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時竟漸漸歇了。
只有檐角殘存的積水,仍固執地、間隔許久才“嗒”一聲落下,砸在廟內凝固的暗紅血窪裏,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那股強行支撐着蕭湛完成殺戮的詭異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疲憊和渾身上下撕裂般的痛楚。他拄着那根已經看不出原色的鏽鐵棍,勉強支撐着身體,劇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濃烈的血腥味,直沖腦髓。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原本修長白皙、慣於執筆撫琴的手指,此刻沾滿了粘稠的、尚未完全冷卻的血污和泥垢,指甲縫裏更是塞滿了黑紅色的穢物。微微顫抖着,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力竭後的生理反應。
這就是……殺戮的感覺。
並不美妙,甚至有些惡心。但內心深處,某種冰封堅硬的東西,似乎隨着那噴濺的溫熱液體,一同破殼而出。
【《血獄魔功》初篇運轉開始,自動汲取血氣修復宿主傷勢。】
腦海中,那冰冷機械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帶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場血腥屠殺與它毫無幹系。
緊接着,蕭湛便感覺到,周身空氣中彌漫的、地上流淌的那些血污,似乎有極其微弱的、肉眼難辨的猩紅氣息,絲絲縷縷地剝離出來,如同受到無形牽引,緩緩滲入他的皮膚。
一股灼熱中帶着陰寒的奇異能量,開始在他幾乎幹涸斷裂的經脈中遊走。所過之處,如同被無數細小的冰針穿刺,又像是被烙鐵燙過,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麻癢。尤其是那條斷腿,骨頭相接處更是傳來令人牙酸的“咯咯”輕響,仿佛有無數螞蟻在裏面啃噬、重塑。
他悶哼一聲,額上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水涔涔而下。這功法的修煉方式,果然邪異非常,竟是直接汲取生靈血氣!但這痛苦,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活着”的真實感。
他閉上眼,強忍着不適,仔細“閱讀”腦海中那篇憑空出現的功法。文字古奧,意象猙獰,通篇充斥着“掠奪”、“噬滅”、“以殺養殺”的字眼,行功路線更是刁鑽詭異,完全違背了他過去所學的任何正統心法。這確是一條不容於世的魔道,一條……暴君之路。
良久,直到那股詭異的能量運行完一個小周天,緩緩平息下去,身體的劇痛和虛弱感竟真的減輕了不少,斷腿處雖然依舊無法用力,但至少不再是那種鑽心的、持續不斷的疼痛。內息之中,也多了一絲微不可查,卻凌厲異常的赤色氣流。
他嚐試着,鬆開握着鐵棍的手,身體晃了晃,終究沒有倒下。
目光再次掃過廟內的慘狀。三具屍體以扭曲的姿態倒伏,血污幾乎浸透了每一寸地面,連那半截泥塑神像的臉上,都濺上了幾滴暗紅,使得那原本悲憫(或威嚴)的面容,顯得格外詭異。
蕭湛的眼神,已經恢復了冷靜,或者說,是一種死水般的沉寂,只是在那沉寂的最深處,燃燒着兩點幽冷的火焰。
他蹣跚着,走到豁牙乞丐的屍體旁,蹲下身——這個動作依舊牽扯得他渾身疼痛——毫不避諱地在他破爛的衣物裏摸索起來。很快,他找到了小半塊用髒污油紙包着的、硬得像石頭的粗面餅,還有一個癟癟的錢袋,裏面只有幾枚磨得發亮的劣質銅錢。
過去那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六皇子,絕不會多看這些東西一眼。但現在,蕭湛只是默默地將餅子和銅錢收起,放入自己懷中。這是活下去的資本,無關尊嚴,只關生存。
他又看向廟外。
雨後的夜空,墨色依舊濃重,但雲層似乎薄了些,透下幾縷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遠處荒草和殘垣的輪廓。
以及,那一排如同雕塑般靜立在月光與陰影交界處的身影。
一共百人,玄黑色的鐵甲覆蓋全身,連面部都籠罩在猙獰的鬼面盔之下,只露出一雙雙毫無感情、如同深潭寒冰的眼睛。他們手持制式長刀,刀刃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澤。隊伍寂靜無聲,連戰馬的呼吸都輕不可聞(如果他們有馬的話),只有一股百人如一、凝練如實質的鐵血煞氣,沉甸甸地彌漫在周圍的空氣裏,連夏夜的蟲鳴都徹底消失了。
這就是系統獎勵的“鐵血親衛”。
蕭湛心中微動,嚐試着在腦海裏發出一個指令:“守住四周,任何人不得靠近。”
幾乎在他念頭升起的同時,那百名鐵衛如同精密的機器,最外圍的二十人無聲無息地轉身,邁着完全一致的步伐,迅速散入破廟周圍的黑暗之中,隱沒了身形。剩下的八十人,依舊肅立在原地,如同忠誠的守衛,拱衛着他們的君王。
這種如臂使指、絕對服從的感覺……蕭湛深深吸了一口帶着血腥和潮溼泥土氣息的空氣,胸膛中某種東西似乎在悄然膨脹。
他重新靠回那半截神像基座,沒有去看那些屍體,也沒有去看門外的鐵衛。他只是抬起頭,透過破廟頂最大的那個窟窿,望着那一小片逐漸清晰的、點綴着疏星的夜空。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許多畫面。
是父皇高踞龍椅,冷漠地看着他被拖出大殿時,那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神。
是昔日對他阿諛奉承的兄弟、大臣,轉瞬間落井下石的嘴臉。
是母妃……那個溫婉美麗的女人,在他被定罪前夜,於冷宮中用一段白綾結束了自己生命的消息傳來時,他心中那瞬間崩塌的世界。
還有……那個他曾視若珍寶、卻最終在關鍵時刻遞上“證詞”,給了他致命一擊的未婚妻,柳雲裳。
恨意如同毒藤,再次瘋狂滋長,纏繞着他的心髒,幾乎讓他窒息。
他攥緊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嫩肉,帶來清晰的痛感。
力量……
他需要力量。更多,更強,足以碾碎所有背叛、所有不公、所有施加於他和他母妃身上的痛苦的力量!
《血獄魔功》的運轉法門在心頭緩緩流淌,那汲取血氣、強化自身的途徑,雖然邪惡,卻簡單直接,充滿了誘惑。
門外,是他如今安身立命的第一支力量,一百名絕對忠誠的鐵血戰士。
前路,是荊棘遍布、白骨鋪就的暴君之道。
蕭湛緩緩閉上眼睛,將翻騰的殺意與恨意,一點點壓回心底最深處,如同錘煉精鋼,將它們鍛造成更冰冷、更堅硬的決心。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