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華燈初上。
大夏皇宮,太和殿內歌舞升平,絲竹管弦之音繞梁不絕。
爲慶祝北門大捷,宮中特設慶功宴,數千盞宮燈將整座大殿照得如白晝般通明。
案幾上擺滿了珍饈美味,瓊漿玉液。
空氣中彌漫着暖香,與殿外刺骨的寒風和北門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仿佛是兩個世界。
然而,這場慶功宴的氣氛卻顯得極爲詭異。
龍椅之上,姜清瑤一身盛裝,神色卻有些意興闌珊。
她的目光時不時飄向左側首位,那張屬於定安王蘇辭的桌案。
那是空的。
蘇辭沒有來。
他只讓人帶了一句話:“殺人太累,回去補覺了,宮裏的酒太淡,喝不慣。”
蘇辭不來,這場慶功宴便少了一半的主角。
而這也給了某些人借題發揮的機會。
“唉……”
一聲長嘆,突兀地打斷了正在演奏的樂師。
只見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臣放下酒杯,一臉悲天憫人的模樣站了出來。
此人名喚張之洞,乃是禮部左侍郎,平日裏滿口仁義道德,自詡清流領袖。
“張愛卿,何故嘆氣?”姜清瑤收回目光,淡淡問道。
張之洞顫顫巍巍地走到大殿中央,跪伏在地,痛心疾首道:“陛下!老臣這一嘆,是爲了我大夏的國運,爲了陛下您的聖德啊!”
“今日北門雖然大捷,解了京師燃眉之急,此乃幸事,但……那蘇辭行事太過暴虐!太過傷天害理了啊!”
姜清瑤眉頭微蹙:“蘇卿陣斬敵將,全殲先鋒,何來暴虐之說?”
“陛下!”
張之洞猛地抬起頭,聲淚俱下:“兩軍交戰,各爲其主,殺敵也就罷了,可蘇辭竟然……竟然將三萬敵軍屍首築成‘京觀’!還立碑炫耀!”
“那可是三萬條人命啊!此等做法,殘忍至極,有幹天和!這是上古蠻夷才做的事情,非我禮儀之邦所爲啊!”
隨着張之洞的話音落下,秦檜之那一派的官員紛紛找到了突破口,一個個跳出來附和。
“是啊陛下!殺降不祥!如此暴行,必遭天譴!”
“那京觀立於城門前,陰氣森森,嚇壞了城中百姓,更讓外邦視我大夏爲虎狼之國,有損國體啊!”
“臣聞拓跋烈生性殘暴,若知蘇辭如此羞辱其部下,必會激起其復仇之心,屆時京城恐怕真的要生靈塗炭了!”
一時間,原本的慶功宴瞬間變成了對蘇辭的批判大會。
這群平日裏手無縛雞之力,聽到敵軍來了只會哭着喊遷都的腐儒,此刻卻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着那個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軍口誅筆伐。
他們不敢否認戰功,便攻擊手段。
他們不敢直面敵人,便把屠刀揮向自己的英雄。
姜清瑤聽着這些話,只覺得胸口一陣發悶,一股無名火在心頭亂竄。
“夠了!”
姜清瑤冷聲道:“那依諸位愛卿之見,該當如何?”
張之洞見女帝鬆口,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立刻大聲道:“老臣懇請陛下,即刻下旨,拆除京觀,安葬敵軍屍首,並……並下詔斥責蘇辭,令其閉門思過,以此平息上天之怒,感化敵軍!”
“感化?”姜清瑤氣極反笑,“人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跟朕說感化?”
“陛下!若不如此,大夏危矣!”
張之洞見女帝不允,竟然把心一橫,使出了文官最擅長的“死諫”手段。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大殿上的蟠龍金柱,悲憤嘶吼:“陛下若執迷不悟,縱容屠夫誤國,老臣今日便撞死在這金殿之上!以此血諫君王!”
說罷,他根本不給姜清瑤反應的機會,一頭朝着柱子撞了過去。
“砰!”
一聲悶響。
鮮血四濺。
張之洞的身體軟軟倒下,額頭血流如注,雖然沒死透,但也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
“張大人!”
“天呐!死諫!這是死諫啊!”
大殿內瞬間亂作一團。
秦檜之更是趁機跪地大哭:“陛下!張大人一片忠心,感天動地!陛下難道要爲了一個蘇辭,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嗎?請陛下拆除京觀!”
“請陛下拆除京觀!”
數百名官員齊齊跪下,聲浪如潮,逼宮之勢已成。
姜清瑤坐在龍椅上,臉色煞白,雙手死死抓着扶手。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張之洞,又看着這滿朝跪地的“忠臣”,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如果不拆,這“逼死言官”的罵名就要背在她身上。
可若是拆了……蘇辭會怎麼想?
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會怎麼想?
就在這僵持之際。
“喲,今兒個宮裏真熱鬧,比我那聽雨樓還要吵上幾分呢。”
一道帶着幾分慵懶,幾分譏諷的女子聲音,突兀地從殿門口傳來。
衆人驚愕回頭。
只見大殿門口,並沒有什麼粗獷的軍漢,而是站着一位風韻猶存的紅衣美婦。
她穿着一襲如火的紅裙,手中搖着一把團扇,眉眼間帶着慣看風月的嫵媚,但那雙眼睛深處,卻藏着如刀鋒般的銳利。
正是聽雨樓的老鴇,紅姑。
“什麼人?!竟敢擅闖太和殿!”禁軍統領大驚失色,這可是皇宮禁地,怎麼讓一個風塵女子進來了?
“我是什麼人?”
紅姑輕笑一聲,從腰間掏出一塊沾着暗紅血跡的令牌,隨手一晃。
那是定安王的帥令!
“我是蘇大帥派來送禮的。”紅姑收起令牌,無視周圍那些禁軍,踩着蓮步,款款走進大殿。
她走過跪在地上的秦檜之身邊時,故意停了一下,那濃烈的脂粉氣嗆得秦相直咳嗽。
“這不是秦相爺嗎?上次去聽雨樓點的姑娘,錢還沒結清呢,怎麼這就跪在這兒哭喪了?”
“你……你這潑婦!胡說八道!”秦檜之氣得臉都綠了,“這裏是金殿!豈容你這種下九流的……”
“下九流?”
紅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膽寒的煞氣。
“我們下九流賣的是笑,不賣國!你們這群上流的大人,滿嘴仁義道德,幹的卻是把祖宗基業往外送的勾當,我看你們連下九流都不如!”
“你!”
紅姑不再理會這群腐儒,徑直走到御階之下,對着姜清瑤盈盈一拜,卻並未跪下。
“民女紅鷹,參見陛下。”
姜清瑤看着這個女人,心中五味雜陳。
她知道,這是蘇辭的人,是蘇辭在那三年裏最信任的人之一。
“蘇辭讓你來做什麼?”
紅姑直起身子,從身後一直背着的包裹裏,取出一個髒兮兮的麻布袋子。
“我家主上說了,雖然人沒來,但禮得到。”
紅姑說完,根本沒等太監來接,直接抓着袋子的底端,用力往地上一倒。
“譁啦——”
幾塊幹硬發黑,上面布滿牙印的樹皮滾落出來,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緊接着掉出來的,是幾件破破爛爛、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粗布衣裳。
其中最顯眼的,是一件只有巴掌大的孩童肚兜,上面全是幹涸的黑血和觸目驚心的刀口。
一股濃烈且陳舊的腐臭味,瞬間在大殿內彌漫開來,沖散了原本的酒香與龍涎香。
“這……這是什麼東西!”
“嘔……好臭!快拿走!”
幾個養尊處優的大臣捂着鼻子,一臉嫌惡地後退。
紅姑看着他們的反應,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諷刺的冷笑。
她從懷中掏出一張蘇辭親筆寫的紙條,聲音拔高,響徹大殿:
“各位大人不是覺得京觀殘忍嗎?不是覺得蘇大帥殺蠻子有幹天和嗎?”
“主上說了,這是他特意讓人從北邊帶回來的特產。”
紅姑彎下腰,撿起一塊如石頭般堅硬的樹皮,舉在手中:
“這樹皮,是雁門關外被蠻子圍困的百姓,在全家餓死之前,甚至不得不易子而食之前,啃過的最後一口糧!”
她又撿起那件滿是血污的孩童肚兜,狠狠地甩在剛才那個死諫的張之洞身邊的地面上:
“這血衣,是野狼關被屠城時,一家七口被蠻子當街虐殺,扒皮抽筋後留下來的!那孩子才三歲!三歲啊!”
紅姑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眼眶微紅:
“你們在這裏喝酒聽曲,大談什麼感化,什麼仁義,可你們知道嗎?就在你們高談闊論的時候,北邊的百姓正在被那些畜生當成兩腳羊一樣宰殺!”
紅姑將手中的紙條狠狠拍在秦檜之面前的桌案上,厲聲喝道:
“蘇大帥還有一句話:”
“誰覺得京觀殘忍,就把這樹皮給老娘吃了!然後穿上這血衣,去前線體驗一下,當蠻子的刀砍在你們老婆孩子身上的時候,那是叫仁義,還是叫殘忍!”
死寂。
比剛才還要徹底的死寂。
那些剛才還在高舉道德大旗的官員們,看着那帶牙印的樹皮和血淋淋的衣物,一個個面如土色,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一個風塵女子,在大夏的金鑾殿上,罵得滿朝文武抬不起頭。
姜清瑤緩緩站起身。
她一步步走下御階,來到那堆“賀禮”面前。
她伸出顫抖的手,不顧上面的污穢,撿起了那件帶血的肚兜。
粗糙的布料磨礪着她的指尖,那上面幹涸的血跡仿佛還在訴說着那個孩子臨死前的恐懼與絕望。
就在剛才,她的臣子們還在逼她拆除京觀,還在爲侵略者求情,還在罵那個守護這片土地的人是屠夫。
而這就是真相。
這就是血淋淋的,被掩蓋在仁義道德之下的真相。
姜清瑤猛地抬起頭,那雙美麗的鳳眸中,此刻沒有了往日的優柔寡斷,只剩下一片從未有過的怒火與寒意。
“這就是你們口中的……有幹天和?”
姜清瑤將那件血衣狠狠摔在秦檜之的臉上。
“你們在京城吃着珍饈美味,穿着綾羅綢緞,卻在這裏同情那些殺我子民、吃我百姓的禽獸?!”
秦檜之嚇得渾身一哆嗦,剛想辯解:“陛下,微臣……”
“閉嘴!”
姜清瑤一聲怒吼,聲震大殿。
她轉過身,指着地上那個還在抽搐、原本以爲能逼皇帝就範的張之洞,眼中滿是厭惡:
“張之洞,既然你這麼想死諫,想以此留名青史,好,朕成全你!”
“來人!”
兩名殿前金吾衛大步上前。
“把這個老匹夫拖出去!”姜清瑤的聲音冰冷得令人膽寒,“不需要太醫救治。既然他覺得蠻子可憐,那就把他扔到亂葬崗去喂野狗!讓他那一身仁義的肉,好好去感化一下畜生!”
“什麼?!”
滿朝文武大驚失色。
自古刑不上大夫,更何況是死諫之臣!陛下這是瘋了嗎?
“陛下!不可啊!這會招致天下非議的!”秦檜之大驚。
“誰敢非議,就跟他一個下場!”
姜清瑤猛地拔出旁邊侍衛的佩劍,一劍砍在御案的一角,“咔嚓”一聲,木屑橫飛。
她提着劍,環視四周,那是第一次,她真正展現出了屬於帝王的威壓。
“傳朕旨意!”
“京城北門外的京觀,不許拆!誰敢動一塊石頭,朕就殺誰!”
“不但不拆,朕還要讓人用桐油封固,讓它立在那裏一百年!一千年!”
姜清瑤的聲音在大殿內回蕩,帶着一股決絕的狠厲:
“朕要讓後世子孫都看着!讓所有敢窺視大夏的蠻夷都看着!”
“這就是侵略者的下場!”
“犯我大夏者,這就是他們的歸宿!”
紅姑看着那個提劍怒吼的女帝,原本不屑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這女皇帝……倒是終於像個蘇大帥調教出來的人了。
“紅鷹。”
姜清瑤深吸一口氣,將劍扔在地上,轉頭看向紅姑,語氣雖然依舊強硬,但眼底深處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你回去告訴蘇辭。”
“這樹皮,朕會讓人懸掛在太和殿上,讓百官每日上朝前都看一遍,這慶功宴,朕不吃了,撤席!”
姜清瑤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
“告訴他,朕等着他……拿拓跋烈的人頭,來換這頓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