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一縷晨曦透過窗格，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清心小築內，顧清絡幾乎是在第一聲鳥鳴響起時便睜開了雙眼。她這一覺睡得極沉，卻又仿佛有根弦在腦中時刻警醒着，讓她不敢有絲毫鬆懈。
簡單洗漱過後，她甚至來不及用早膳，便提着裙擺匆匆趕往主院。
還未踏入院門，便看到二哥顧亭風像一尊門神似的守在父親房門外，眼下帶着一片淡淡的青黑，顯然是一夜未眠。見到她來，顧亭風立刻迎了上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喜色：“小妹，你來了！爹爹的燒退了！後半夜的時候，我摸着他額頭就沒那麼燙了！”
顧清絡心中一鬆，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只要不發生持續高熱引發的並發症，感染的風險就大大降低了。她快步走進房間，一股淡淡的藥草香撲面而來，沖淡了昨日的血腥氣。
沈氏和顧亭雲也在，母親的眼睛紅腫着，不知是哭過還是同樣一夜未睡。大哥則站在床邊，神情專注地凝視着父親，眉頭微鎖，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母親，大哥。”顧清絡輕聲打了招呼。
“絡兒！”沈氏回過神，拉住她的手，聲音裏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你快來看看，你爹他……他真的好多了，呼吸也勻稱了許多。”
顧清絡走到床前，沒有急着去探父親的脈搏，而是先仔細觀察他的面色。顧驍的臉上依舊沒有血色，但那種瀕死的灰敗之氣已經散去，嘴唇也不再幹裂起皮。她伸出微涼的手背，輕輕貼上他的額頭，溫熱，但不滾燙。
“高熱確實退了。”她下了結論，語氣平靜，卻讓房內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接着，她做出了一個讓衆人不解的舉動。她讓綠竹端來一盆溫熱的清水和幹淨的布巾，又從隨身攜帶的小藥箱裏取出一瓶澄清的液體——那是她用烈酒蒸餾提純後得到的簡易酒精。
“大哥，二哥，麻煩你們幫我把爹爹扶起來一些。”她吩咐道，“我要檢查傷口，更換敷料。”
在古代，傷口一旦包扎，除非化膿流血，否則是絕少會輕易打開的，生怕“泄了元氣”。但顧清絡的指令，此刻無人質疑。
顧亭雲和顧亭風小心翼翼地將父親的上半身稍稍托起，沈氏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顧清絡動作輕柔而迅速地解開纏繞在胸口的布帶。當最內層的敷料被揭開時，連一向沉穩的顧亭雲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那道原本猙獰可怖的傷口，邊緣竟被細密的黑線整齊地縫合在了一起，像一條安靜趴臥的蜈蚣。傷口周圍雖有些紅腫，卻沒有一絲化膿的跡象，甚至沒有想象中那般血肉模糊。這種處理傷口的方式，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這……這就是你說的‘縫合’？”顧亭雲的聲音裏充滿了震撼。他終於明白，妹妹所掌握的，是一種完全超脫於世人認知的醫術體系。
顧清絡沒有過多解釋，她用沾了酒精的棉球，仔細地清理着傷口周圍的皮膚，每一個動作都專注而標準，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那微帶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散開，讓旁觀的家人感到既新奇又安心。
檢查完畢，確認傷口沒有感染跡象後，她又重新敷上幹淨的藥膏和紗布，再次包扎妥當。
“好了。”她直起身，額上又沁出了一層薄汗，“接下來，每日早晚換藥一次。飲食上，暫時只能進些清淡的米湯，絕不能沾葷腥油膩。另外，房間要時刻保持通風，地面也要用清水勤加擦拭。”
這些在現代醫學中屬於基礎護理的常識，在此刻的顧家人聽來，卻是一套套新奇的規矩。但他們沒有任何異議，只是將妹妹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記在心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管家劉伯的聲音帶着一絲爲難在門外響起：“夫人，少爺……宮裏的王太醫來了，說是奉了皇後娘娘的懿旨，前來探望將軍的病情。”
話音剛落，顧亭風的臉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來，怒道：“他還有臉來？爹爹危在旦夕時他束手無策，現在倒來獻殷勤了！告訴他，將軍府不歡迎他，讓他滾！”
“亭風，不得無禮。”顧亭雲皺眉呵斥了一聲，但眼中的冷意同樣明顯。
沈氏更是面露憂色，王太醫代表的是宮裏，是皇後，他們不能就這麼把人趕走。可萬一他進來，對絡兒的救治指手畫腳，甚至……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顧清絡。
顧清絡的表情依舊平靜，她將用過的器械收拾好，淡淡地說道：“讓他進來吧。爹爹的情況已經穩定，也該讓外面的人看個明白了。否則，不知要生出多少閒言碎語。”
她很清楚，王太醫此來，絕非探病那麼簡單。他昨天被一個黃毛丫頭“請”出將軍府，顏面盡失，心中定然不服。今日前來，多半是認定顧驍已經不治身亡，想來戳穿她的“謊言”，挽回自己的名聲。
這既是挑釁，也是她的機會。一個徹底堵住悠悠之口，爲自己“神醫”之名奠定基石的機會。
“開門，請王太醫進來。”顧清絡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很快，身穿太醫院官服的王太醫便在一衆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他年約五旬，面容清瘦，下頜留着一縷山羊須，眼神中透着一股自矜與傲慢。
他一進門，目光便在房內掃了一圈，當看到床上躺着的顧驍呼吸平穩，面色安詳時，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給將軍夫人請安。”王太醫象征性地拱了拱手，隨即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老夫昨日回宮，將將軍的病情如實上報。皇後娘娘仁慈，心中甚是掛念，特命老夫前來探視。唉，將軍爲國操勞，遭此大劫，實乃我大梁之不幸。不知將軍現在……情況如何了？”
他嘴上說着惋惜的話，眼神卻瞟向顧清絡，帶着一絲審視和輕蔑。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顧家人爲了保全將軍府的體面，在故弄玄虛罷了。一個連脈理都未必識得全的閨閣少女，能有什麼回天之術？
顧亭風正要發作，卻被顧清絡一個眼神制止了。
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禮：“有勞王太醫掛心。家父吉人天相，已於昨夜渡過險關，如今已無性命之憂。”
“哦？”王太醫挑了挑眉，語氣中的懷疑毫不掩飾，“渡過險關？顧大小姐此話當真？須知將軍所中之‘牽機引’，毒性霸道無比，一旦攻心，神仙難救。老夫行醫三十載，從未見過中了此毒還能活過三日之人。”
他頓了頓，捋着胡須，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大小姐年紀輕輕，莫不是被人蒙騙，或是……將一些回光返照的跡象，誤當成了病情好轉？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若是耽誤了將軍，你擔待得起嗎？”
這番話，說得又急又重，既是質疑，也是恐嚇。若是尋常少女，怕是早已被他這番陣仗嚇得六神無主。
然而，顧清絡只是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王太醫行醫三十載，見識廣博，固然可敬。”她緩緩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但天地之大，奇術亦多。醫者之道，在於實效，而不在於空談年資。家父如今高熱已退，呼吸平穩，脈象雖弱，卻沉穩有力。這，難道也是回光返照的假象嗎？”
“你！”王太醫被她一番話噎得臉色漲紅，他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言辭竟如此犀利。
“口說無憑！”他冷哼一聲，大步走向床邊，“就讓老夫親自爲將軍診脈，一看便知真假！”
沈氏和顧亭風立刻想上前阻攔，卻見顧清絡微微搖頭，示意他們不必。
王太醫走到床邊，帶着一臉的篤定與不屑，伸出兩指，搭在了顧驍的手腕上。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王太醫臉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着變化。從最初的輕蔑，到驚疑，再到難以置信，最後化爲一片空白。
這脈象……怎麼可能！
雖然微弱，但節律分明，沉穩和緩，全無半點毒氣攻心、油盡燈枯的敗象。那股盤踞在經脈中的霸道毒素，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禁錮在了一隅，無法再肆虐分毫。
這……這完全違背了他畢生所學的醫理！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語，手指下的脈搏是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虛幻。
顧清絡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坦然。她不需要多言，事實本身，就是最響亮的耳光。
就在王太醫心神俱震，世界觀搖搖欲墜之際，一個微弱的、沙啞的聲音，忽然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
“水……”
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顧驍，眼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還有些渙散，但當他看到圍在床前的家人，看到那張既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女兒的臉龐時，幹裂的嘴唇翕動着，吐出了一個字。
“絡……兒……”
轟！
這一聲呼喚，如同驚雷，在王太醫的腦海中炸響。他猛地後退一步，手指觸電般地從顧驍的手腕上彈開，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死一般的灰白。
醒了……
那個被他斷定必死無疑的定國將軍，竟然真的醒了！
而沈氏和顧亭雲、顧亭風，則在短暫的怔愣之後，爆發出巨大的狂喜。
“夫君！”
“爹！”
“爹！你醒了！”
三人一擁而上，淚水與笑聲交織在一起。
“輕點，別碰到爹爹的傷口！”顧清絡連忙上前，一面維持秩序，一面試了試父親的體溫，又查看了他的瞳孔反應，確認他的意識是清醒的。
她端過一杯溫水，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喂父親喝下幾口。
顧驍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女兒，那眼神裏有欣慰，有疼愛，還有一絲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敬畏。昏迷中，他依稀記得，是女兒那雙沉穩得不可思議的手，將他從無邊的黑暗中拉了回來。
一家人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中，幾乎忘了房間裏還有一位外人。
王太醫站在那裏，手腳冰涼，如墜冰窟。
他知道，他完了。
他當着顧家所有人的面，斷言將軍必死。可現在，人活生生地醒了過來。而創造這個奇跡的，正是被他輕視的顧家大小姐。
這件事一旦傳出去，他“太醫院翹楚”的名聲將一敗塗地，淪爲整個京城的笑柄。
他看着被家人環繞的顧清絡，那個少女的身影明明纖細柔弱，此刻在他眼中卻仿佛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他想說些什麼，挽回些什麼，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終，他只能在顧亭風那充滿嘲諷和鄙夷的目光注視下，失魂落魄地，幾乎是狼狽地逃出了這個讓他顏面掃地的房間。
一場風波，就此塵埃落定。
顧清絡看着父親在喝了水後，又沉沉睡去，她知道，最危險的時期已經過去，接下來便是漫長而細致的調理了。
她轉過身，對上母親和兄長們那混雜着感激、疼惜、震撼與驕傲的復雜目光，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歸屬感。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那個飄零的異世孤魂。
她是顧清絡，是定國將軍府的嫡女，是這個家的守護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