱飯?”
我艱難地滾動着喉結,將涌到嘴邊的口水咽了回去,用盡畢生力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沒錯,我對食物……毫無興趣!”
我說得斬釘截鐵,表情堅定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入黨。
“嗝兒~”
一個帶着濃鬱花椒和辣椒香氣的飽嗝,響亮地,清晰地,從我緊閉的嘴唇裏沖了出來。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陸沉夾着毛肚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像是在努力憋笑,但最終還是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恨不得立刻施展遁地術消失。
他沒再繼續調侃我,而是將保溫桶往我面前推了推,自己則換了個話題,聲音低沉下來:“你知道上一個坐在這裏哭的人,爲什麼哭嗎?”
我正想說“因爲她沒吃到冒菜”,但看他神情嚴肅,還是緊張地搖了搖頭。
“她說她男朋友死了五年,她每年都來這裏看他。”他看着遠方,目光變得有些幽深,“她哭得很傷心,說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他。”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劇本怎麼聽着這麼耳熟?
“可她戴的婚戒,在左手無名指上。”陸沉的視線轉回到我臉上,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要將我層層剖開,“那是寡婦才會戴的位置。但巧的是,她的丈夫,上個星期還在城西的高爾夫球場揮杆,活得好好的。”
我的後背瞬間竄起一股涼意。
這個人……觀察力敏銳到變態!
他根本不是什麼傻白甜的金主,他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三十六計走爲上計。
我剛準備找個借口開溜,陸沉卻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已經泛黃的舊照片,遞到我面前。
照片上,一個少女站在開得絢爛的櫻花樹下。
她穿着一身潔白的連衣裙,眉眼清冷,氣質出塵,手裏……拿着一本《雪國》。
我的心髒,在那一瞬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跳!
那本書,正是我第一次來這裏時,爲了裝文藝青年,從包裏掏出來假裝在看的那一本!
“她叫姜萊。”陸沉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她也喜歡坐在這裏,說這裏安靜。她最愛吃隔壁街的小龍蝦,也總是在墳前打嗝。”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那她肯定喜歡加年糕的!那家的小龍蝦加年糕才是一絕!”
話音剛落,我立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完了,芭比Q了,這下徹底說漏了!
陸沉的眼睛驟然亮起,像黑夜裏點燃的星火,他深深地看着我,嘴角緩緩勾起一個了然的弧度。
就在這千鈞一發,我感覺自己即將被他扒得底褲都不剩的時候,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詭異的對峙。
“就是這裏!周律師,你看看,這塊地明明是公共墓地,憑什麼被他們家霸占了這麼多年!”
一個尖利又蠻橫的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正領着一個西裝革履的律師,氣勢洶洶地朝我們走來。
是姜大強,我那個名義上的舅舅。
周律師扶了扶金絲眼鏡,手裏拿着一份文件,趾高氣揚地宣布:“根據《墓地管理條例》,我們有理由懷疑這塊墓地屬於非法占用公共資源,現在我們已經向法院申請,要求對這塊無主墳進行強制遷移!”
我腦子嗡的一聲,遷墳?他們要把這裏遷走?不行!絕對不行!
情急之下,我也顧不上跟陸沉演戲了,一個餓虎撲食沖過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用我這輩子最淒厲的哭腔,聲淚俱下地嚎道:“阿沉哥哥!他們要搶走我爸爸媽媽唯一的家!你快想想辦法啊!”
這一嗓子,直接把在場所有人都喊懵了。
姜大強和周律師面面相覷,連陳阿婆都從樹後探出了半個腦袋,滿臉震驚。
全場寂靜。
我把臉埋在陸沉的胳膊上,偷偷用眼角餘光觀察他的反應。
只見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在我頭頂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看了看我緊抓着他西裝袖子的手,嘴角竟然……微微揚了起來。
下一秒,他反手攬住了我的肩膀,將我半個身子都護在他懷裏,對着一臉懵逼的姜大強,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她說的,就是我家的事。”
周律師顯然不信,還想上前理論,陸沉卻看都沒看他,從另一邊口袋裏慢悠悠地掏出一疊文件,甩在石桌上。
“姜家老宅連同後山這片墓地的產權,百年前就已清晰歸屬,受《文物保護條例》特殊保護,十年內,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進行拆遷改造。”
姜大強氣得臉都綠了,指着文件跳腳:“不可能!我請人查過,這上面的籤名是僞造的!”
話音未落,陳阿婆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舉着手機大喊:“警察同志嗎?我舉報!這裏有人僞造籤名,證據確鑿,就是那個穿得人模狗樣的大胖子!”
場面瞬間陷入一片混亂。
混亂中,陸沉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他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演得不錯。不過下次裝我妹妹,記得喊‘哥’,別叫‘哥哥’——太曖昧了。”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脖子。
他看着我窘迫的樣子,低低地笑了,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我喜歡。”
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也卷走了那幫跳梁小醜。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他帶笑的眼眸裏,跳躍着細碎的金光。
我看着他,再看看那塊依舊沉默的無字碑,心裏五味雜陳。
這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一次又一次地幫我解圍,動機不明,身份成謎。
但無論如何,今天這個人情,我欠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