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在黎明前停了。
秦洛在滴水聲中醒來——不是岩縫滲水的規律滴答,而是穹頂開口邊緣殘存的雨水,順着石壁緩緩滑落,最後在某個凸起處斷開,砸在地面,濺起細小的水花。
聲音在石室裏有輕微的回響。
他躺着沒動,先感受。空氣溼度明顯升高,帶着雨後特有的清新和一絲涼意。身旁,北鬥的呼吸聲依然悠長深沉,但比昨天平穩了些,像某種逐漸找到節奏的引擎。
秦洛坐起,摸黑找到熒光棒——最後一根已經熄滅,只剩下微弱的餘輝。他嘆了口氣,起身走到水源旁,用雙手捧起水,洗臉。冷水激得他清醒。
天光開始滲入開口。今天多雲,光線暗淡,但足以照亮石室輪廓。
北鬥也醒了。牧羊犬翻身站起,伸展身體,動作流暢得幾乎看不出腿傷。它走到秦洛身邊,用鼻子碰了碰他的小腿,然後轉身走向西北角那片石壁,像每天早上的例行檢查。
秦洛看着它的背影,腦海中回放着昨夜的觀察。
午夜時,他曾悄悄醒來,借着極微弱的星光觀察北鬥。牧羊犬側臥着,眼睛緊閉,但眼皮下的熒光比白天更明顯,像兩粒被薄紗包裹的藍火。它的呼吸節奏在某個時刻發生了變化——變得極其緩慢,每分鍾可能只有四五次,胸廓的起伏幾乎看不出來。
然後,毫無征兆地,北鬥身體周圍的空氣似乎……扭曲了一下。
不是肉眼能清晰捕捉的扭曲,更像是熱浪在冷空氣中產生的折射效應,持續了不到兩秒就消失了。與此同時,牆上的北鬥七星刻痕,對應天樞星的位置,閃過一抹極淡的藍光。
同步。
秦洛確定那不是巧合。
他吃完最後一點昨天收集的紫花花瓣——味道微甜,帶着清涼感,吃下去後胃部有舒適的暖意,應該無毒——然後開始工作。
今天的目標是探測。
他需要弄清楚兩件事:第一,這個圜丘石室到底有什麼特殊之處,能讓北鬥產生變化;第二,那股微弱的脈動感是否真實存在,還是自己的幻覺。
秦洛從背包裏取出那本蘇瑾的論文集。翻到中間一頁,那裏有一張手繪的示意圖,標題是“簡易地磁場異常探測裝置原理”。紙張已經發黃,墨水有些暈染,但線條和注釋依然清晰。
那是蘇瑾的筆跡。工整,克制,每個標注都精確到毫米和毫伏。
秦洛盯着那張圖看了很久。原理並不復雜:利用線圈感應電磁場變化,通過放大電路驅動指針偏轉或發出聲音。難點在於零件。
末世七年,電子元件比幹淨的水還稀缺。
但他有圜丘裏的東西。
秦洛走到青銅器堆旁,蹲下身,開始挑選。銅鏡不行,太薄,容易碎。短劍的斷柄可以考慮,但體積太小。最後他選中了一個三足小香爐——巴掌大小,青銅材質,壁厚約兩毫米,底部相對平整。
他用地質錘小心地敲掉香爐的三只腳,得到一塊近似圓形的銅片。然後在地面上鋪開一塊相對平整的石板,將銅片放在上面,用地質錘和一塊鵝卵石作爲錘與砧,開始敲打。
叮,叮,叮。
單調的敲擊聲在石室內回響。秦洛的動作穩定而耐心,每一次錘擊都控制着力度和角度,讓銅片緩慢延展、變薄。這是個枯燥的過程,需要絕對的專注。
北鬥臥在一旁,頭擱在前爪上,眼睛半閉,但耳朵始終朝向秦洛的方向,仿佛在監聽敲擊的節奏。
兩小時後,銅片被敲成一張直徑約十五厘米、厚度不足一毫米的薄片。邊緣不規則,表面布滿錘痕,但整體平整度尚可。
秦洛放下錘子,活動僵硬的手指。然後從背包的側袋裏取出一個小鐵盒——那是他隨身攜帶的“雜貨盒”,裏面有些末世前的小物件:幾枚生鏽的回形針,一段絕緣膠帶,兩節早已沒電的七號電池,一小卷極細的漆包線。
漆包線是關鍵。銅線,直徑約0.2毫米,外覆絕緣漆,長度大約五米。這是他從一台廢棄的收音機裏拆出來的,一直舍不得用。
現在要用上了。
秦洛將銅片放在石板上,用地質錘的尖頭在中心輕輕敲出一個小凹坑,作爲線圈的固定點。然後他開始繞線——一圈,兩圈,三圈……動作極慢,極小心,確保每一圈都緊貼銅片,不重疊,不鬆動。
漆包線太細,稍用力就會斷。他的手指因爲長期握錘而粗糙,但此刻異常輕柔,像在觸碰蝴蝶翅膀。
北鬥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蹲坐在他旁邊,低頭看着繞線過程,眼神專注,仿佛能理解其中的意義。
一百圈。秦洛停下來,檢查。線圈整齊,沒有鬆動。他用一小段絕緣膠帶固定末端,然後將線圈的兩端引出,剝去線頭約一厘米的絕緣漆。
接下來是放大電路。
這部分的零件最難找。秦洛從雜貨盒裏翻出一個芝麻大小的東西——晶體管,型號已經磨損,引腳有些氧化。他用銅錐小心地刮掉氧化層,露出金屬光澤。
然後是電阻、電容。都是他從各種廢墟電子設備裏收集的微型元件,有些已經損壞,需要測試。
他用回形針掰成細絲,作爲連接線,將晶體管、電阻、電容按照蘇瑾示意圖上的布局,搭接在線圈引出的兩端。沒有電路板,所有連接都靠回形針絲纏繞固定,再用一點點融化的鬆脂(從外面收集的鬆脂塊加熱得到)作爲絕緣和固定。
整個結構脆弱得像蜘蛛網,碰一下就會散架。
秦洛完成後,退後半步,審視自己的作品。
一個巴掌大小的、粗糙得可笑的裝置:銅片作爲基板,上面繞着細密的線圈,線圈旁邊是一堆微型元件搭成的混亂集合,所有連接都裸露在外,像某種後現代藝術雕塑。
但它理論上能工作。
秦洛深吸一口氣,拿起裝置。線圈朝上,手指捏着銅片邊緣——避免幹擾磁場。他走到石室中央,在光柱下站定。
北鬥跟過來,坐在他腳邊,仰頭看着裝置,耳朵豎得筆直。
秦洛閉上眼,調整呼吸。然後睜開,手指輕輕撥動線圈旁邊的一個微型開關——那是用一片薄銅片彎成的簡易開關。
沒有反應。
正常。沒有地磁場異常時,裝置應該保持靜止。
他開始移動。
第一步,走向水源。端着裝置,線圈水平,緩慢走過岩縫滲水處。指針——不,沒有指針,他只能觀察線圈旁邊用一根極細的銅絲做成的振動片——沒有動靜。
第二步,走向青銅器堆。同樣,沒有反應。
第三步,走向西北角那片石壁,北鬥一直關注的區域。
當他距離石壁還有三米時,振動片開始顫抖。
極其細微的顫抖,像被微風吹動的蛛絲。但確實在動。
秦洛屏住呼吸,又向前一步。振動幅度加大,頻率加快,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嗡嗡聲。裝置本身也開始發熱——不是錯覺,銅片邊緣的溫度明顯升高。
他繼續靠近。兩米,一米。振動片已經劇烈到出現殘影,嗡嗡聲變得清晰可聞。裝置溫度升高到燙手的程度。
北鬥站起身,低吼了一聲。
不是警告,更像是……共鳴。牧羊犬的眼睛裏,藍光明顯變亮。
秦洛停下。他距離石壁只有半米,手中的裝置像抓住獵物的野獸般震顫發熱。他緩緩後退,一步,兩步,三步。
振動減弱,溫度下降。
他重復了幾次:靠近,振動增強;遠離,振動減弱。規律明確,可重復。
這個區域存在強烈的電磁場異常。或者說,地磁場異常。
秦洛走回石室中央,放下發燙的裝置,甩了甩被燙紅的手指。北鬥湊過來,用鼻子碰了碰裝置,然後抬頭看秦洛,尾巴輕輕擺動。
“你早就知道,對不對?”秦洛低聲說。
北鬥沒有回答,但它轉身走向那片石壁,在距離兩米處停下,坐下,仰頭看着牆壁上的漩渦紋路。
秦洛跟過去。這次他不帶裝置,只用身體感知。
站在北鬥身邊,閉上眼睛。
起初什麼都沒有。只有石室的涼意,雨後潮溼的空氣,自己平穩的呼吸。
然後,漸漸察覺到。
不是聲音,不是觸覺,而是一種……脈動。極其微弱,像隔着厚棉被聽見的心跳,又像深海傳來的壓力波。它從石壁內部傳來,或者說,從石壁所連接的大地深處傳來。頻率很慢,大約每分鍾十到十二次,每次持續兩三秒。
溫熱感也隨之出現。不是空氣溫度升高,而是直接作用於皮膚的溫熱,像有人用手掌隔着衣服輕輕按住,然後移開,循環往復。
秦洛睜開眼,看向地面。
石壁正前方的地面上,灰塵分布似乎有規律——不是均勻的,而是以某一點爲中心,呈微弱的放射狀紋路。他蹲下身,用手拂開灰塵。
露出了石板的接縫。
這裏的石板鋪法與石室其他地方不同:不是隨意鋪設,而是有精確的幾何排列。接縫構成一個直徑約一米的圓,圓內石板顏色略深,質地更細膩。
秦洛抽出地質錘,用錘尖沿着接縫輕輕敲擊。聲音空洞。
下面是空的。
他沿着接縫敲了一圈,確認範圍。然後開始尋找開口。石板之間用某種灰漿粘合,但歷經千年,灰漿已經風化。秦洛用錘尖插入接縫,輕輕撬動。
一塊石板鬆動了。
他放下錘子,用雙手摳住石板邊緣,用力向上抬。石板沉重,邊緣割手,但他堅持着,一寸一寸抬起,挪開。
露出一個洞口。
直徑約六十厘米,向下延伸,深不見底。洞壁光滑,有明顯的人工修整痕跡。一股更明顯的溫熱氣流從洞中涌出,帶着濃鬱的、類似臭氧和溼岩石混合的氣味。
秦洛點亮一小段鬆脂火把——這是他早上準備的,用鬆脂裹在細枝上制成——舉到洞口上方。
火光照亮了洞壁。
洞不深,大約兩米。底部是一個規則的圓形石室,比上層石室小,直徑約五米。石室中央,有一個凸起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件東西。
秦洛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一個玉琮。
不是完整的玉琮,而是用石材雕刻成的、模仿玉琮形狀的器物:外方內圓,中空,表面有簡化的獸面紋飾,高度約三十厘米,直徑約十五厘米。石材本身呈現溫潤的青白色,像是某種變質岩。
玉琮內部是中空的圓柱形,圓柱底部,鑲嵌着一顆珠子。
和秦洛口袋裏那顆一模一樣,只是更大——鴿蛋大小,乳白色,內部光暈流轉。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玉琮或珠子。
而是玉琮周圍的空氣。
在火把光下,秦洛能看見空氣在輕微扭曲,像熱浪升騰時的景象。扭曲的中心就是玉琮,特別是珠子所在的位置。而且,那種脈動感在這裏強烈得多,溫熱感也更明顯。
北鬥跳了下來。
它輕盈地落在下層石室,走到玉琮旁,圍着石台轉了一圈,然後坐下,仰頭看着秦洛,仿佛在等待。
秦洛深吸一口氣,將火把插在洞壁的縫隙裏,然後自己也跳了下去。
落腳平穩。地面是打磨過的石板,溫度比上層略高。
他走到玉琮前,蹲下身,仔細看。
玉琮表面的紋飾已經磨損,但依然能看出是某種儀式性的圖案:雲紋,山紋,還有抽象的波浪線。琮體本身溫熱,觸感光滑如玉。
秦洛伸出手,懸停在玉琮上方。
脈動感變得清晰可觸——不是錯覺,空氣真的在有節奏地震動。溫熱像潮汐般涌來又退去。
他看向珠子。
鴿蛋大小的乳白石珠,在火把光下內部光暈旋轉得更快了,像被喚醒。珠子表面沒有任何支撐,卻穩穩地懸浮在玉琮內部的圓柱形空間中央,離底部和四壁都有一指寬的距離。
反重力?還是某種能量場托舉?
秦洛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就是源頭。
圜丘的特殊性,北鬥的變化,牆上的星圖刻痕發光,所有線索都指向這裏。
一個微弱的“地脈節點”。
蘇瑾論文裏提到過這個概念:地殼中能量流動的匯聚點或轉折點,往往與特殊的地質構造或古建築重合。節點處的能量密度高於周圍,可能對生物和環境產生各種影響。
良性影響,還是惡性影響,取決於節點的狀態和生物自身的適應性。
北鬥適應了。甚至開始利用。
秦洛收回手,看向北鬥。牧羊犬依然坐在玉琮旁,眼睛裏的藍光明亮而穩定,像在回應節點的脈動。
“所以你把我帶到這裏。”秦洛低聲說,“你知道這裏有你需要的東西。”
北鬥輕輕搖了一下尾巴。
秦洛站起身,環顧這個下層石室。除了玉琮石台,四壁空空,但牆壁上同樣有刻痕——更抽象,更古老,像某種記錄能量流動的圖譜。
他爬回上層,拿來那個自制的探測裝置。再跳下來,將裝置靠近玉琮。
裝置瞬間瘋狂。
振動片劇烈到幾乎要折斷,嗡嗡聲變成尖銳的嘶鳴,銅片溫度飆升到無法觸碰的程度。秦洛趕緊移開,裝置才慢慢平息。
他又做了幾個測試:將裝置放在石室不同位置,記錄反應強度;用北鬥做參照——讓北鬥靠近玉琮,然後遠離,觀察裝置讀數變化。
結果清晰:玉琮是能量輻射源;北鬥本身也是一個微弱的輻射源,當它靠近玉琮時,兩者會產生某種共振,裝置讀數會飆升。
記錄完所有數據,秦洛坐在玉琮旁,背靠石台。
火把已經燃盡,只剩下插在洞壁上的殘根發出微弱紅光。下層石室陷入半黑暗,只有玉琮中的珠子散發着柔和的白光,像一顆被封在石頭裏的小月亮。
北鬥臥在他身邊,頭擱在他膝蓋上,眼睛半閉,呼吸悠長。
秦洛撫摸着牧羊犬溫暖的皮毛,腦海中組織着信息。
圜丘是一個建在地脈節點上的古代祭祀建築。節點能量通過玉琮和珠子這種“聚焦器”表現出來。能量對生物有影響——北鬥在發生適應性變異。自己制作的粗糙探測裝置能檢測到能量波動。
那麼下一個問題是:這種能量除了影響生物,還有什麼用?古代人建造圜丘,僅僅是爲了祭祀,還是爲了利用節點能量?
還有,蘇瑾論文裏提到,地脈節點往往成網絡分布。這個圜丘節點,是孤立的,還是某個網絡的一部分?
如果是網絡,其他節點在哪裏?
秦洛從貼身口袋裏取出自己那顆小珠子。黃豆大小,乳白色,溫熱。和玉琮裏那顆大珠子顯然是同源物質,只是體積和能量強度不同。
他將小珠子放在掌心,舉到玉琮旁。
兩顆珠子同時亮了一下。
不是閃光,而是內部光暈的同步增強,像兩顆星辰在黑暗中彼此確認。
北鬥抬起頭,看着秦洛掌心的珠子,然後看向玉琮裏的大珠子,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般的聲音。
秦洛收起小珠子,站起身。
“該上去了。”他說。
他爬回上層石室,北鬥跟着跳上來。秦洛將掀開的石板重新蓋回洞口,抹平灰塵,盡量恢復原狀。然後他拿起探測裝置,走到石室中央。
裝置還在微微發熱,振動片完全靜止。
秦洛轉動裝置,改變線圈朝向。
當他將線圈對準西方時,振動片又顫抖了一下。
微弱,但確定存在。
他保持方向,緩慢旋轉身體,測試各個方位。東方,北方,南方,都沒有反應。只有西方,當線圈指向那個方向時,振動片有持續但微弱的振動。
西方有什麼?
秦洛不知道。但他知道,這個粗糙的裝置給出了第一個明確的指向。
他將裝置放在石板記錄旁,在已有刻痕的下方,刻下新的記錄:
“確認圜丘爲地脈節點,能量輻射源位於下層石室玉琮。自制探測裝置驗證有效。節點能量對北鬥產生良性適應性影響。裝置對西方有持續弱反應,需進一步探查。”
刻完,他放下銅錐。
窗外,天色已近黃昏。雲層裂開縫隙,夕陽的金紅色光芒從穹頂開口斜射而入,正好照在西北角那片石壁上。
漩渦紋路在光中像活過來一般,緩緩旋轉。
玉琮裏的珠子,在下層石室的黑暗中,散發着恒定的微光。
北鬥臥在光柱邊緣,閉上眼睛,進入那種深沉的、脈動同步的休息狀態。
秦洛坐在草鋪上,看着這一切。
手中的小珠子在口袋裏溫熱。
探測裝置指向西方。
而他還活着,還有一條正在進化的狗,還有一個可以據守的節點。
在這個崩壞的世界裏,這已經比大多數人擁有的更多。
他躺下,閉上眼睛。
明天,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