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我愣了一瞬,沒有想到陸錦修會在這裏。
見到我驚訝的表情,陸錦修想也沒想,下意識解釋道:
“書意的小狗死了,我們來給它買骨灰盒......”
說完,他好像才反應過來骨灰盒是給死人用的。
忽然甩開林書意,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一把扯住我的手腕,語氣裏是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暴怒和顫抖。
“沈念安,裝可憐那一套沒用了,現在改裝死了是嗎?”
“這種事你也敢拿來惡作劇?!”
他握得我手腕生疼,情急之下,我下意識大力甩開了他。
陸錦修一怔。
我也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急忙詢問他的情況:
“對不起,你沒事吧?”
陸錦修不知在想什麼,盯着我的雙眼裏爬上了猩紅的血絲。
他再次擎住我,不由分說地拽着我往外走。
“師兄,你要去哪......”
話音未落,被男人冰冷到極點的嗓音吼了回去:
“閉嘴!”
見陸錦修生氣成這個樣子,我想問他要帶我去哪的沖動也被我按了下去。
陸錦修的步子邁得很大。
我抱着那個盒子,期間不知道撞上過多少東西。
最後,他把我甩上車的後座。
力道粗暴地開始撕扯我身上的衣服。
路過的行人見狀,尖叫出聲。
陸錦修反手把車門拉上,又開始拽我的裙子。
“沈念安,你怎麼就學不會乖乖的呢?”
“本來以爲離過一次婚你能有點長進,結果還是和以前一樣嫉妒成性!”
盡管我竭力控制着身體。
卻還是忍不住在他湊上來時,下意識地偏頭躲開。
我不明白。
我怎麼就又嫉妒成性了?
他去找林書意我讓同意他去了。
他讓林書意留宿,我也給她準備了睡衣。
他摟着林書意從我面前離開,我也沒說什麼。
我什麼都答應了,怎麼陸錦修還是不滿意?
我忍不住升起一絲懊惱,於是反抗得更加真心實意了起來。
我的反抗,也徹底激怒了陸錦修。
他猛地揮開他覺得礙事的骨灰盒。
盒子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下巴被擎住,陸錦修湊得我很近。
“沈念安,你究竟要幹什麼?”
他好像真的很困惑。
困惑之下,似乎還有一絲無助。
我徹底懵了。
“你讓我做的,我都做了。”
“你讓我忍的,我也都忍了。”
“爲什麼你還是不高興,還是要生氣?”
我詢問着,忽然透過車窗玻璃,掃到站在外面的林書意。
腦子裏面靈光一閃。
“還是說你想離婚了?”
“我可以的。”
反正我已經買了骨灰盒和墓地。
我不怕了。
陸錦修的眼眶,卻忽然紅了。
6.
他一面發了狠地撕扯我的衣服,一面厲聲質問。
“爲什麼,沈念安?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身邊只要有一個異性在,你就會吃醋生氣。”
“你更不可能讓一個女人住在你和我的家裏。”
“沈念安,你究竟怎麼了?!”
我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
我被他搖晃得暈頭轉向。
一種惡心和反胃感猛然涌上。
這段時間,因爲癌細胞的擴散,我吃不下、睡不好。
早上勉強吃進去的那點東西,也在陸錦修的搖晃下翻涌叫囂。
我忍不住偏頭,發出一聲幹嘔。
男人的動作猛地停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良久,冷笑了一聲。
“沈念安,你真是好樣的。”
他從我身上起來,也不管我衣衫不整,直接拉開了車門。
我下意識慌忙伸手擋住自己。
然後看着他從後座繞到駕駛位,開門、關門。
“滾下去。”
害怕他又像剛才似的發瘋,我沒敢猶豫,連忙整理好自己推開了車門。
我下車時,林書意似乎是接到了陸錦修的消息,原本耷拉下去的臉重新揚起笑容。
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甚至還有心情和我說:
“沈小姐,你的裙子還沒拉好。”
我顧不上這麼多,只是用寬大的外套胡亂裹住自己。
然後打了一輛車,回到了我自己的那個地下室出租屋。
那裏沒有什麼東西,所以我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只是拿了我們一家的合照,小心翼翼地放進骨灰盒,希望將來我死的時候,能有家人陪伴着我。
放好後,我坐在不足三十平米的地下室。
借着昏暗的光線,盯着那個小小的骨灰盒。
不知怎的,眼眶忽然一酸,一滴眼淚落在骨灰盒上。
我連忙用袖子擦去骨灰盒,畢竟這個盒子實在不算便宜。
我默默地對着那個盒子落了五分鍾的淚。
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
可能是想到了死去的父母。
也可能是覺得我臨死前的這段光陰,實在是太難熬。
也許還有一點,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恐懼。
我的一生便是如此了。
在最燦爛的年紀一腳踩入一個無法回頭的泥潭。
又在好不容易抽身後被剝奪了活下去的權利。
不過好在,爸爸媽媽還在那邊等着我。
死亡,好像也就不是那麼不能接受了。
手機鈴聲響起,一片黑暗中,陸錦修三個字格外刺眼。
不過鈴聲只是響了一會就掛斷了。
接着是一條信息彈了進來。
【來一下。】
看着那條短信,我輕輕嘆了口氣。
胡亂往嘴裏塞了一把止疼藥,收拾好自己。
又聯系房東退了租,出了門。
回到家裏時,整個房間一片漆黑。
我在黑暗中試探地叫了兩聲陸錦修的名字,均沒有回應。
正打算把燈打開,一股強悍的力道忽然扯上我的手臂。
將我狠狠抵在牆上。
我下意識閉起眼睛,認命地接受陸錦修對我爲所欲爲。
可是久久,對方都沒動靜。
忽然一滴液體滴落在我的臉頰上。
我睜開眼,適應黑暗後,看到了陸錦修通紅的雙眼。
他哭了。
檢索到這個信息,我忍着身體的不適,去給他擦眼淚。
“你怎麼了?”
陸錦修沒有說話,只是握住我給他擦淚的那只手。
哽咽道:
“念安,別這樣,求求你了。”
“你懲罰我,你打我罵我都行,別裝作不在乎好嗎?”
“我......我受不了了......”
看着他的臉,我張了張嘴。
下意識想告訴他,其實我沒有裝。
我是真的不在乎了。
我連命都快要沒了,哪裏還有力氣在乎這些情情愛愛的呢?
況且,陸錦修真的傷害了我。
如果我還有命活。
那我大概會分出一些力氣來恨他。
7.
過往的相處中,陸錦修從未給過我一次正眼。
可能在他眼中,像我這種暴發戶的女兒本來就沒什麼見識,
一顆腦袋除了錢和愛,基本空蕩蕩。
所以他總是喜歡說一些陰陽怪氣的東西來諷刺我,
再講一些詩暗指我。
在我問他什麼意思的時候,朝我微微一笑,說:
“沒什麼,你就當我亂說。”
可我知道,陸錦修從來不沒有廢話。
他的每一句話,都有用。
我聽不懂,可我記得住。
於是我就去網上查,去問朋友。
得到的結果無一不是陸錦修把我當傻子玩弄。
很多時候我都想去問問他。
在他眼裏,我到底算什麼。
後來又覺得多此一舉。
我們本來就不平等,是我強硬地要和他在一起。
他心裏委屈、不平衡,想發泄,也許都是正常的吧。
可時間久了,我難免會生出一絲期待。
溫水煮青蛙,難道我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陸錦修一次心動也沒有過嗎?
真相到底是怎麼樣,我已經不知道了。
也不想知道了。
所有的話都被突然覺醒的理智扼住,
強硬地提醒我,現在陸錦修是我的金主。
我得伺候好他。
抿了抿唇,我揚起一抹笑。
盡心盡責地替他擦拭淚水。
“你說什麼呢?我從來沒有假裝不在乎你啊。”
你是我的金主,我忙着舔你還來不及呢。
陸錦修愣了片刻,再次擰起了眉。
他好像又要生氣了。
可是我徹底顧不上他的感受了。
眼前一黑,我昏迷了過去。
8.
陸錦修在看到女孩昏迷的瞬間,被一種不知名的恐懼籠罩。
他去抱女孩子的手都是慌的。
“沈念安,別裝了!”
“這種招數用多了就沒用了,趕緊醒過來!”
他慌裏慌張地說了很多狀似威脅的話。
可始終得不到一聲回應。
一片寂靜中是他過於粗重的喘息。
隨後,他才想起來什麼一樣,抖着手抱起女孩。
慌忙送去了醫院。
等待的時間很煎熬。
陸錦修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的心髒慌得像是要從胸膛跳出來。
直到醫生沉着臉過來,臉上的表情不容樂觀。
“患者是胃癌晚期,你做家屬的,不知道嗎?”
“轟”一聲。
陸錦修的腦袋都像是炸了一樣。
他臉色蒼白地踉蹌一步。
隨後瘋了似的奪過診斷單查看。
越看,臉上的表情越絕望。
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甚至在女孩已經病重的情況下還那樣粗暴地對她。
絕望漸漸變成懊悔。
再從懊悔,轉變成深深的自責。
他撥開衆人沖到病房裏。
女孩兩頰早就深深凹陷下去。
臉上是一層病態的白。
而她的床頭,擺着那個刺眼的骨灰盒。
爲什麼不信?
他怎麼就能自信到這種程度,
明明看見她抱着骨灰盒,還自欺欺人地說是在演戲,在裝。
那個時候,她又在想什麼?
陸錦修不敢再深想。
主治醫師走來,沉聲向他宣布道:
“患者最多還能有三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去做點想做的事吧。”
陸錦修沒有回答。
他死死攥着女孩的手,一滴液體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
林書意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裏還抱着一束花。
她走過來,假惺惺地道:
“我聽說沈小姐生病了,特地過來看看......”
話音未落,被陸錦修厲聲打斷。
“滾!”
林書意揚起到一半的笑容猛地僵住。
她不可置信地道:
“師兄,我只是想來看望一下沈小姐......”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
“林書意,滾開我的視線,你和沈念安比不了!”
“你比不上她萬分之一!”
林書意臉色慘白地後退一步。
哭着轉身出了病房。
陸錦修回過頭來,止不住地在心裏祈禱。
祈禱女孩一定要沒事。
9.
我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我夢見我一路過關斬將,打敗了許多怪物。
那些怪物倒下,露出了後面站着的爸媽。
他們一個笑着,一個哭着。
媽媽笑着,說寶貝女兒,我們來見你啦。
爸爸哭着,說當初丟下我,是他的錯。
我搖搖頭,只是說好想他們。
我想念媽媽做的飯了。
我想念爸爸拉着我的手時,粗糲的觸感了。
我也想念我們一家三口去海邊度假,爸爸笑着看我和媽媽在遠處打排球。
說着說着,我就開始哭。
開始道歉。
我說對不起,當初我不該執意要和陸錦修在一起,惹爸爸生氣。
我不該不學無術,沒能在生意上幫到爸爸的忙。
我不該到頭來腦子裏只有那點情情愛愛。
爸爸媽媽卻說,沒關系。
家庭的重擔,本來就不應該讓我一個人來承擔。
沒有誰對誰錯,他們來見我,只是因爲他們想我了。
我說,爸爸媽媽,我也想你們了。
我哭着朝他們跑過去。
就在我們的雙手即將要觸碰到的那一秒,我忽然被一股不知名力道拖拽回來。
猛地睜開眼,我看見了一群圍着我的醫生和護士。
陸錦修猛地擠進人群,握住我的手。
“念安,你感覺怎麼樣?”
我張了張嘴。
想說痛。
好痛。
渾身像是被螞蟻啃食,疼得我想立刻去死。
“不可以!”
陸錦修失聲道。
我才意識到我無意識中把自己的心裏想的說了出來。
可是,陸錦修爲什麼會這麼慌張呢?
是因爲不想年紀輕輕就背上“喪偶”的名聲嗎?
我靜靜地望着他,輕聲道:
“你放心吧,陸錦修。”
“我死後,也不會以陸太太的名義下葬的。”
陸錦修臉色白了一瞬,他幾乎是下意識道:
“什麼意思?沈念安,到現在了,你還想甩開我嗎?”
這下,疑惑的人就成了我。
“協議裏寫得清清楚楚,你忘了嗎?”
“我死後,我們自動解除婚姻關系。”
“我們,不會留在對方的戶口本上。”
陸錦修幾乎是脫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他立刻聯系助理,取來那份婚前協議。
直接翻到最後,果然在最下方,清清楚楚地寫着兩條內容。
【一,沈念安女士死後,請將其安葬在父母的墓旁。】
【二,死後與陸錦修先生的婚姻關系自動解除,不以陸太太之名下葬。】
捏着協議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陸錦修緩緩看向我,眼底洶涌着絕望。
“你就......這麼厭惡我嗎?”
厭惡嗎?
或許吧。
可我實在沒有力氣了。
於是我搖頭。
“我不討厭你,陸錦修。”
“我只是希望我死後,能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希望我變成靈魂後,能夠徹底忘記你。”
陸錦修說不出話來了。
此後的一段時間,陸錦修一直寸步不離地陪在我的身旁。
照顧我的生活,關注我的病情變化。
我見狀,連忙道:
“你做這些不是我要求的,你不能收回那十萬。”
買完骨灰盒和墓地後,剩下的錢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幹脆都捐給了貧困兒童基金會。
現在我的手裏,一分能拿出來的都沒有了。
陸錦修不知爲什麼,再次紅了眼眶。
他摸摸我的頭發,溫聲道:
“我不要。”
“念安,離婚的這段時間......你受苦了。”
其實除了和爸爸媽媽待在一起的時間。
其他時候,我都說不上有多幸福。
我沒有和陸錦修爭辯,只是輕輕閉上了眼。
身體越來越差後,陸錦修把我從醫院帶了出來。
他不再處理公司業務,帶着我四處旅遊。
期間林書意還來找過陸錦修。
男人徹底失去了耐心,在業界封殺了她。
這些我通通都沒有理會。
只是眼前時不時會出現父母的身影。
望着他們,我露出了笑容。
陸錦修看着我臉上的笑,卻哭了。
某一個夜晚,我回光返照似地回來幾分力氣。
我從陸錦修的身邊離開,坐上一輛末班車。
我來到父母的墓碑旁,靠着他們坐下。
恍惚中,我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抬起頭,媽媽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囡囡,爸爸媽媽來接你啦。”
我眼眶一熱,朝他們撲了過去。
“爸爸媽媽,我好想......”
“好想,好想你們!”
番外——
沈念安離開的那天晚上,陸錦修沒有睡。
他悄悄跟在女孩身後,看着她登上一輛公交車,來到了荒涼的公墓。
隔着一段距離,他隱約聽到了女孩弱弱的聲音。
“爸爸媽媽,我好想你們。”
“我好冷......”
就在他沖過去想要爲女孩披上外套時,女孩輕飄飄的一句話將他猛地釘在了原地。
“下輩子,我再也不要遇到陸錦修了......”
陸錦修站在那裏,苦笑出聲。
是啊,怎麼會不恨呢?
一個女孩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和金錢,還有幾乎盈滿的愛意。
最後收獲了一堆羞辱。
怎麼能不恨呢?
原來女孩錯把陳醋當成墨,寫盡紙上半生酸。
女孩睡着後,陸錦修將女孩輕輕抱起。
協議在此刻生效,他們終於如沈念安所願,成了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陸錦修抱着女孩一步一步地走。
短短的一段距離,他覺得像是走了一輩子。
處理完女孩的事情後,他驅車回家。
一路上他心不在焉,反復回想着女孩的那句話。
終於在一個拐角處,車子發生了碰撞。
被巨物壓在身下的陸錦修眼前一片模糊。
意識消散的前一刻,他靜靜地想,女孩說得對。
如果他們沒有相遇,也許沈念安會過得更幸福吧。
......
再次睜開眼,他回到了在酒吧打工賺學費的時候。
不遠處一個面容較好的女孩正搖晃着紅酒杯。
和身邊的朋友聚在一起笑盈盈地說着什麼。
陸錦修看着那張他日夜貪慕的臉,垂下眼眸。
他沒有像上一世一樣把女孩當做目標和跳板,蓄意靠近。
這一次,他選擇了轉身。
......
“林小姐,這是一位先生給您點的飲料。”
沈念安疑惑地看向侍應生。
酒吧裏的男人,送過酒,送過吃的。
開放些的,甚至送過房卡。
送飲料的倒是第一次。
正想詢問是誰,就聽侍應生道:
“對方說,喝酒傷身,他希望您健健康康,萬事順遂。”
沈念安一愣,接過了那杯飲料。
笑意盈盈地舉杯。
“那你替我謝謝他,就說,我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