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萬籟俱寂。安定侯府高大的院牆將京城的繁華與喧囂隔絕在外，只餘下巡夜婆子單調的梆子聲偶爾劃過寂靜。錦瑟院內，燈火早已熄滅，沈清弦躺在床榻上，卻毫無睡意。白日裏蘇墨的出現帶來了一絲希望，但林青那匆匆一瞥後便再無動靜，讓她的心始終懸在半空，焦灼難安。顧媽媽，能否順利收到消息？是否會相信那封語焉不詳的密信？又能否擺脫柳氏的耳目，平安回到她身邊？
時間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漫長，每一分流逝都像是在考驗着她的耐心。她豎起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後腦的傷處因緊繃的情緒而隱隱作痛。
就在更漏指向三更天時，一陣極輕微、幾乎與夜風融爲一體的窸窣聲，從靠近後牆的窗櫺處傳來。那聲音極其細微，若非沈清弦全神貫注，幾乎無法察覺。
她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輕微的“咔噠”一聲，像是細小的石子投入水中，窗栓似乎被什麼東西從外面撥動了一下。緊接着，那扇原本虛掩着透氣的支摘窗，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了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道黑影，如同靈巧的狸貓，悄無聲息地滑入室內，落地時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月光短暫地照亮了來人的輪廓——一個身形微胖、穿着深色粗布衣裙的老婦人。
黑影迅速回身，將窗戶輕輕合上，動作熟練而利落。她站在原地，適應了一下室內的黑暗，然後目光精準地投向了床榻的方向。
盡管隔着紗帳，盡管室內光線昏暗，沈清弦依然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中蘊含的急切、擔憂與難以置信的激動。
“是……是顧媽媽嗎？”沈清弦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從紗帳內低低傳出。
那黑影聞聲，身體明顯地一震，隨即疾步走到床前，顫抖着手掀開紗帳的一角。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沈清弦看清了來人的臉——正是她記憶中的顧媽媽！只是比記憶中蒼老了許多，鬢角已然全白，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但那雙眼睛，依舊透着熟悉的精明與此刻滿溢的心疼和激動。
“小姐！我的小姐啊！”顧媽媽看清床上那蒼白憔悴的人兒，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她撲倒在床前，壓抑着聲音，肩膀劇烈地聳動着，粗糙的手緊緊握住沈清弦露在錦被外冰涼的手指，老淚縱橫，“您……您怎麼傷成這樣？！老奴在莊子上聽到消息，魂都快嚇沒了！那起子黑心爛肺的，怎麼敢……怎麼敢如此害您！”
感受着顧媽媽手心傳來的、因常年勞作而粗糙卻異常溫暖的觸感，聽着她那發自肺腑、毫不作僞的痛哭與憤怒，沈清弦強忍了多日的委屈、仇恨與孤獨，在這一刻幾乎要決堤而出。她反手緊緊握住顧媽媽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的肉裏，眼淚無聲地滑落枕畔。
這不是演戲，這是劫後餘生、見到唯一可信賴之人的真情流露。
“媽媽……媽媽……”她哽咽着，反復喚着這個熟悉的稱呼，仿佛要將前世未能說出口的依賴與愧疚一並喊出來。
主仆二人就這樣在黑暗中間隔了數年的重逢，壓抑着聲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所有的擔憂、恐懼、憤怒與思念，都融在了這無聲的淚水中。
良久，顧媽媽才勉強止住悲聲，用袖子胡亂擦了把臉，急切地壓低聲音問道：“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林青小子半夜摸到莊子上，塞給老奴那張字條，寫得沒頭沒腦，只說小姐重傷念舊，讓老奴速歸切莫聲張……老奴這心裏……是柳氏？還是二小姐？她們對您下手了？！”她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充滿了護犢的凶狠。她雖在莊子上，但對侯府後宅的陰私並非一無所知，柳氏和沈清芙是什麼貨色，她心裏清楚得很！
沈清弦也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不是一味哭泣的時候。她拉着顧媽媽的手，讓她在床邊的腳踏上坐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視着對方蒼老卻堅定的面容。
“媽媽猜得不錯。”沈清弦的聲音依舊帶着哭過的沙啞，但語氣卻異常冷靜，“我這次從閣樓摔下，並非意外，是沈清芙從背後推的我。”
“什麼？！”顧媽媽倒吸一口涼氣，眼中瞬間燃起滔天怒火，咬牙切齒道，“那個小賤人！她怎麼敢？！”
“她自然敢，”沈清弦冷笑，“因爲有人給她撐腰，因爲她覬覦我的一切，包括……那樁與三皇子的婚事。”
顧媽媽是經歷過風浪的老人，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柳氏……她們這是要趕盡殺絕啊！小姐，您……”她看着沈清弦蒼白卻異常沉靜的臉，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小姐，似乎和幾年前她離開時那個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少女完全不同了。這份冷靜，這份洞察，這份在巨大傷痛和陰謀面前毫不慌亂的氣度……這絕不是一個單純受害的閨閣女子該有的。
沈清弦看出了顧媽媽的驚疑，她握緊顧媽媽的手，目光坦誠而堅定：“媽媽，經此一劫，有些事，我看明白了。從前是弦兒糊塗，被虛情假意蒙蔽了雙眼，忘了母親當年的教誨，也辜負了媽媽您的守護。但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弦兒不能再糊塗下去了！”
她沒有提及重生，只將一切改變歸咎於生死邊緣的頓悟。這聽起來合情合理，更容易讓人接受。
“她們想要我的命，想要奪走母親留給我的一切，想要將我踩入泥濘……我絕不會讓她們得逞！”沈清弦的聲音不高，卻帶着斬釘截鐵的決絕，“這個侯府，看似花團錦簇，實則虎狼環伺。父親……靠不住。我能相信的，只有媽媽您了。”
顧媽媽看着沈清弦眼中那與年齡不符的深沉恨意與冰冷決心，心中一痛，隨即涌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和同仇敵愾之情。她重重地點頭，渾濁的眼中閃爍着忠誠與狠厲的光芒：“小姐！老奴的命是夫人救的，這輩子就是爲您和夫人活的！從前老奴無能，被那毒婦設計趕出府，護不住您，讓您受了這麼多苦！如今既然回來了，只要老奴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容許任何人再傷害您分毫！您要做什麼，盡管吩咐，老奴這把老骨頭，還能替您拼殺一陣！”
聽着顧媽媽這擲地有聲的誓言，沈清弦心中一定。她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最可靠的後盾。
“媽媽，眼下我在明，敵在暗，傷勢未愈，身邊又無可靠之人，舉步維艱。”沈清弦開始將自己目前的處境和初步計劃告知顧媽媽，“我借夢到母親，向父親索要了些舊物，柳氏雖應下，但必定心生警惕。我處置了春桃，雖立了威，卻也打草驚蛇。柳氏絕不會善罷甘休，她必定會在婚禮籌備上動手腳，讓我即便嫁了，也難以在皇室立足。”
顧媽媽仔細聽着，眉頭緊鎖，頻頻點頭：“小姐思慮得是。柳氏那毒婦，慣會使這些陰私手段。婚禮之事，千頭萬緒，最容易被人鑽空子。”
“所以，媽媽，我需要您留在暗處。”沈清弦壓低聲音，眼神銳利，“您暫時不能明着回錦瑟院，否則柳氏必有防備。我需要您在府外，幫我做幾件事。”
“小姐您說！”
“第一，暗中保護自己，留意柳氏是否派人去莊子上尋您麻煩。第二，想辦法聯絡蘇墨表兄，他在城南經營‘錦繡軒’，他已表態願意相助，您可憑此信物去找他。”沈清弦將白日裏暗暗記下的一處蘇墨衣袍上的獨特紋樣低聲描述給顧媽媽，“通過他，我們需要開始暗中培養一些屬於我們自己的、可靠的人手，不限於內宅，市井江湖，三教九流，只要有用，皆可留意。錢財方面……我會盡快想辦法拿回母親嫁妝的部分掌控權。”
顧媽媽眼中精光一閃，重重應下：“小姐放心，老奴明白！夫人當年留下的一些人脈，老奴或許還能聯系上一二。蘇家少爺那邊，老奴會小心接觸。”
“第三，”沈清弦目光沉靜，“留意三皇子趙珩以及……東宮那邊的動向。”她不能直接說出前世趙珩奪嫡失敗以及太子最終會被廢黜的結局，只能以這種關注朝局的方式引導。
顧媽媽雖有些疑惑小姐爲何突然關注朝堂，但出於絕對的信任，並未多問，只是牢牢記下。
交代完這些，窗外已隱隱透出一絲魚肚白。顧媽媽不能再久留。
“小姐，您一定要保重身子！按時用藥，好好吃飯！”顧媽媽緊緊攥了攥沈清弦的手，眼中滿是不舍與擔憂，“外面的事交給老奴，您且在府中……耐心周旋。若有急事，讓林青那小子傳信，那孩子機靈，靠得住。”
沈清弦點頭，目送着顧媽媽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滑出窗外，消失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裏。
室內恢復了寂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但指尖殘留的溫暖觸感，和心中那重新凝聚起來的力量，告訴沈清弦，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顧媽媽回來了。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雖然前路依舊遍布荊棘，雖然柳氏母女的陰謀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雖然身體的傷痛依舊折磨着她……
但此刻，沈清弦躺在黑暗中，蒼白的唇角，緩緩勾起了一抹冰冷而堅定的弧度。
棋局之上，她終於落下了一枚屬於自己的、堅實的棋子。
天，快亮了。而隱藏在黎明前的暗流，似乎也變得更加洶涌。柳氏若發現顧媽媽脫離掌控，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