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的書房大得驚人。
一整面牆的書架直通天花板,深色實木散發着冷冽的光澤。裴老爺子在紅木書桌後坐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坐。”
我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筆直。
空氣裏有淡淡的雪茄和舊書的味道。牆上掛着裴家歷代家主的照片,最中間那張是年輕時的裴老爺子,眼神裏的鋒芒至今未減。
“肖可兒。”他緩緩開口,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肖家老三從孤兒院帶回來的養女,今年二十歲,在A大讀大三,藝術設計專業。”
他說得準確無誤。
我心頭一緊。裴老爺子果然早就調查過我。
“是。”我沒有否認。
“你很聰明。”他靠進椅背,目光審視,“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自己不要什麼。這在你的年紀,很少見。”
我沒有接話。
上一世十年豪門生活,我學會的第一課就是:在裴老爺子面前,多說多錯。
“阿梟的事,我會查清楚。”他話鋒一轉,“但如果蘇雅真是救他的人,你覺得,裴家會允許一個護工成爲未來的裴太太嗎?”
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哪怕重來一世,有些事還是不會改變。
裴家這樣的家族,婚姻從來不是感情的事,是利益,是籌碼,是交易。
“那是裴家的事。”我說,聲音平靜,“與我無關。”
“與你有關。”裴老爺子笑了,笑容裏沒有溫度,“如果蘇雅不行,那你,肖家養女,至少比一個護工體面些。”
“裴夫人不是已經選定我了嗎?”我反問。
“林婉珍?”裴老爺子嗤笑一聲,“她以爲她是誰?裴家的主,還輪不到她來做。”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着我。
窗外是裴家巨大的花園,即使在這樣的雨夜,也能看出精心打理的痕跡。
“我給你兩個選擇。”裴老爺子沒有回頭,聲音透過雨聲傳來,“第一,按林婉珍的計劃,做阿梟的‘救命恩人’。裴家不會虧待你,等阿梟醒來,你可以留在他身邊。”
“第二呢?”
“第二,”他轉過身,目光如刀,“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出現在阿梟面前。裴家會給你一筆錢,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我幾乎要笑出來。
多熟悉的戲碼。
上一世,裴老爺子也曾給過我選擇。只是那時的我,毫不猶豫地選了第一條路。
我以爲那是愛情的開始。
卻不知那是地獄的入口。
“我選第二條。”我說,沒有半分猶豫。
裴老爺子顯然有些意外。
他眯起眼睛,重新打量我:“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放棄裴家,放棄裴梟,放棄成爲人上人的機會。”
“我知道。”我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我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那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我想要自由。
想要不再爲任何人而活。
想要把上一世錯過的、失去的、被剝奪的一切,都找回來。
但這些,我不會告訴裴老爺子。
“我想要平靜的生活。”我說,“裴老爺子,您就當今天沒見過我。蘇雅救了裴梟,這是事實。至於裴家要怎麼處理,那是您的事。”
他沉默了許久。
書房裏只有雨聲,和牆上的古董鍾擺搖晃的聲響。
“你很特別,肖可兒。”裴老爺子忽然說,“特別到,我開始懷疑你的動機。”
我心裏一緊,但面上不動聲色。
“我沒有什麼動機。”我說,“只是不想撒謊而已。”
“是嗎?”他走回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那這份協議,你應該會籤。”
我接過文件。
《保密及不接觸協議》。
密密麻麻的條款,核心只有一條:我自願放棄與裴梟的一切關系,並承諾永不主動接觸裴梟及裴氏集團相關人員。作爲交換,裴家將支付我五百萬補償金。
五百萬。
上一世,我爲裴梟擋了那麼多明槍暗箭,最後只值一顆子彈。
這一世,我什麼都沒做,卻值五百萬。
多麼諷刺。
“筆。”我伸出手。
裴老爺子遞來一支萬寶龍鋼筆。沉甸甸的,是金錢的重量。
我在最後一頁籤下自己的名字。
肖可兒。
三個字,寫得工工整整,斬釘截鐵。
“錢會在一周內打到你的賬戶。”裴老爺子收回協議,眼神復雜,“希望你不會後悔。”
“不會。”我將筆還給他,轉身走向門口。
手握住門把手的瞬間,我停頓了一下。
“裴老爺子。”
“嗯?”
“裴梟醒來後,如果問起今晚的事……”我回頭,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銳利,“請務必告訴他真相。告訴他,是蘇雅救了他。”
“爲什麼?”
“因爲,”我輕輕推開門,走廊的光照進來,“這是您欠她的。”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廊很長,鋪着厚厚的地毯,腳步落上去無聲無息。
路過裴梟的病房時,我聽見裏面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是蘇雅。
她在哭。
也許是因爲害怕,也許是因爲傷口疼,也許是因爲即將到來的、她無法掌控的命運。
我停下腳步,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了一眼。
她坐在裴梟床邊,握着他的手,哭得肩膀一顫一顫。
裴梟依舊昏迷,臉色蒼白,但呼吸平穩。
上一世,這個場景裏,坐在那裏的人是我。
我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在他耳邊說:“裴梟,你一定要醒過來。”
他醒了。
然後,我死了。
“再見了,裴梟。”我低聲說,像是在告別,又像是在詛咒,“這一次,祝你們百年好合。”
轉身離開時,我撞上了一個人。
是林婉珍。
她站在陰影裏,眼神陰冷得像毒蛇。
“肖可兒。”她咬牙切齒,“你以爲你贏了?”
“裴夫人說笑了。”我退後一步,拉開距離,“我從來沒有和您競爭過什麼。”
“你以爲你耍的那些小聰明,能騙過老爺子?”她冷笑,“我告訴你,阿梟是我的兒子。他要娶誰,我說了算。”
“那祝您好運。”我不想和她糾纏,側身想走。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肖可兒,我警告你。”她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如果阿梟醒來後問起今晚的事,你知道該怎麼說。要是敢亂說話,我會讓你在A市待不下去。肖家也保不住你。”
我看着她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扭曲猙獰的臉。
上一世,我就是被她這副模樣嚇住了。
十年,唯唯諾諾,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興。
結果呢?
“裴夫人。”我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聲音冰冷,“您是不是忘了,我已經籤了協議。從今天起,我和裴家,和裴梟,再無瓜葛。”
“你……”
“至於您要怎麼編故事,那是您的事。”我甩開她的手,揉了揉發紅的手腕,“不過,我建議您最好對蘇雅好一點。畢竟,她才是裴梟真正的救命恩人。要是她哪天說漏了嘴……”
我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林婉珍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你威脅我?”
“不敢。”我沖她微微一笑,“只是善意提醒。畢竟,裴老爺子看起來,很在意真相。”
說完,我不再理會她,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她壓抑的、憤怒的喘息。
走出裴家別墅時,雨已經小了。
深秋的夜風很冷,吹在臉上像刀割。
我站在雨中,深深吸了一口氣。
自由的空氣,混合着泥土和落葉的味道,清新得讓人想哭。
“肖小姐。”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是陳叔。
他撐着一把黑傘,手裏拿着一個紙袋。
“老爺子讓我送您。”他將傘遞過來,又把紙袋交給我,“裏面是幹淨的衣物,還有一部新手機。您的手機在車禍中損壞了。卡已經補辦好了,放在裏面。”
我接過紙袋,有些意外。
“裴老爺子……”
“老爺子說,這是您應得的。”陳叔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裏有一絲復雜,“車在門口,司機會送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謝謝。”
坐進車裏時,我終於徹底放鬆下來。
車子緩緩駛出裴家莊園,鐵門在身後緩緩關閉。
我看着後視鏡裏越來越遠的豪華別墅,心裏一片平靜。
結束了。
不,是剛剛開始。
手機在紙袋裏震動。
我拿出來,是一部全新的最新款手機。通訊錄是空的,只有一條未讀短信。
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錢已到賬。好自爲之。”
是裴老爺子。
我點開銀行APP,登錄賬戶。
餘額:5,000,000.00
五個零,整整齊齊。
我看了很久,然後關掉手機,靠進座椅裏。
車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霓虹閃爍。
這是A市,裴家的地盤,也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但今天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小姐,去哪裏?”司機問。
我報出肖家的地址。
車子在夜色中穿行,雨又大了起來。
半小時後,車子停在肖家別墅外。
比起裴家的莊園,肖家的別墅只能算普通。但在普通人眼裏,這已經是遙不可及的豪宅。
我下了車,沒有讓司機等。
走進大門時,客廳的燈還亮着。
“喲,我們的大英雄回來了。”
一個尖酸的聲音響起。
是我名義上的姐姐,肖薇。
她翹着腿坐在沙發上,手裏端着一杯紅酒,眼神裏滿是譏諷。
“聽說你今晚在裴家出盡了風頭?”她上下打量我,看見我手臂上的繃帶,嗤笑一聲,“還受傷了?苦肉計演得不錯啊。”
我沒理她,徑直往樓上走。
“站住。”肖薇放下酒杯,站起身,“爸爸在書房等你。”
我腳步一頓。
該來的,總會來。
書房裏,肖父肖振國坐在書桌後,臉色陰沉。
“跪下。”他說。
我沒有動。
上一世,我就是這樣跪在他面前,求他允許我去照顧裴梟。
他說:“肖可兒,記住你的身份。你只是肖家的養女,能攀上裴家是你的福氣。要是抓不住這個機會,你就滾出肖家。”
我抓住了。
然後,我死了。
“我讓你跪下!”肖振國猛地拍桌。
“爲什麼?”我問,聲音平靜。
肖振國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問,愣了一下,隨即更怒:“你還敢問爲什麼?今晚在裴家,你當着那麼多人的面,駁了裴夫人的面子!你知道這會給肖家帶來多大的麻煩嗎?”
“我說的是實話。”我說,“救裴梟的人不是我,是蘇雅。”
“實話?”肖振國冷笑,“在裴家,真相重要嗎?重要的是利益!裴夫人選你,是給你臉!你居然不要?”
“我要不起。”我說,“裴老爺子已經給了我五百萬,讓我永遠離開裴梟的視線。”
肖振國愣住了。
“五百萬?”
“對。”我點頭,“錢已經到賬。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分一半給肖家,作爲這些年的撫養費。”
肖振國的臉色變了又變。
從憤怒,到震驚,到算計。
“一半?”他眯起眼睛,“可兒,你是肖家的人。這錢,應該交給家裏保管。”
果然。
和上一世一樣。
只要涉及利益,親情、臉面,都不重要。
“我已經二十歲了。”我說,“有權利支配自己的財產。”
“你!”肖振國又要發怒,但想到那五百萬,又勉強壓下火氣,“可兒,爸爸是爲你好。你一個女孩子,拿着這麼多錢不安全。交給爸爸,爸爸幫你投資,保證……”
“不用了。”我打斷他,“我已經決定搬出去住。”
“什麼?”
“我說,我要搬出去。”我一字一頓,“明天就搬。”
肖振國死死盯着我,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許久,他忽然笑了,笑容冰冷。
“好,很好。”他說,“翅膀硬了,想飛了是吧?肖可兒,你別忘了,你能有今天,是靠誰!”
“我沒忘。”我迎上他的目光,“所以,那二百五十萬,我會打到您的賬戶上。從今往後,我和肖家,兩清。”
說完,我不等他反應,轉身離開書房。
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他憤怒的咆哮。
走廊裏,肖薇靠在牆上,抱着手臂,眼神復雜。
“你可真行啊,肖可兒。”她說,“五百萬,說不要就不要?”
“我要了。”我糾正她,“只是不要別的。”
“你瘋了?”肖薇湊近,壓低聲音,“你知道裴家意味着什麼嗎?那是A市的王!你居然主動放棄?”
“那又如何?”我問。
肖薇被我問住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容裏有一絲苦澀。
“也對。”她說,“那種地方,進去的人,有幾個能完整地出來?”
她轉身要走,又停下。
“喂,肖可兒。”
“嗯?”
“小心點。”她沒有回頭,“裴家,林婉珍,都不會輕易放過你。還有……爸爸也不會。”
“我知道。”
“知道就好。”
她擺擺手,回了自己房間。
我站在空蕩的走廊裏,聽着樓下傳來的肖振國的怒罵聲,心裏一片平靜。
回到房間,我鎖上門,開始收拾東西。
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
這個房間,與其說是我的臥室,不如說是一個客房。
簡單,幹淨,沒有溫度。
我的東西很少,幾件衣服,幾本書,一些畫具。
一個行李箱就裝滿了。
最後,我從抽屜最深處拿出一個小鐵盒。
打開,裏面是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一個年輕的女人抱着一個小女孩,笑得溫柔。
那是我媽媽。
在我五歲那年去世的媽媽。
如果不是她,肖家不會收養我。
肖振國是我媽媽的遠房表哥,收養我只是爲了面子,和媽媽留下的一小筆遺產。
“媽媽。”我撫摸着照片,輕聲說,“這一世,我會好好活着。”
將鐵盒小心地放進背包,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鏈。
站在窗前,我看着窗外的雨夜。
明天,一切都會是新的開始。
手機又震動了。
這次是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肖小姐,我是蘇雅。謝謝您今天幫我。但……我覺得您可能誤會了什麼。我沒有想搶走裴先生的意思。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見一面嗎?”
我看着這條短信,很久很久。
然後,我按下刪除鍵。
蘇雅。
這一世,我們的戰爭,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你贏了。
贏得徹徹底底。
窗外,雨停了。
天邊露出一絲魚肚白。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