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侯府坐落在京城西側的朱雀大街，門庭巍峨，氣派非凡，比之定國將軍府的肅殺沉斂，更多了幾分世家望族的雍容華貴。
馬車在侯府側門停下，管家林忠早已在此恭候。他親自爲顧清絡打起車簾，態度恭敬得近乎謙卑。
“顧大小姐，侯爺和夫人在內堂等候，請隨我來。”
顧清絡在綠竹的攙扶下下了車，只掃了一眼那朱漆大門上懸掛的鎏金牌匾，便收回目光，神色淡然地跟着林忠穿過抄手遊廊，向內院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仆婢無不側目，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這位傳說中一夜成名的少女神醫。顧清絡對此視若無睹，步履平穩，不疾不徐，那份從容淡定，讓跟在身後的林忠心中愈發多了幾分信心。
來到內堂，只見主位上坐着一對錦衣華服的中年夫婦。男子面容儒雅，眉宇間卻凝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愁緒，想必就是安遠侯陸遠山。他身旁的婦人保養得宜，風韻猶存，此刻正拿着手帕不停地擦拭着眼角，眼眶紅腫，顯然是剛剛哭過，正是侯夫人趙氏。
見到顧清絡進來，夫婦二人立刻起身相迎，臉上帶着客氣而又急切的神情。
“這位便是顧大小姐吧？果然是人中龍鳳，快請上座。”安遠侯陸遠山拱手道，姿態放得很低。
“侯爺，夫人，不必多禮。”顧清絡微微頷首，算是回禮，隨即開門見山，“小侯爺的病情要緊，我們還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她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直截了當的風格讓陸遠山夫婦微微一怔，隨即更是高看了她幾分。尋常女子，見到他們這等身份，莫不戰戰兢兢，這位顧大小姐卻坦然自若，單是這份氣度，就非池中之物。
“好好好，大小姐說的是。”趙夫人連忙點頭，親自在前面引路，“言兒的院子就在後面，只是……只是他這半年來脾氣變得古怪，時常摔東西罵人，若有沖撞之處，還望大小姐千萬不要見怪。”
顧清絡淡淡應了一聲：“無妨。”
一行人來到一座名爲“聽竹軒”的雅致院落。院中翠竹掩映，本是清幽之地，此刻卻透着一股死氣沉沉的壓抑。
還未走近房門，便聽得裏面傳來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緊接着是一個少年憤怒的咆哮：“滾！都給我滾出去！我說了我誰也不見！”
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廝嚇得臉色發白，見到侯爺和夫人來了，更是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
趙夫人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哽咽道：“言兒，言兒你開開門，娘給你請了神醫來，你的腿一定有救的！”
“神醫？”裏面傳來一聲冷笑，充滿了不屑與自嘲，“什麼神醫？不過又是個想來騙錢的江湖郎中罷了！我的腿什麼樣我自己不清楚嗎？別再拿這些虛無縹緲的希望來折磨我了！滾！”
陸遠山氣得臉色鐵青，上前一腳踹在門上，怒喝道：“孽子！你給我把門打開！顧大小姐屈尊前來爲你診治，你這是什麼態度！”
房內沉默了片刻，隨即傳來一聲更大的動靜，似乎是書架被推倒的聲音，然後便再無聲息。
氣氛一時僵持住了。陸遠山夫婦急得滿頭大汗，又是尷尬又是無奈。
顧清絡靜靜地站在一旁，聽着裏面的動靜，清澈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了然。久病之人，心生鬱結，遷怒於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心理反應。看來這位小侯爺，病的不僅是腿，更是心。
她上前一步，對陸遠山道：“侯爺，能否將所有人都遣退，只留我一人在此便可。”
“這……”陸遠山有些猶豫，怕兒子會對她不利。
“侯爺若信我，便請照做。”顧清絡的語氣不容置喙。
陸遠山看着她那雙沉靜的眼，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揮手讓所有人都退到了院外。
偌大的院子裏，只剩下顧清絡和綠竹二人。她又讓綠竹也退到門口守着，自己則獨自一人走到了那扇緊閉的房門前。
她沒有敲門，也沒有高聲喊話，只是用一種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屋內之人清晰聽見的聲音，平靜地說道：“陸展言，我是顧清絡。我不是來給你希望的，我是來告訴你，你的腿還有沒有救，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太醫說了算，而是我說了算。”
她的聲音清冷，卻帶着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刺入人心。
“我數三聲，你若不開門，我立刻就走。從此以後，你的腿是瘸是廢，都與我無關。一。”
屋內一片死寂。
“二。”
依舊沒有動靜。
“三。”
顧清絡說完，沒有絲毫猶豫，轉身便走。
就在她邁出第一步的瞬間，“吱呀”一聲，那扇緊閉的房門，從裏面被拉開了一條縫。
一顆亂蓬蓬的頭從門縫裏探了出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又懷疑地盯着她的背影。
顧清絡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
門後的少年，約莫十八九歲的年紀，本該是鮮衣怒馬的年紀，此刻卻面色蒼白，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一襲錦袍穿在身上也顯得鬆鬆垮垮，整個人透着一股頹廢的陰鬱之氣。他扶着門框，左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僵硬地拖在地上。
“你……就是那個治好了顧驍將軍的神醫？”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久未與人交談的生澀。
顧清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目光平靜地看着他：“門，是你自己開的。現在，是你請我進去，還是我繼續走？”
陸展言的嘴唇動了動，眼中的掙扎與不甘交織着。他恨透了自己這副任人擺布的無力模樣，但那句“你的腿我說了算”卻像一根針，精準地扎在了他心中最不甘的地方。
最終，他咬了咬牙，將門徹底拉開，側身讓出了一條路，動作僵硬地吐出兩個字：“進來。”
顧清絡邁步而入。
房間裏一片狼藉，地上滿是碎瓷片和散落的書籍，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藥味和塵封的黴味混合在一起的難聞氣息。
她對此視而不見，徑直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緊閉的窗戶。
燦爛的陽光瞬間涌了進來，驅散了滿室的陰霾。陸展言不適地眯起了眼睛。
“坐下。”顧清絡指了指旁邊一張還算完好的椅子。
陸展言皺了皺眉，對她的頤指氣使感到不滿，但還是拖着那條傷腿，一瘸一拐地坐了下來。
顧清絡將藥箱放在桌上，取出一方幹淨的帕子鋪開，將一些銀針、小錘等工具一一擺放好。
“褲腿，挽起來。”她頭也不抬地命令道。
陸展言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爲難看，雙手死死地攥住了拳頭。他的這條腿，是他最大的恥辱和噩夢，他從不讓任何人看，更別說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子。
“怎麼？不敢？”顧清絡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如果連面對自己傷口的勇氣都沒有，那你的腿，確實是沒救了。”
這句話，比任何激將法都管用。
陸展言的呼吸一滯，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最終，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閉上眼睛，顫抖着手，緩緩地將左腿的褲管挽到了膝蓋以上。
一條可怖的腿，暴露在了空氣中。
那條腿，比右腿明顯要細上一圈，肌肉已經出現了萎縮。從膝蓋到腳踝，皮膚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疤痕，其中一道最長的疤痕，從膝蓋外側一直延伸到小腿肚，顏色暗沉，如同趴着一條醜陋的蜈蚣。
顧清絡的眉頭微微蹙起。
她蹲下身，無視陸展言那僵硬得如同石頭的身體和屈辱的表情，伸出纖細的手指，開始在他的腿上輕輕按壓。
她的手指微涼，動作卻專業而精準。從大腿的股骨，到膝蓋的髕骨，再到小腿的脛骨和腓骨，一寸寸地仔細探查。
“這裏疼嗎？”
“這裏呢？”
“有沒有麻木的感覺？”
她每按到一個地方，便會問上一句。
陸展言從最初的抗拒，到後來的麻木，再到最後，心中竟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這個女子的手指，仿佛帶着一種奇特的力量，讓她觸摸到的地方，酸脹的肌肉都似乎舒緩了些許。
檢查完骨骼，顧清絡又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在他的小腿和腳底的幾個穴位上輕輕刺探。
“有感覺嗎？”
“刺痛？還是酸麻？”
一番檢查下來，顧清絡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的判斷。
她站起身，收回工具，神色恢復了淡然。
陸展言緊張地看着她，喉結滾動了一下，卻倔強地不肯先開口詢問。
還是顧清絡打破了沉默：“骨頭接得不錯，沒有錯位。問題出在經脈和肌腱上。”
她頓了頓，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墜馬之時，你小腿外側的腓總神經受到了嚴重的挫傷，同時伴有部分肌腱撕裂。後期的接骨大夫，只注重了骨頭的愈合，卻忽略了對神經和肌腱的修復。加上你這半年來鬱結於心，疏於活動，導致肌肉萎縮，經脈粘連，情況才會越來越糟。”
一連串陸展言聽不懂的名詞從她口中說出，但他聽懂了最後的結果。
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所以……還是沒救了，對嗎？”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顧清絡看着他那雙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睛，搖了搖頭：“不。若是在半年前，我有九成把握讓你恢復如初。現在拖了這麼久，肌肉萎縮，神經活性降低，麻煩了許多。但……”
她話鋒一轉，迎上他猛然抬起的、充滿希冀的目光。
“……五成把握，可以讓你恢復正常行走。七成把握，讓你不再跛行。至於能恢復到什麼程度，一半看我的醫術，另一半，看你自己的意志。”
五成！七成！
這兩個數字，像兩道驚雷，在陸展言的腦海中炸響。
半年來，他聽到的都是“盡力了”“保住腿就不錯了”“恐怕以後都……”這樣令人絕望的判詞。這是第一次，有人敢給他一個如此明確，甚至可以說是狂妄的承諾！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死寂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顆巨石，掀起了驚濤駭浪。
“你……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沒有騙我？”他不敢相信。
顧清絡淡淡地反問：“我騙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是啊，她騙自己有什麼好處？
陸展言的胸口劇烈起伏，巨大的希望與長久的絕望在他心中反復交戰。
就在這時，顧清絡又做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舉動。她走到那張被推倒的書架旁，彎腰撿起一本散落在地的兵法書，拂去上面的灰塵，遞給了他。
“我聽說，小侯爺曾經是京城騎射第一，最大的夢想是像令祖父一樣，馳騁沙場，保家衛國。”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人，談何馳騁沙場？安遠侯府的榮耀，你打算就這麼丟了？”
這句話，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精準地捅進了陸展言最柔軟也最驕傲的心房。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着顧清絡，眼眶瞬間紅了。
是啊，他的夢想！他引以爲傲的一切！都隨着那次墜馬，被摔得粉碎。這半年來，他把自己關起來，不是因爲怕疼，不是因爲怕別人的眼光，而是因爲他無法接受那個失去了夢想的、廢人一樣的自己。
顧清絡看着他眼中的水光，知道自己的話起作用了。
她將兵法書放在他僵直的膝蓋上，轉身走向門口，留下一句：“想治，明日辰時，清理好你的院子，備好熱水，我再來。不想治，我就當今天沒來過。”
說完，她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陽光下，她的背影纖細而挺拔。
房間裏，陸展言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低頭看着膝蓋上的那本兵法書，書頁上“孫子兵法”四個字，仿佛在灼燒他的眼睛。
許久，他緩緩地，緩緩地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那本書。
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