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醉仙樓門口停下時,陳辭難的肚子已經咕咕叫了三回。
“快快快,”他跳下馬車,一邊往酒樓裏沖一邊喊,“劉掌櫃!老規矩!兩只醬肘子打包!要肥瘦相間、皮脆肉爛那種!”
櫃台後的胖掌櫃抬頭看見是他,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喲,陳少爺!您可有些日子沒來了!今兒個剛滷了一鍋,正熱乎着呢!”
“少廢話,趕緊的!”陳辭難一屁股坐在大堂的長凳上,翹起二郎腿,“餓死少爺我了。”
酒樓裏正是晚飯時分,坐滿了食客。靠窗的一桌幾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低聲議論着什麼,見陳辭難進來,互相使了個眼色,聲音壓得更低了。
陳辭難耳朵尖,隱約聽見“碼頭”、“王主簿”、“青磚”幾個詞,心裏一樂:好家夥,消息傳得夠快的。
他裝作沒聽見,自顧自倒了杯茶,慢悠悠喝着。
“陳少爺,”劉掌櫃親自端着油紙包好的肘子過來,壓低聲音,“聽說了嗎?今兒下午碼頭那事兒?”
“什麼事兒?”陳辭難一臉無辜。
“就王主簿那事兒啊!”劉掌櫃擠眉弄眼,“現在滿金陵城都傳遍了,說您三言兩語就把王扒皮懟得屁滾尿流!還說您手裏攥着他貪污的證據,一抖出來就能讓他掉腦袋!”
陳辭難一口茶差點噴出來:“誰說的?!”
“都這麼說!”劉掌櫃眉飛色舞,“還說您手裏那證據,是王扒皮三年前在江寧縣貪賑災款的賬本!好家夥,那可夠砍十回頭的!”
陳辭難:“……”
他總算明白什麼叫“三人成虎”了。
他就隨口那麼一詐,傳到外頭怎麼就成有賬本了?還證據確鑿?還夠砍十回頭?
“劉掌櫃,”陳辭難嘆了口氣,“我要真有那賬本,早拿去換錢了,還能留着過年?”
“哎喲,陳少爺您就別謙虛了!”劉掌櫃一副“我懂”的表情,“放心,這事兒咱們都站您這邊!那王扒皮,早該有人治治他了!”
陳辭難哭笑不得,也懶得解釋,接過肘子付了錢,轉身就走。
馬車重新上路,往聽雪樓去。
車廂裏彌漫着醬肘子的香味,陳辭難忍不住打開油紙包,撕了一小塊塞嘴裏。
“唔……香!”他滿足地眯起眼,“鐵骨你也來一塊?”
“少爺,我不餓。”趙鐵骨坐在對面,腰板挺得筆直。
“嘖,你這人,沒勁。”陳辭難又撕了一塊,邊嚼邊問,“對了,輕眉姑娘今兒在樓裏吧?”
“在,”趙鐵骨點頭,“下午派人問過,輕眉姑娘說今晚有新譜的曲子,等您來聽。”
“那敢情好!”陳辭難樂了,“說起來,輕眉這姑娘也是奇人。琴彈得好,曲兒譜得妙,就是脾氣怪了點——上回我說她彈錯了個音,她愣是三天沒理我。”
趙鐵骨嘴角抽了抽,沒接話。
聽雪樓在秦淮河的另一頭,是金陵城最有名的藝館。說是藝館,其實更像是個高級會所——來的都是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聽曲賞舞、吟詩作對,風雅得很。
當然,消費也高得很。
不過對陳辭難來說,錢從來不是問題。他爹陳大鹽梟就他一個兒子,寵得跟眼珠子似的,月錢給得足,隨便他花。
馬車在聽雪樓門口停下時,天已經擦黑了。
樓裏燈火通明,絲竹聲隱約傳來。門口站着兩個青衣小廝,一見陳辭難下車,趕緊迎上來:“陳少爺來了!快裏邊請!輕眉姑娘在‘流雲軒’等着您呢!”
陳辭難點點頭,搖着扇子就往裏走。
剛進大門,就聽見二樓傳來一陣琴聲。
琴音清越,如流水潺潺,又如珠落玉盤。彈的是古曲《高山流水》,但其中又多了幾分靈動,幾分俏皮。
“聽見沒?”陳辭難得意地對趙鐵骨說,“這手法,這韻味,全金陵城找不出第二個!”
趙鐵骨:“……是。”
兩人沿着樓梯上到二樓,走到最裏間的一扇雕花木門前。門虛掩着,琴聲從裏面流淌出來。
陳辭難推門進去。
屋裏點着熏香,淡雅的蘭花香。靠窗的琴案後,坐着一個白衣女子。
女子約莫十七八歲,容顏清麗,眉目如畫。此刻她正垂眸撫琴,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動,整個人沉浸在樂聲裏,有種說不出的嫺靜美好。
陳辭難沒打擾,自顧自在旁邊的軟榻上坐下,倒了杯茶,邊喝邊聽。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輕眉抬起頭,看見陳辭難,唇角微揚:“陳公子來了。”
聲音清清冷冷的,像山澗泉水。
“來了來了,”陳辭難放下茶杯,拍拍身邊的位置,“坐坐坐,別客氣。肘子買來了,還熱乎呢。”
輕眉起身走到榻邊坐下,看了眼油紙包裏的肘子,微微蹙眉:“又是醬肘子?”
“什麼叫‘又是’?”陳辭難不樂意了,“這可是醉仙樓劉掌櫃的拿手絕活!全金陵城獨一份!”
“太油。”輕眉言簡意賅。
“油才香啊!”陳辭難撕下一塊遞過去,“嚐嚐,保證你吃了還想吃!”
輕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小口咬了一點。
“怎麼樣?”陳辭難眼巴巴看着她。
“……尚可。”輕眉慢條斯理地吃完,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陳辭難樂了:“我就說嘛!對了,你說有新譜的曲子?”
輕眉點點頭,起身回到琴案後:“前幾日讀《楚辭》,心有所感,譜了一曲《湘君》。陳公子聽聽看。”
她重新坐下,指尖輕撫琴弦。
琴音響起。
這一次的曲調,與剛才的《高山流水》截然不同。幽遠、蒼涼,又帶着幾分說不清的哀怨。仿佛真有一位湘水之神,獨立江畔,遙望故人。
陳辭難閉上眼睛,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打着拍子。
聽着聽着,他忽然覺得不對勁。
心口又開始發熱了。
而且這次比下午在碼頭那次更明顯,熱得他有些發慌。
他皺了皺眉,睜開眼睛,想問問輕眉這曲子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卻見輕眉的臉色也不太對勁。
她彈琴的手在微微發抖,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嘴唇也有些發白。
“輕眉?”陳辭難坐直身子,“你怎麼了?”
輕眉沒回答,只是咬着嘴唇,繼續彈琴。琴音卻越來越急,越來越亂,到最後幾乎不成調子。
“停下!”陳辭難站起身,快步走到琴案邊,“你別彈了!”
他伸手想去按琴弦,手指剛碰到琴身——
“錚!”
一聲刺耳的斷弦聲。
輕眉的手指被崩斷的琴弦劃破,鮮血瞬間涌了出來。她悶哼一聲,整個人往後倒去。
陳辭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輕眉!”
輕眉靠在他懷裏,臉色慘白如紙,呼吸急促。她睜開眼,看着陳辭難,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鐵骨!”陳辭難扭頭大喊,“快去請大夫!”
趙鐵骨應聲沖了出去。
陳辭難把輕眉抱到軟榻上躺下,撕下自己衣襟一角,匆匆包扎她手指上的傷口。血很快就滲了出來,染紅了白布。
“你怎麼樣?哪裏不舒服?”陳辭難急聲問。
輕眉搖搖頭,眼睛卻死死盯着那架斷了弦的琴,眼神裏充滿了恐懼。
陳辭難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心裏一沉。
琴身上,靠近嶽山的位置,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裂痕。裂痕很新,邊緣整齊,不像是自然斷裂,倒像是……被人用利器劃過。
他忽然想起剛才心口發熱的感覺,還有輕眉彈琴時的異樣。
這曲子……有問題。
“輕眉,”陳辭難壓低聲音,“你這曲子,是從哪兒來的?”
輕眉張了張嘴,聲音虛弱:“譜子……是三天前……有人送來的……”
“什麼人?”
“不知道……”輕眉閉上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滑落,“裝在信封裏……放在我房門口……沒有署名……”
陳辭難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抬起頭,環顧這間雅室。
熏香還在燃着,青煙嫋嫋。窗外的秦淮河上,畫舫燈火點點,隱約傳來歡聲笑語。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可陳辭難知道,不一樣了。
有什麼東西,已經悄無聲息地滲透進了這片繁華,盯上了他,盯上了輕眉,盯上了所有和聽雪樓有關的人。
“少爺,大夫來了!”
趙鐵骨帶着一個背着藥箱的老大夫沖了進來。
陳辭難讓開位置,看着大夫給輕眉診脈、上藥、包扎。整個過程,輕眉一直閉着眼睛,身體微微發抖。
“這位姑娘是心神受損,又受了驚嚇,”老大夫診完脈,搖頭道,“老夫開個安神的方子,吃幾副藥,好好休養幾日便無大礙。只是這手指的傷……”
他看了看包扎好的傷口,嘆了口氣:“琴弦鋒利,傷到了筋脈。以後能不能再彈琴,就看造化了。”
陳辭難臉色一變。
輕眉最珍視的就是這雙手。不能彈琴,對她來說比死了還難受。
“大夫,您再想想辦法!多少錢都行!”陳辭難急道。
“不是錢的事,”老大夫搖頭,“傷得太深了。老夫盡力而爲,但……唉。”
他開了方子,又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便告辭離開。
趙鐵骨送大夫出去,屋裏只剩下陳辭難和輕眉。
“陳公子……”輕眉睜開眼,聲音微弱,“對不起……擾了您的雅興……”
“說什麼傻話!”陳辭難在她身邊坐下,看着她還蒼白着的臉,“你好端端的,怎麼會心神受損?是不是最近遇到什麼事了?”
輕眉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這幾天……總覺得有人在盯着我……晚上睡不好,一閉眼就做噩夢……”
她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絲恐懼:“夢裏有個人……一直在彈琴……彈的就是剛才那曲《湘君》……可那琴聲……不像是人彈出來的……”
陳辭難聽得背脊發涼。
他想起剛才那詭異的琴音,還有心口莫名發熱的感覺。
“那譜子呢?”他問,“還在嗎?”
“在……”輕眉指了指琴案下的抽屜,“我收在那裏……”
陳辭難起身走到琴案邊,拉開抽屜。裏面果然放着一個素白的信封。
他拿出信封,抽出裏面的譜子。
譜子是用工整的小楷抄寫的,音符、指法標注得一清二楚。看起來就是一份普通的琴譜,沒什麼特別。
可當陳辭難的目光落在譜子最下方的一行小字上時,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行字寫的是:
“聞君雅善琴,特贈此譜。七日爲期,譜盡魂歸。”
落款處,畫着一只眼睛。
一只沒有瞳孔、空洞洞的眼睛。
陳辭難的手一抖,譜子差點掉在地上。
“這是什麼意思?”他扭頭問輕眉,“你看見這行字了嗎?”
輕眉搖搖頭:“我……我沒細看……只看了譜子……”
陳辭難的心跳得厲害。
七日爲期,譜盡魂歸。
今天,是第幾天?
他猛地想起,輕眉說譜子是三天前收到的。
也就是說,還剩四天。
四天之後,如果這譜子彈完了……會怎樣?
“魂歸”……歸到哪裏去?
陳辭難不敢細想。
他深吸一口氣,把譜子塞回信封,揣進懷裏:“這東西我先替你保管。這幾天你好好休息,別再碰琴了。”
輕眉看着他,眼神復雜:“陳公子……這譜子……是不是有問題?”
“有沒有問題,查了才知道。”陳辭難勉強笑了笑,“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出事。”
話雖這麼說,他心裏其實一點底都沒有。
這譜子太邪門了。還有那只眼睛……
正想着,趙鐵骨回來了。
“少爺,大夫送走了。”他看了看輕眉,又看看陳辭難,壓低聲音,“樓裏的媽媽說,這幾天確實有些不對勁。夜裏總聽見琴聲,可挨個房間查過去,又沒人彈琴。”
陳辭難臉色更沉了。
他站起身:“鐵骨,你留在這裏照顧輕眉。我去找樓裏的其他人問問。”
“少爺,我陪您去——”
“不用,”陳辭難打斷他,“你守在這兒,別讓任何人靠近輕眉。特別是……送譜子的人。”
趙鐵骨神情一凜,點了點頭。
陳辭難走出“流雲軒”,輕輕帶上門。
走廊裏靜悄悄的,兩旁的房間都關着門,隱約能聽見裏面傳來的談笑聲、絲竹聲。一切都顯得那麼正常,那麼平靜。
可陳辭難知道,這片平靜之下,藏着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危險。
他揉了揉心口。
那裏還在隱隱發熱。
這一次,熱度持續的時間更長,也更清晰。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裏蘇醒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