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滇南,秋老虎發了威。太陽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土路被曬得發白,腳踩上去,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氣往腳底板鑽。鳳凰山的樹葉蔫蔫的,連麻雀都躲在樹蔭下,懶得吱聲。
雷耀背着個新書包,站在朝陽三中校門口,心裏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瞬間泄了大半。
這書包是他爸熬了兩個夜班,在供銷社買的,深藍色,印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紅字。他摸着書包上的字,手指發燙,心裏卻涼颼颼的。
朝陽三中的校門,哪能叫校門?兩根歪歪扭扭的水泥柱,撐着塊破木牌,紅漆掉了大半,露出木頭紋路,還有幾個石頭砸的坑。校門口的土路,被車軲轆碾出深溝,積着發黑的污水,飄着股刺鼻的臭味,蒼蠅嗡嗡地繞着飛。
牆根下蹲着幾個半大的小子,頭發染得黃黃綠綠,穿着鬆鬆垮垮的喇叭褲,褲腳拖在地上沾着泥。他們嘴裏叼着煙,煙圈飄出來,嗆得人嗓子癢。看見雷耀他們四個,這群人的眼睛亮了,像看見獵物的狼,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
顧波下意識往雷耀身邊靠了靠,壓低聲音:“別抬頭,快走。”他的目光快速掃過那群混混,又迅速收回,落在腳下的土路。來之前,他就聽家屬區的大人說過,三中校門口是混混的地盤,專挑新生欺負,搶錢搶東西,沒人敢管。
金波的臉瞬間白了,血色褪得一幹二淨。他緊緊攥着顧波的衣角,胖乎乎的手心裏全是汗,腳步都邁不開。小眼睛偷偷瞄了眼混混,趕緊低下頭,嘴裏小聲念叨:“快走快走……”他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針,扎得渾身不自在。
陳豪的身體繃得像根弦,懷裏的布包抱得更緊了,裏面裝着課本和文具。他腳步放得很輕,幾乎貼着地面走,清秀的臉上滿是緊張,生怕弄出一點動靜。頭埋得低低的,長長的睫毛垂着,遮住了那雙怯生生的眼睛。
只有雷耀,眉頭皺得更緊,心裏的火又冒了上來。他手不自覺攥緊書包帶,指節泛白,俊秀的臉上露出不服氣,眼神裏的倔強像出鞘的小刀,直直地盯着那群混混。他最討厭這種打量獵物的眼神,哪怕對方看起來不好惹,也不想低頭——這股硬氣,刻在骨子裏。
“雷耀!”顧波趕緊拉他胳膊,用眼神警告,“別惹事!”
雷耀深吸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看着顧波緊張的眼神,又看看金波和陳豪發白的臉,心裏的火氣慢慢壓下去。他知道,顧波說得對,開學第一天,不能惹麻煩。他抿了抿唇,收回目光,低下頭,跟着顧波想往學校裏鑽。
“站住!”
一聲囂張的喊,從身後砸過來。
雷耀的腳步頓住,後背的汗毛瞬間豎起來,心裏的火“噌”地竄到頭頂。他猛地轉過身,看向喊話的人,俊秀的臉上滿是冷意。
喊話的是個穿花襯衫的小子,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蒼蠅落上去都得打滑。嘴裏叼着煙,煙圈從嘴角飄出來,胳膊上紋着只歪歪扭扭的蠍子,在陽光下閃着詭異的光。他身後跟着兩個跟班,吊兒郎當的,手裏拿着木棍,眼神凶狠。
這就是劉張海,雙園的混混頭子,在朝陽三中橫着走。聽說他打架不要命,下手黑,連老師都怕他三分。
劉張海慢悠悠走過來,圍着他們四個轉了一圈,像打量貨物。目光掃過他們身上的粗布衣服,最後落在雷耀那張俊秀的臉上,嘴角勾起嘲諷的笑:“喲,昭鋼的土包子,還出了個小白臉,也敢來三中?”
“土包子”“小白臉”,這幾個字像針,狠狠扎在雷耀心上。他的拳頭攥得咯咯響,指甲嵌進掌心,傳來輕微的疼。眼神裏像藏着團火,隨時能燒起來,俊秀的臉上滿是怒意,卻強忍着沒發作——他知道,現在動手,吃虧的是四個人。
顧波趕緊往前站了一步,擋在雷耀身前,敦厚的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哥,我們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您多包涵。”他清楚,硬碰硬肯定吃虧,只能先服軟。在這種地方,拳頭硬的是老大,講道理沒用。
劉張海瞥了顧波一眼,冷笑一聲,目光又落回雷耀身上:“新來的?新來的就得懂規矩。”他伸手拍了拍顧波的肩膀,力道很重,顧波的身體晃了晃,硬是沒吭聲。“規矩就是,見了我們叫哥,還得……”他的目光落在雷耀的新書包上,眼睛亮了,像看見寶貝,“把你那書包,給我。”
“不行!”雷耀一把推開顧波,往前站了一步,瞪着劉張海,聲音帶着倔強,“這是我爸買的,不給!”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把出鞘的小刀,帶着鋒芒。腦子裏什麼都沒想,只想着這書包是爸熬了兩個夜班換的,意義不一樣,就算對方人多勢衆,也不能拱手相讓。
劉張海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小白臉敢反抗。他上下打量雷耀,嘲諷更濃了:“喲,還挺橫?”他往前走了一步,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到一起。身上的煙臭味和汗臭味熏得雷耀皺眉,俊秀的臉上滿是厭惡。
劉張海的眼神裏帶着惡意和威脅:“小子,我勸你識相點。在三中,我說的話就是規矩。你要是不給,信不信我讓你今天橫着出去?”
一股強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劉張海比他高半個頭,身材壯實,眼神裏的戾氣,讓雷耀心裏第一次升起一絲怯意。但骨子裏的沖動和倔強,不允許他低頭。他梗着脖子,瞪着劉張海,毫不退讓,清秀的眉眼間滿是倔強:“我不信!”
空氣瞬間凝固了。
風停了,蒼蠅的嗡嗡聲都聽不見了。校門口的混混們饒有興致地看着,等着看好戲。
顧波的臉白得像紙,趕緊拉雷耀的胳膊,想把他往後拽,聲音帶着懇求:“雷耀,別沖動!書包給他,我們再買一個!”他怕雷耀激怒劉張海,到時候吃虧的是他們。
金波嚇得眼淚快掉下來,躲在顧波身後,圓臉上滿是恐懼,聲音發顫:“雷耀,給……給他吧……”他恨不得現在就跑,卻不敢丟下夥伴。
陳豪的身體抖得更厲害,眼睛裏充滿恐懼,清秀的臉上毫無血色。他想拉雷耀跑,卻連動都不敢動,只能死死抱着布包,低着頭,不敢看眼前的對峙。
劉張海看着雷耀倔強的眼神,火氣也上來了。他最討厭別人挑戰他的權威,尤其是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白臉。他抬起手,就想往雷耀臉上扇過去。
“劉張海!你幹什麼!”
一聲嚴厲的喊,從值班室傳出來。一個穿灰色中山裝的老頭,拿着教鞭快步走過來。他是三中的門衛,也是劉張海的遠房舅舅,是學校裏唯一敢管劉張海的人。
劉張海的手僵在半空。他轉過頭,瞪了門衛一眼,嘟囔:“舅,我跟他們鬧着玩呢。”
門衛瞪他一眼,厲聲說:“鬧着玩也不行!開學第一天,別惹事!滾回教室去!”
劉張海咬了咬牙,不敢反駁。他知道,舅舅發起火來,連他爸都敢罵。他轉過頭,狠狠瞪了雷耀一眼,眼神裏的威脅像刀子:“小子,你給我等着!這事沒完!”
說完,他帶着跟班悻悻地走了,走的時候故意撞了下雷耀的肩膀,力道很重,把雷耀撞得一個趔趄。
雷耀站穩腳跟,看着劉張海的背影,心裏的火更旺了。他攥着拳頭,指節泛白,恨不得沖上去打一架。俊秀的臉上滿是不甘,眼神裏的怒火幾乎要溢出來。
顧波鬆了口氣,拍着胸脯,穩重的臉上帶着後怕:“嚇死我了……還好門衛出來了。”
金波也鬆了口氣,眼淚掉下來,圓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太嚇人了……”
陳豪的身體慢慢放鬆,但臉色還是很白,清秀的眉眼間殘留着恐懼。他抬起頭,看了眼雷耀,又趕緊低下頭,不敢說話。
雷耀沒說話,眼睛裏還燃着怒火。他看着劉張海消失的方向,心裏暗暗發誓:劉張海,你等着!總有一天,我要把今天的恥辱,加倍還回去!
顧波看着他的樣子,心裏咯噔一下。他知道,雷耀的沖動,遲早會讓他和劉張海,發生一場躲不開的沖突。而這場沖突,會讓他們四個在三中的日子,變得更加艱難。
他們四個低着頭,快步走進學校。
朝陽三中的校園,比校門口也好不到哪去。操場是片黃土地,坑坑窪窪,角落裏堆着廢棄的課桌椅,長滿了青苔。教學樓是棟破舊的二層小樓,牆皮掉了大半,露出紅磚,像張斑駁的臉。教室的窗戶玻璃碎了好幾塊,用塑料布糊着,風一吹,塑料布譁啦啦響。
教室裏亂糟糟的。學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抽煙的抽煙,打牌的打牌,髒話滿天飛。老師來了也不管,往講台上一坐,自顧自看報紙,下課鈴一響,抬腳就走。這地方,就是個被遺忘的角落,沒人在乎你學不學,好不好。
雷耀他們四個,找了個靠後的位置坐下。
金波坐立不安,手在褲兜裏摸索,掏出顆紅紙包的水果糖,偷偷塞進嘴裏。糖的甜味散開,他緊張的心情才稍微平復,圓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些。
顧波拿出報名冊,一遍遍地看上面的名字,手指在名字上劃過,心裏盤算着,哪些人是劉張海的跟班,哪些人可以結交。他的眉頭一直皺着,心裏充滿擔憂,穩重的臉上滿是沉思——他得提前想好對策,不然他們在這學校裏,寸步難行。
陳豪依舊不緊不慢,把布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拿出一本《唐詩三百首》安靜地翻着。他的目光落在書頁上,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聽着周圍的動靜。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他的身體就會下意識繃緊,清秀的臉上滿是警惕。
只有雷耀,沒看書,也沒看報名冊。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教室門口,手指在桌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心裏憋着一股火,一股不甘的火。俊秀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裏的冷意,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們的初中生活,就要在這個爛泥塘裏開始了。這裏沒有書香,只有拳頭;沒有規矩,只有暴力。
但他不怕。
他想着,只要四個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就算天塌下來,他們也能一起頂着。
只是他不知道,在這個爛泥塘裏,光有沖動和義氣,遠遠不夠。他的成長,需要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可能是血,是淚,是一次次的頭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