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中學的校門，比朝陽三中還要破敗三分。
兩根掉光了漆的木頭樁子，歪歪斜斜地支棱着，連塊像樣的校牌都沒有，只在最粗的那根樁子上，用紅漆歪歪扭扭寫了“鳳凰中學”四個字，被風吹日曬得褪成了淡粉色，遠看像塊糊上去的髒疤。校門往裏，是一片荒得不成樣子的操場，野草長到了半人高，踩上去沙沙作響，偶爾能驚起幾只蹦躂的螞蚱。教學樓是棟土坯房，牆皮裂得像老太太的皺紋，窗戶上的塑料布破了好幾個洞，風一吹，譁啦啦地響，像誰在哭。
周一清晨，天剛蒙蒙亮，鳳凰山的霧還沒散。雷耀、顧波、金波、陳豪四個，背着洗得發白的書包，站在鳳凰中學的校門口，心裏七上八下的。
雷耀的額頭還貼着塊紗布，是上周被劉張海打的。他抬頭看了看這破破爛爛的學校，心裏那股子沖動勁兒又冒了上來，指節無意識地攥得發白。顧波眼尖，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壓低聲音叮囑：“記住了，少說話，別沖動，咱們是來尋出路的，不是來惹事的。”
金波緊緊跟在兩人身後，胖乎乎的手攥着書包帶，手心全是汗。他往四周瞅了瞅，喉結滾了滾，小聲嘟囔：“這地方……比三中還爛啊，連個看門的都沒有。”話音剛落，就被陳豪輕輕碰了碰胳膊。陳豪依舊是那副清秀靦腆的樣子，眼神裏帶着怯意，卻比在三中時多了點堅定——他知道，這是他們唯一的退路了。
四個少年剛踩着野草往裏走了沒幾步，就聽見一聲炸雷似的喊：“站住！”
聲音是從教學樓的陰影裏傳出來的。緊接着，七八個半大的小子，從陰影裏鑽了出來，攔在了他們面前。爲首的那個，個子不算高，穿着件洗得發白的黃軍裝，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結實的小臂，頭發剃得短短的，眉眼平平無奇，丟在人堆裏都認不出來。但他往那一站，脊背挺得筆直，眼神裏帶着股子狠勁兒，身後的幾個小子都規規矩矩地站着，一看就知道是頭兒。
這就是高藝，鳳凰中學初一的扛把子。他表哥是南區的混混頭子，手底下有不少人，在朝陽鎮的西邊，沒人敢不給高藝面子。高藝這人，長相普通，卻最講義氣，爲了兄弟能兩肋插刀——上個月，他的一個兄弟被外校的混混欺負，斷了根手指，他帶着人堵了對方三天三夜，硬是逼着那人跪在醫院門口磕頭道歉，這事在鳳凰中學傳得沸沸揚揚。
高藝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四個陌生小子。目光掃過雷耀額頭的紗布，又落在顧波沉穩的臉上，金波微胖的身材，最後停在陳豪清秀的眉眼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哪來的毛頭小子？不知道鳳凰中學的規矩？”
顧波心裏咯噔一下，趕緊上前一步，把雷耀往後拉了拉，臉上擠出點笑：“哥，我們是新來的轉校生，剛從朝陽三中轉過來的。”他知道，在這種地方，服軟是最好的辦法，“我們就是來讀書的，沒別的意思。”
“朝陽三中？”高藝挑了挑眉，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往前走了兩步，逼近雷耀。他比雷耀矮半個頭，卻仰着頭，眼神裏帶着審視，“三中的人，跑到我們鳳凰中學來幹什麼？是劉張海那孫子讓你們來探路的？還是想在老子的地盤上分一杯羹？”
這話一出，他身後的幾個小子立刻圍了上來，摩拳擦掌的，眼神裏帶着不善。一個瘦高個往前湊了湊，伸手就想去推雷耀的肩膀：“小子，識相點，滾回你們三中去！”
瘦高個的手還沒碰到雷耀，金波就嗷嗚一聲撲了上來。他平時看着憨厚沒主見，此刻卻像頭被惹急的小胖熊，死死抱住瘦高個的胳膊：“不準欺負我哥！”
瘦高個愣了一下，隨即惱羞成怒，抬腳就往金波肚子上踹：“胖子，找死！”
這一腳踹得又狠又準，金波悶哼一聲，疼得蜷縮在地上，額頭上瞬間冒出冷汗，卻還是死死咬着牙，不肯鬆手。
“金波！”雷耀眼睛紅了，那股子被強行壓制的沖動瞬間炸開，他一把推開瘦高個，撲過去扶起金波，轉頭瞪着高藝，眼神裏像燃着火，“我們不是來惹事的，但也不是任人欺負的！”
顧波臉色一變，趕緊想拉住雷耀，卻已經晚了。高藝身後的幾個小子見雷耀敢反抗，立刻就沖了上來，拳頭噼裏啪啦地往他身上砸。陳豪嚇得渾身發抖，清秀的臉上沒了血色，卻還是咬着牙，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樹枝，揮舞着沖了上去，嘴裏喊着：“別打了！別打我哥！”
他的力氣小，枯樹枝打在人身上不痛不癢，反而被一個小子反手推在地上，膝蓋磕在石頭上，瞬間滲出了血。
“陳豪！”顧波急了，他平時穩重，此刻也顧不上那麼多，撲上去抱住一個小子的腰，死死往後拽。他知道自己打架不行，但他不能看着兄弟被欺負——在三中的巷子裏，他們已經受過一次那樣的屈辱了，這一次，他不想再縮在後面。
場面瞬間亂成一團。四個少年，沒一個是打架的好手，卻像四只護崽的小狼，死死地擰在一起。雷耀額頭的紗布被扯掉了，傷口裂開，血順着臉頰往下流，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一拳一拳地往對面的人身上砸，嘴裏吼着：“不準動我兄弟！”
金波從地上爬起來，捂着肚子，不管不顧地往人堆裏撞；陳豪膝蓋流着血，依舊揮舞着枯樹枝，擋在顧波身前；顧波則死死抱着一個小子的腿，不讓他去幫其他人。
他們打得毫無章法，甚至可以說是狼狽不堪，卻沒有一個人退縮，沒有一個人想着丟下兄弟自己跑。
高藝原本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戲，嘴角還掛着嘲諷的笑。可看着看着，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裏的戲謔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訝，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他見過太多打架的場面，見過爲了搶地盤頭破血流的，見過爲了爭女人大打出手的，也見過被打得屁滾尿流、丟下兄弟抱頭鼠竄的。可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四個人——明明打得那麼狼狽，明明實力懸殊，卻死死地護着彼此，像四只抱成團的小刺蝟，哪怕遍體鱗傷，也要亮出自己的尖刺。
尤其是那個叫雷耀的小子，額頭流着血，眼睛紅得像兔子，拳頭砸在別人身上，也挨了別人不少拳頭，卻硬是咬着牙，把金波和陳豪護在身後。還有那個穩重的顧波，明明看着文質彬彬，卻死死抱着人不放，哪怕被打得嘴角出血，也不肯鬆手。
高藝的心，猛地顫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和兄弟的日子——那年他表哥被人堵在巷子裏，他也是這樣，帶着幾個兄弟，明明打不過，卻硬是抱着必死的決心沖上去，硬生生把表哥救了出來。
這就是兄弟情義啊。
高藝猛地吼了一聲：“都給我停手！”
他的聲音帶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正在扭打的小子們瞬間停了下來，紛紛鬆開手，喘着粗氣往後退。
雷耀扶着金波和陳豪，站在原地，渾身是土，臉上掛着彩，卻依舊挺直了脊背，瞪着高藝，眼神裏沒有絲毫畏懼。顧波擦了擦嘴角的血，走到雷耀身邊，和他並肩站着，目光沉穩地看着高藝。
高藝看着眼前的四個少年，沉默了幾秒，忽然咧嘴笑了。他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對着雷耀說：“我叫高藝，鳳凰中學初一的。你們這幾個小子，有點意思。”
雷耀愣了愣，看着高藝伸過來的手。那是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掌心粗糙，卻很有力。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和高藝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叫雷耀。”他的聲音沙啞，卻帶着一股子倔強。
“顧波。”
“金波。”
“陳豪。”
三個少年也紛紛開口，報上自己的名字。
高藝拍了拍雷耀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眼裏帶着贊賞：“劉張海那孫子，是不是在三中把你們欺負慘了？”
雷耀渾身一震，抬頭看着高藝，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高藝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狠戾：“那孫子，仗着背叛周垚搶了雙園的地盤，在三中橫行霸道，老子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你們今天這架，打得好！我高藝就喜歡你們這種護着兄弟的性子！”
他轉頭對着身後的兄弟喊：“以後，雷耀他們四個，就是我高藝的兄弟！在鳳凰中學，誰要是敢找他們麻煩，就是不給我高藝面子，就是跟我身後的所有兄弟過不去！聽見沒有？”
“聽見了！”身後的小子們齊聲喊着，聲音洪亮。
金波捂着肚子，看着高藝，圓臉上露出了笑容，眼裏的淚水還沒幹，卻笑得格外燦爛。陳豪也鬆了口氣，膝蓋的疼痛好像也減輕了不少，清秀的眉眼間，露出了一絲笑意。顧波看着高藝，心裏暗暗點頭——這個高藝，雖然看着凶，卻是個真正的性情中人。
高藝指了指教學樓的方向，咧嘴一笑：“走！帶你們去教室。我們初一（1）班，就在最東邊的那間。記住了，在鳳凰中學，別的沒有，就是兄弟多！以後，有我罩着你們，沒人敢再欺負你們！”
雷耀看着高藝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心裏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了在三中被欺負的日子，想起了劉張海那張囂張的臉，再看看眼前的高藝，看看身邊的兄弟，只覺得心裏的那股子憋屈，好像散了不少。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堅定：“好！以後，我們就是兄弟！”
晨霧慢慢散去，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鳳凰中學的荒操場上，灑在五個少年的身上。野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像是在爲這場不打不相識的相遇，唱着一首義氣的歌。
土坯房的教室裏，桌椅歪歪扭扭，牆壁上滿是塗鴉，卻在這一刻，充滿了少年人的熱血與情義。雷耀看着身邊的兄弟，心裏忽然明白了周垚說的“機會”是什麼。
在這個爛得不成樣子的鳳凰中學，他不僅找到了報仇的希望，還找到了一群可以托付後背的兄弟。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沖動的愣頭青了。他要和這些兄弟一起，變得更強，強到足以和劉張海抗衡，強到足以把曾經受過的屈辱，加倍還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