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消息傳出,闔宮譁然。
熹妃回宮那日,儀仗盛大,遠比當年婉婉回宮時更爲風光。
我站在宮門上望着那長長的隊伍,嘴角噙着一絲冷笑。
婉婉站在我身側,咬牙切齒:“好一個鈕祜祿氏熹妃!宜安,你真是好手段!”
我側首看她:“姐姐說什麼呢?熹妃有孕回宮,是陛下的恩典,是大清的祥瑞。姐姐身爲未來的皇後,理應爲皇家子嗣綿延而高興才是。”
“高興?”婉婉冷笑,“我看你是要借她的手來對付我!”
我故作驚訝:“姐姐何出此言?熹妃修行多年,性子最是溫和不過,斷不會與姐姐爲難。”
正說着,儀仗已至宮門。
一頂青呢小轎停下,簾子掀開,熹妃緩步而出。
兩年不見,她清瘦了許多,眉眼間卻添了幾分從前沒有的沉靜。
一身青灰色緇衣已經換下,此刻她穿着藕荷色宮裝,外罩一件銀狐坎肩,雖無過多裝飾,卻更顯得氣質出塵。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先是落在我身上,微微頷首,而後看向婉婉,停頓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情緒。
“臣妾鈕祜祿氏,參見皇後娘娘。”她恭謹行禮,聲音平靜無波。
我上前虛扶一把:“妹妹快請起。你在外修行多年,如今帶着身孕回宮,一路辛苦了。”
“謝娘娘關懷。”熹妃起身,目光再次轉向婉婉,“這位是......”
婉婉臉色一變。
我笑吟吟道:“這位是婉婉姑娘,陛下的......故人。”
熹妃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卻未再多問,只淡淡道:“原來是婉婉姑娘。”
那平靜的語氣,仿佛只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婉婉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熹妃回宮後,我特意將她安置在離養心殿不遠的永壽宮,方便皇帝照看。
太醫每日請脈,補品流水似的送進去,可謂恩寵無限。
婉婉的封後大典定在下月十五,她開始頻繁召見內務府的人,過問典禮細節,儼然已是後宮之主。
只是每每當她頤指氣使時,總會有人提醒:“婉姑娘,此事還需皇後娘娘定奪。”
每當此時,婉婉都會臉色鐵青地來找我理論。
這日,她又來了。
“宜安,你究竟要霸着後位到何時!”她一進門便厲聲質問,“陛下已經下旨封後,你卻處處掣肘,不讓我插手典禮事宜,究竟是何居心!”
我正看着內務府送來的賬冊,頭也不抬:“姐姐此言差矣。封後大典乃國事,一切須按祖制規矩來。姐姐還未正式受封,此刻插手,恐惹非議。”
“你!”婉婉氣結,“你就是存心刁難!”
我終於抬頭看她,目光平靜:“姐姐若覺得委屈,大可去求陛下。只要陛下一句話,我立刻將六宮事務悉數移交。”
婉婉瞪着我,半晌說不出話來。她自然不敢去——皇帝這些日子忙於熹妃有孕之事,又常去甘露寺“祈福”,對她已不如從前熱絡。
見她不語,我合上賬冊,緩聲道:“姐姐,有句話我不得不提醒你。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新人。今日是熹妃,明日就可能是旁人。姐姐若一味爭強好勝,只怕......”
“只怕什麼?”婉婉冷笑,“只怕我會失寵?宜安,你太小看我了。我與陛下之情,豈是旁人能比?”
我笑了笑,不再多言。
有些話,點到即止。
7
是夜,我屏退左右,獨自前往永壽宮。
熹妃還未歇息,見我來了,屏退宮人,親自爲我斟茶。
“娘娘深夜來訪,可是有要事?”她開門見山。
我看着她:“妹妹回宮已有半月,可還習慣?”
熹妃淡淡一笑:“深宮之中,何談習慣?不過是既來之,則安之。”
“那妹妹對婉婉姑娘,有何看法?”
熹妃手中茶杯微微一頓:“她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臣妾不敢妄議。”
“是不敢,還是不願?”我直視她的眼睛,“當年妹妹因何出宮,你我心知肚明。如今正主回來了,妹妹心中當真沒有半分芥蒂?”
熹妃沉默良久,終於輕嘆一聲:“芥蒂如何?沒有又如何?在這宮裏,忍得過是生,忍不過是死。”
“那若是有人連‘忍’的機會都不給你呢?”
我壓低聲音,“妹妹可知,婉婉已經奏請陛下,待她封後之後,便要清理後宮,凡無子嗣又‘德行有虧’的妃嬪,一律送往甘露寺修行?”
熹妃的手猛地一顫,茶水灑出幾滴。
“她......她怎敢?”
“她怎麼不敢?”我冷笑,“她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又有我這個‘賢惠’的皇後姐姐在前,她說什麼,陛下都會應允。更何況......”
我頓了頓,繼續道:“妹妹如今有孕,她暫時不敢動你。可若你誕下的是公主呢?又或者,生產時出了什麼‘意外’呢?”
熹妃的臉色漸漸發白。
我見狀,知道火候已到,便緩了語氣:“妹妹,我今日來,不是要嚇唬你,而是想與你商量一條生路。”
“生路?”熹妃抬眼看我,“在這深宮之中,何來生路?”
“有。”我斬釘截鐵,“但需要我們聯手。”
接下來的日子,後宮表面平靜,暗地裏卻是波濤洶涌。
婉婉的封後大典籌備得如火如荼,她每日盛裝華服,在後宮走動,儼然已是六宮之主。
而熹妃則深居簡出,安心養胎,對婉婉的種種舉動視若無睹。
皇帝夾在兩人之間,左右爲難。
他既想盡快立婉婉爲後,又礙於朝臣非議和我這個“賢後”的面子;既關心熹妃腹中胎兒,又不敢過於親近,生怕惹婉婉不快。
這種微妙的平衡,終於在封後大典前三日被打破。
那日,太醫照例爲熹妃請脈,卻診出胎象不穩,有滑胎之兆。
追問之下,熹妃的貼身宮女哭訴,前幾日婉婉姑娘曾送來一盒安神香,說是助眠安胎之用。熹妃用了兩日,便覺不適。
皇帝震怒,命人徹查。果然在那安神香中查出了麝香和紅花。
婉婉喊冤,說那香是內務府所制,她只是轉贈,對此毫不知情。
但證據確鑿,皇帝盛怒之下,將她禁足在儲秀宮,封後大典暫緩。
我去儲秀宮看她時,她正砸了滿屋瓷器。
“是你!一定是你在陷害我!”她指着我,目眥欲裂。
我站在一片狼藉中,神色平靜:“姐姐此言何意?太醫、證據俱在,難不成是我逼着姐姐送那盒香給熹妃的?”
“你......你早就計劃好了!”婉婉沖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臂,“從你接那個賤人回宮開始,你就在算計我!”
我輕輕拂開她的手:“姐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若真無辜,陛下自會還你清白,只是......”
我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封後大典在即,姐姐卻鬧出這等事來,只怕朝臣那裏,更難交代了。”
婉婉的臉色瞬間慘白。
婉婉被禁足後,皇帝一連三日未曾踏足儲秀宮。
8
第四日,他來了我的坤寧宮。
“宜安,婉婉之事......”他欲言又止。
我爲他奉上茶,柔聲道:“陛下,太醫已經查明,那香中的麝香和紅花是後來添加的。內務府制香的人招認,是受了......某位娘娘的指使。”
皇帝猛地抬頭:“誰?”
我垂眸:“陛下還是親自審問爲好,臣妾不敢妄言。”
皇帝沉默良久,終於長嘆一聲:“罷了,朕知道了。”
他沒有再追問,但我知道,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又過了幾日,熹妃胎象漸穩。
皇帝大喜,賞賜無數,更下令徹查後宮,凡有謀害皇嗣嫌疑者,無論身份,一律嚴懲。
一時間,後宮人心惶惶。
婉婉在儲秀宮中度日如年,幾次想見皇帝,都被擋了回去。
她終於明白,自己已失聖心。
那日午後,她強行闖出儲秀宮,直奔養心殿。殿前侍衛不敢硬攔,竟讓她闖了進去。
“陛下!”她撲倒在皇帝腳邊,淚如雨下,“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怎會謀害皇嗣?那香......那香定是有人動了手腳,要陷害臣妾啊!”
皇帝看着她,眼神復雜:“婉婉,太醫已經查明,那香中的藥物是在送到你宮中之後才被添加的。你的宮女也已招供,是你命她在香中動手腳。”
婉婉如遭雷擊:“不......不可能!她們是被人收買了!陛下,您要相信臣妾啊!”
皇帝閉上眼,疲憊地揮了揮手:“朕給過你機會。婉婉,你太讓朕失望了。”
“失望?”婉婉忽然笑了,笑聲淒厲,“陛下說失望?那臣妾呢?臣妾這些年的委屈,又該向誰說!”
她站起身,指着皇帝:“當年您爲了穩固皇位,娶了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卻讓我假死離宮,在外漂泊多年!如今我回來了,您口口聲聲說補償,可實際上呢?您忌憚朝臣,忌憚宜安,連一個後位都要一拖再拖!”
“夠了!”皇帝厲聲打斷她,“當年之事,是你自願的!”
“自願?”婉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啊,我是自願的,因爲我以爲您是真心愛我!可現在看來,您愛的只有您的江山,您的皇位!我和宜安,都不過是您鞏固權力的工具!”
皇帝臉色鐵青:“放肆!”
“我放肆?”婉婉一步步逼近,“陛下,您敢說不是嗎?您若真愛我,爲何不敢力排衆議立我爲後?您若真在乎宜安,爲何要將她的後位奪走給我?說到底,我們姐妹在您眼中,都不過是棋子罷了!”
“啪”的一聲脆響,皇帝一巴掌扇在婉婉臉上。
婉婉愣住了,半晌,她摸着臉頰,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響,最後變成了瘋狂的大笑。
“好......打得好......”她笑着,眼淚卻不斷落下,“這一巴掌,打醒了我。陛下,從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
說罷,她轉身沖出養心殿,留下一室死寂。
那夜,我又去了永壽宮。
熹妃聽我說完白日之事,沉默良久。
“所以,婉婉姑娘與陛下......徹底決裂了?”
我點頭:“經此一事,她再無封後可能。但以她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
熹妃抬眼看向我:“娘娘想怎麼做?”
我走到窗邊,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妹妹,你我入宮多年,可曾真正快樂過?”
熹妃怔了怔,搖頭。
“是啊,深宮寂寞,如履薄冰。”我轉身看她,“可我們爲何要過這樣的日子?只是因爲我們是女人,就必須依附男人,爭搶那一點可憐的寵愛?”
熹妃眼中閃過一絲波動。
我繼續道:“婉婉說得對,在陛下眼中,我們都不過是棋子。有用時便捧在手心,無用時便棄如敝履。這樣的日子,你我還想過多久?”
熹妃的手撫上小腹:“可是娘娘,我們有選擇嗎?”
“有。”我斬釘截鐵,“只是這條路,很難走。”
“什麼路?”
我走近她,壓低聲音:“若陛下不在了呢?”
熹妃瞳孔驟縮,猛地站起身:“娘娘!您......”
“妹妹先別急。”我按住她的手,“我只是說‘若’。妹妹細想,陛下今年已五十有三,這些年來縱情聲色,身體早已虧空。若有一日......突然駕崩,也是情理之中。”
熹妃的手微微顫抖:“可......可若陛下駕崩,朝政大亂,你我......”
“不會亂。”我盯着她的眼睛,“我烏拉那拉氏一族在朝中根基深厚,只要提前布置,必能穩住局勢。屆時我以皇後之尊垂簾聽政,妹妹你誕下皇子,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子生母。你我聯手,何愁大局不定?”
熹妃深吸一口氣:“那......婉婉姑娘呢?”
我冷笑:“她?一個與陛下決裂、又無子嗣傍身的女人,能掀起什麼風浪?待大局已定,隨便找個由頭打發出去便是。”
熹妃沉默許久,久到我以爲她會拒絕時,她忽然開口:“娘娘需要我做什麼?”
我心中一鬆,知道她已動心。
“很簡單。”我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一種慢性毒藥,無色無味,服下後不會立刻發作,但會逐漸侵蝕五髒六腑,最後......看似急病而亡。”
熹妃盯着那瓷瓶,手抖得更厲害了。
“妹妹放心,此事不用你動手。”
我收起瓷瓶,“陛下近來常服丹藥,我會讓人在丹藥中做手腳。你只需......在適當的時候,勸陛下多服幾顆即可。”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我握住她的手,“妹妹,這是你我唯一的生路。難道你想等婉婉東山再起,或是等新人入宮,再將我們踩在腳下?”
熹妃閉上眼,良久,緩緩點頭。
9
自那日與婉婉決裂後,皇帝心情鬱結,開始沉迷丹藥。
他召來一群道士在宮中煉丹,日夜服用,說是要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我冷眼旁觀,暗中打點太醫院和御藥房,將慢性毒藥摻入丹藥之中。
起初,皇帝服用丹藥後確實精神煥發,甚至夜御數女而不倦。
他大喜過望,賞賜道士無數,更將丹藥視爲珍寶。
但漸漸地,他開始出現異常。
先是脾氣暴躁,動輒打罵宮人;然後是夜裏多夢,常常驚醒;最後是體力不濟,明明剛服了丹藥,卻很快就疲憊不堪。
太醫診斷,只說是丹藥燥熱,傷了龍體,建議停服。
但皇帝已離不開丹藥,一停便渾身難受,只得繼續服用。
熹妃腹中的胎兒已有六個月,她時常去養心殿探望,溫言軟語勸皇帝保重身體。
皇帝對她越發寵愛,常拉着她的手說:“待你誕下皇子,朕便封你爲皇貴妃。”
熹妃總是柔順地笑:“臣妾不求位分,只求陛下安康。”
那日,婉婉突然求見。
她瘦了許多,但眼神卻異常明亮。
“宜安,我知道你在做什麼。”她開門見山。
我心中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姐姐說什麼,我聽不懂。”
“不用裝了。”婉婉冷笑,“皇帝這些日子的變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種毒......我在宮外時見過,中毒之人就是這般症狀。”
我盯着她:“姐姐想怎樣?”
婉婉走近一步,壓低聲音:“我要加入。”
我一愣:“什麼?”
“我說,我要加入你們的計劃。”婉婉眼中閃着瘋狂的光,“我要親眼看着那個負心漢死!”
我沉默片刻:“姐姐爲何突然......”
“突然?”婉婉笑了,笑容淒厲,“宜安,你知道我這些年在宮外是怎麼過的嗎?隱姓埋名,東躲西藏,連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承認!”
“這一切都是爲了他,因爲我是庶出的女兒,先太後絕不允許他娶我,所以殺了我丟到亂葬崗,其實這一期你都知道,不是嗎?”
“我爲他付出了一切,可他是怎麼對我的?他有了你,有了綰妃,現在又要廢了你立我,等新鮮感過了呢?是不是又要廢了我立別人?”
她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肉裏:“我恨他!我恨這個負心漢!我要他死!只要你答應讓我親眼看着他死,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看着眼前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忽然覺得她既可恨,又可悲。
“好。”我最終點頭,“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事成之後,你必須離宮,永遠不要再回來。”
婉婉愣住,隨即大笑:“離宮?好!這鬼地方,我早就待夠了!”
皇帝的病越來越重。
他常常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有時甚至認不出身邊的人。太醫束手無策,只說是丹藥中毒太深,已傷及根本。
朝中大臣議論紛紛,開始上書請立太子。但皇帝子嗣單薄,僅有幾個公主,唯一有孕的熹妃還未生產,立儲之事只能暫緩。
那日,皇帝難得清醒,召我至養心殿。
他躺在床上,面色蠟黃,眼窩深陷,哪裏還有半分當年的風采。
“宜安......”他伸出枯瘦的手,“朕......朕是不是快不行了?”
我握住他的手,柔聲道:“陛下洪福齊天,定能康復。”
皇帝苦笑:“你不用安慰朕......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他頓了頓,忽然問:“婉婉呢?她......她可曾來看過朕?”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爲難之色:“婉婉姑娘她......自那日後,便閉門不出。”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是朕......辜負了她。”
我沒有接話。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宜安,若朕不在了......這江山,該交給誰?”
我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陛下何出此言?您還年輕......”
“朕老了。”皇帝打斷我,“朕這一生,爲了這個皇位,辜負了太多人......婉婉,你,還有綰妃......不,現在是熹妃了。”
他嘆了口氣:“朕知道,你恨朕。恨朕當年娶了你姐姐,恨朕現在又要廢了你。”
我垂眸:“臣妾不敢。”
“不敢?不是不恨,只是不敢。”皇帝苦笑,“宜安,你比婉婉聰明,也比她狠。若你是男子......這江山,定能坐穩。”
我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陛下今日叫臣妾來,到底想說什麼?”
皇帝看着我,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清明:“宜安,答應朕一件事。”
“陛下請講。”
“若熹妃誕下皇子......立他爲太子。你......你以太後之尊輔政,保我大清江山穩固。”
我心中震動,面上卻平靜無波:“陛下爲何不親自......”
“朕等不到了。”皇帝搖頭,“朕的身體......朕自己知道。答應朕,宜安。”
我沉默良久,最終點頭:“臣妾......遵旨。”
皇帝鬆了口氣,疲憊地閉上眼:“你去吧......朕累了。”
我退出養心殿,心中五味雜陳。
這個男人,負了我一生,臨終前卻將江山托付給我。是真心悔悟,還是......另有所圖?
10
三日後,皇帝病情急轉直下。
太醫會診後,搖頭嘆息,暗示準備後事。
我將熹妃和婉婉都召到養心殿。
皇帝已進入彌留狀態,意識模糊,偶爾說幾句胡話,都是關於婉婉和熹妃的。
婉婉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這個曾經深愛的男人,眼中沒有半分溫度。
熹妃則挺着大肚子,默默垂淚。
“陛下......陛下......”她輕聲呼喚。
皇帝似乎聽到了,緩緩睜開眼,目光在三人身上掃過,最後定格在熹妃臉上。
“綰......綰妃......”他喃喃道,“是朕......對不住你......”
熹妃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皇帝又看向婉婉,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婉婉......原諒朕......”
婉婉別過臉去,肩膀微微顫抖。
最後,皇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宜安......”他艱難地開口,“江山......托付給你了......”
我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陛下放心,臣妾定不負所托。”
皇帝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緩緩閉上眼。
他的手,漸漸冰涼。
“陛下駕崩——”
太監尖利的聲音響徹養心殿。
殿內殿外,哭聲一片。
我鬆開皇帝的手,站起身,臉上無悲無喜。
這一天,終於來了。
11
皇帝駕崩,舉國哀悼。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當務之急是立新帝。
熹妃腹中的胎兒還未出生,皇帝又無其他子嗣,按照他的遺詔,若熹妃誕下皇子,便立爲太子。
但若誕下公主,或生產時出現意外,便需從宗室中過繼。
朝中爲此爭論不休。
以我烏拉那拉氏一族爲首的朝臣,主張等熹妃生產後再議。
而以幾位老親王爲首的宗室,則主張立刻從近支宗室中過繼皇子,以安天下之心。
雙方僵持不下。
我以皇後之尊坐鎮宮中,一面處理皇帝喪儀,一面穩定後宮。
婉婉在皇帝駕崩後便閉門不出,我派人盯着她,以防她生事。
熹妃則在我的保護下安心待產。
一月後,皇帝喪儀結束,熹妃也到了臨產之期。
那日,永壽宮內外戒備森嚴,我親自坐鎮。
從清晨到深夜,產房內不斷傳來熹妃的痛呼聲。我的心也隨着那聲音起起伏伏。
若她誕下皇子,一切按計劃進行。若誕下公主......恐怕又要費一番周折。
子時三刻,一聲嬰兒啼哭劃破夜空。
“生了!生了!”產婆興奮地跑出來,“恭喜娘娘,熹妃娘娘誕下一位小皇子!”
我心中大石落地,快步走進產房。
熹妃虛弱地躺在床上,懷中抱着一個襁褓。
“娘娘......”她眼中含淚,“是個皇子......”
我接過孩子,看着那張皺巴巴的小臉,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這個孩子,將是大清的新帝。
而我和他的母親,將共同執掌這個帝國。
12
小皇子滿月那日,我以皇太後之尊頒布懿旨:遵先帝遺詔,立熹妃所出皇子爲太子,繼皇帝位。因皇帝年幼,由皇太後垂簾聽政,熹妃晉爲聖母皇太後,共同輔政。
旨意一出,朝野譁然。
幾位老親王聯名上書,指責我違背祖制,女子幹政,禍亂朝綱。
我早有準備,命人將他們“請”進宮中“商議國事”。三日後,他們出宮時,個個面色慘白,再不敢多言。
我知道,他們怕的不是我,而是我手中的權力,和我身後的烏拉那拉氏一族。
新帝登基大典那日,我抱着不滿百日的皇帝,坐在垂簾之後,接受百官朝拜。
簾外,山呼萬歲;簾內,我低頭看着懷中的嬰兒,他正睡得香甜,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這天下之主。
熹妃——現在該稱聖母皇太後了——坐在我身側,神色平靜。
大典結束後,我們回到慈寧宮。
“姐姐......”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我們......真的做到了。”
我看向她:“後悔嗎?”
她搖頭:“不後悔。至少......我的孩子不會再重復我們的命運。”
我笑了笑,沒有接話。
這時,繪夏匆匆進來:“太後,婉婉姑娘求見。”
我和熹妃對視一眼。
“讓她進來。”
婉婉走進來,她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我來辭行。”她開門見山。
我點頭:“本宮已命人準備好馬車盤纏,姐姐想去哪裏?”
“江南。”婉婉望向窗外,“聽說那裏四季如春,我想去看看。”
“也好。”我示意繪夏將一個錦盒遞給她,“這些銀票,足夠你下半生衣食無憂。”
婉婉接過錦盒,卻沒有立刻離開。
她看着我和熹妃,忽然笑了:“宜安,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羨慕你。”
“羨慕我?”
“嗯。”婉婉點頭,“你夠狠,也夠清醒。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該怎麼做。不像我......一輩子都在情愛裏打轉,最後卻落得這般下場。”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也不恨你了。說到底,我們都是可憐人。這深宮......吃人不吐骨頭,能活着走出去,已是萬幸。”
說罷,她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13
婉婉離宮那日,我站在宮門上送她。
馬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官道盡頭。
繪夏輕聲道:“太後,就這樣放她走......不怕她日後生事嗎?”
我搖頭:“她不會。經歷了這麼多,她比誰都清楚,這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能離開,是她最大的幸運。”
“那熹太後那邊......”
我轉身:“她也有她的選擇。”
三日後,熹太後——不,現在該叫她鈕祜祿氏了——來辭行。
“姐姐,我想出宮。”她說得直白。
我早有預料:“想好了?”
她點頭:“想好了。這深宮......我待了十幾年,也累了。如今皇兒有姐姐照看,我放心。我想出去看看,看看這宮牆外的世界。”
“孩子呢?你真舍得?”
她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卻堅定道:“舍得。留在宮中,他是皇帝,有姐姐教導,將來必成明君。若隨我出宮......他只能是個普通人。我不能這麼自私。”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剛入宮時天真爛漫的綰妃。
時間,真的改變了很多。
“好。”我最終點頭,“本宮準了。但你需答應我一件事。”
“姐姐請講。”
“每年回宮一次,看看孩子。”
她眼中涌出淚水,重重點頭:“我答應。”
鈕祜祿氏離宮那日,我沒有去送。
聽說她只帶了一個小包袱,便悄然離開了。沒有儀仗,沒有隨從,就像尋常人家的婦人,走出宮門,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站在坤寧宮的院子裏,抬頭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這深宮,困了我半生。如今,我終於成了這裏的主人。
可爲什麼,心裏卻空落落的?
14
鈕祜祿氏離宮後,我獨自撫養小皇帝,垂簾聽政。
起初,朝中仍有非議,說我牝雞司晨,禍亂朝綱。但我用雷霆手段處置了幾個帶頭鬧事的臣子,又提拔了一批年輕有爲的官員,漸漸穩住了局勢。
我深知,女子執政本就艱難,若再優柔寡斷,必生禍亂。所以該狠時絕不手軟,該柔時也懂得懷柔。
三年時間,大清江山在我手中逐漸穩固。
小皇帝漸漸長大,開始牙牙學語。我親自教他讀書寫字,告訴他爲君之道。
他叫我“皇額娘”,黏我得很,一刻不見就要找。
有時候看着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我會想,若是他長大後知道真相,會不會恨我?
但轉念一想,至少我給了他一個太平盛世,一個不必在深宮中掙扎求存的未來。
這日,我正在批閱奏折,繪夏匆匆進來。
“太後,邊關急報!”
我接過奏折,看完後,臉色一沉。
西北準噶爾部叛亂,已連克三城。
朝堂上,主戰主和兩派爭論不休。
主和派認爲,新帝年幼,國庫空虛,不宜大動幹戈。主戰派則認爲,準噶爾狼子野心,若不痛擊,必成大患。
我聽完兩派意見,沉默良久,最終拍案而起。
“打!”
滿朝寂靜。
我環視群臣,一字一句道:“大清立國百年,從未向蠻夷低頭!準噶爾犯我疆土,殺我百姓,此仇不報,何以立國!傳本宮懿旨:命年羹堯爲撫遠大將軍,率軍十萬,征討準噶爾!國庫空虛,本宮捐出三年俸祿,充作軍餉!”
旨意一出,舉國震動。
三個月後,年羹堯大破準噶爾,收復失地,準噶爾汗遞降書順表,承諾永不再犯。
捷報傳回京城,萬民歡騰。
朝臣們看我的眼神,也從不屑變成了敬畏。
我知道,這一仗,不僅打出了大清的威風,也打出了我的威信。
15
又過了兩年,小皇帝五歲了。
這日,我正在教他讀《論語》,宮人來報:“太後,宮外有位夫人求見,說是......故人。”
故人?
我心中一動:“請她進來。”
片刻後,一位素衣婦人緩步而入。
她風塵仆仆,卻掩不住一身清雅氣質。正是鈕祜祿氏。
五年不見,她清瘦了些,但眉宇間多了幾分從容自在,那是深宮中從未有過的神采。
“臣婦參見太後。”她欲行禮,被我扶住。
“不必多禮。”我看着她,“這幾年......過得可好?”
她微笑:“很好。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風景,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孩子呢?可想他?”
她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卻依舊笑着:“想,但知道他過得好,便足夠了。”
我讓小皇帝過來:“載淳,叫......叫姨母。”
小皇帝好奇地看着鈕祜祿氏,乖巧地叫了聲:“姨母。”
鈕祜祿氏的眼淚瞬間落下。
她蹲下身,輕輕撫摸小皇帝的臉,聲音哽咽:“長這麼大了......真好......”
那日,我們聊了很久。
她告訴我,這些年她去了江南,去了塞北,看了大漠孤煙,也看了小橋流水。
她在江南開了間繡莊,收養了幾個孤兒,日子過得簡單而充實。
“姐姐,你知道嗎?”她忽然道,“宮牆外的天,真的很大。”
我笑了:“是啊,很大。”
她看着我:“姐姐不出去看看嗎?”
我搖頭:“我走不了了。這江山,這責任......我放不下。”
她沉默片刻,輕聲道:“姐姐,你後悔嗎?”
後悔?
我望向窗外,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剛入宮的烏拉那拉·宜安。
她天真,驕傲,以爲自己能得到一切。
後來她明白了,在這深宮中,能活着已是萬幸。
再後來,她學會了爭,學會了鬥,學會了狠。
最後,她得到了權力,失去了太多。
“不後悔。”我最終說,“這是我選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鈕祿氏離開時,我問她:“還會回來嗎?”
她搖頭:“不回來了。這次回來,只是想看看孩子,看看你。以後......就不來了。”
我點頭:“保重。”
“姐姐也保重。”
她走了,像五年前一樣,悄然離去,不留痕跡。
16
小皇帝十歲那年,我開始教他處理朝政。
他很聰明,一點就通,但性子過於仁厚,有時難免優柔寡斷。
這日,我們在御書房看奏折,他忽然問:“皇額娘,兒臣的生母......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我手中的筆一頓。
這些年來,我一直告訴他,他的生母鈕祜祿氏因病早逝,臨終前將他托付給我。
但我知道,紙包不住火。宮中總有碎嘴的宮人,他遲早會知道真相。
“皇額娘?”小皇帝疑惑地看着我。
我放下筆,輕嘆一聲:“載淳,若皇額娘告訴你,你的生母還活着,你會怨皇額娘騙你嗎?”
小皇帝愣住了:“還......活着?”
“嗯。”我點頭,“她不是因病去世,而是......自願離宮。”
“爲什麼?”小皇帝不解,“她不要兒臣了嗎?”
“不是不要。”我將他攬入懷中,“正是因爲她太愛你,才選擇離開。”
我緩緩道出當年的真相——當然,隱去了皇帝駕崩的內情,只說他是因病而亡。
小皇帝聽完,沉默良久。
“所以......生母是爲了兒臣能當皇帝,才離開的?”
“是。”我撫摸他的頭,“她若留在宮中,你便只是皇子,難免卷入爭鬥。她離開,你成了皇帝,有皇額娘護着,才能平安長大。”
小皇帝的眼眶紅了:“那......兒臣還能見她嗎?”
“她若願意見你,自然會來。”我輕聲道,“但她既然選擇了離開,便是想過自由的生活。載淳,你是皇帝,要學會尊重他人的選擇。”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夜,我失眠了。
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忽然想起很多往事。
想起入宮那日,紅妝十裏,鑼鼓喧天。
想起第一次見到皇帝,他坐在龍椅上,威嚴而英俊。
想起姐姐婉婉,那個搶了我一切的女人。
想起綰妃,那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
想起那些爭鬥,那些算計,那些不得已的狠心。
這一生,我得到了權力,失去了太多。
但我不後悔。
因爲我知道,若重來一次,我依然會這麼選。
尾聲
小皇帝十六歲那年,我正式還政於他。
他已成爲一個英明睿智的君主,朝臣信服,萬民愛戴。
還政那日,他跪在我面前,鄭重磕了三個頭。
“皇額娘養育教導之恩,兒臣永世不忘。”
我扶起他,眼中含淚:“載淳,從今往後,這江山就交給你了。記住皇額娘的話:爲君者,當以民爲本,以德服人。”
“兒臣謹記。”
還政後,我搬出慈寧宮,住進了圓明園。
這裏風景秀麗,遠離朝堂紛爭,正是養老的好地方。
繪夏依舊跟着我,我們都老了,鬢邊都有了白發。
這日,我正在湖邊喂魚,宮人來報:“太皇太後,宮外有人送信來。”
我接過信,展開一看,只有寥寥數語:
“姐姐安好?江南春色正好,楊柳依依,桃花灼灼。妹一切安好,勿念。鈕祜祿氏謹上。”
信中還附了一枝桃花,雖已幹枯,卻仍能看出當年的嬌豔。
我握着那枝桃花,笑了。
真好。
我們都還活着,都過得很好。
這就夠了。
夕陽西下,湖面泛起粼粼金光。
我坐在亭中,看着這美景,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剛入宮的小宮女曾對我說:“娘娘,這深宮好大,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
如今,我終於走到了頭。
這一生,起起伏伏,愛恨情仇,都隨着時光漸漸淡去。
留下的,只有這滿園春色,和一顆平靜的心。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