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莫離猛地抓住木欄,用力搖晃起來!木頭發出沉悶的響聲,但異常堅固。

“省點力氣吧,小子。”旁邊的男人懶洋洋地閉上眼,“這木頭,餓瘋的時候都啃不動,現在搖得開?”

趕車的車夫聽到動靜,回頭罵了一句:“小崽子,給老子安分點!再鬧騰,餓你三天!”

他的臉膛黑紅,帶着一種常年在外奔波的風霜和漠然。看莫離的眼神,和看籠子裏待宰的雞鴨沒有任何區別。

莫離停止了無用的掙扎,癱坐回去。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撞得肋骨生疼。

逃離了餓死,等待着的是被當成牲口賣掉嗎?

板車吱吱呀呀,駛入了那個小鎮。

鎮子比之前領“皇糧”的那個鎮子似乎多了些活氣,但也僅僅是相對而言。房屋低矮破敗,街上行人不多,大多面有菜色,行色匆匆。看到莫離們這幾輛載着籠子的板車經過,他們投來的目光混雜着麻木、憐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仿佛莫離們是帶來晦氣的瘟神。

車在一個稍微寬敞點的土坪停下。那裏已經零星有幾個同樣戴破帽、揣着手的人牙子,帶着他們的“貨物”——幾個同樣蜷縮在籠子裏或拴着繩子的人,蹲在牆角,等待着買主。

車夫跳下車,和其他幾個人牙子打招呼,遞着劣質的煙卷,互相打量着對方的“貨”,低聲交談着,像在評價牲口的成色。

“老王,這趟貨色不行啊,都瘦得沒二兩肉了。”一個豁牙打量着莫離們的籠子,搖搖頭。

“媽的,能撿條命出來就不錯了!你要膘肥體壯的,去城裏買啊!”車夫老王罵罵咧咧,“就這些,便宜!扛包修堤絕對夠用,死了也不心疼!”

他們哄笑起來。

很快,有零星的買主過來看。一個穿着稍體面些、像是地主家管事模樣的人,皺着眉頭,用手裏的短棍挑剔地戳着籠子裏的人,讓他們張嘴看牙口,捏捏胳膊腿。

“這個太老,沒力氣了。”

“這個有咳嗽,別是癆病鬼。”

“這個……嘖,半死不活的,拉回去還得費糧食將養。”

他最終挑走了兩個看起來相對結實些的青年,像買走兩頭牲口,討價還價後,付了錢,讓人給他們套上繩子牽走了。

莫離被那短棍戳了幾下,棍頭的冰冷和那人審視的目光讓莫離渾身僵硬。

又有一個人過來,穿着更差些,像是小礦窯的工頭,他更不挑剔,只要便宜、能動的。他指了莫離和旁邊籠子裏兩個人:“這三個,打包,多少錢?”

老王和他唾沫橫飛地討價還價。

莫離緊緊抱着膝蓋,指甲掐進肉裏。瓦罐就在腳邊,裏面的米和指骨沉默着。

最終,價格沒談攏。那工頭罵罵咧咧地走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曬得籠子裏像蒸籠。莫離又渴又餓,舔着幹裂出血的嘴唇,看着不遠處攤子上冒着微弱熱氣的食物,胃裏那點狗肉早已消耗殆盡,飢餓感重新抬頭,燒得喉嚨發緊。

老王似乎也不急,蹲在陰涼處和人吹牛打屁,偶爾扔進來幾塊硬得像石頭的幹糧碎屑,籠子裏的人立刻像搶食的動物一樣撲上去。

莫離也搶到了一小塊,拼命往嘴裏塞,噎得直翻白眼,用力捶打着胸口才咽下去。

下午,又來了幾個零星的買主,牽走了一兩個人。

直到夕陽西下,土坪上的人漸漸散了。老王看着籠子裏剩下的莫離們三四個人,啐了一口:“媽的,盡是些賠錢貨!”

他顯然不打算再等了,招呼着另一個同伴,準備把籠子抬上車,似乎要拉到別處去。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慢慢踱了過來。

和其他買主不同,這人穿着一身雖然陳舊但還算幹淨的長衫,瘦高個,臉很長,面色是一種不見陽光的蒼白,手裏慢悠悠地盤着兩個光滑的核桃。他的眼神很靜,像深潭水,掃過籠子時,沒有挑剔,沒有厭惡,只是一種冷靜的、打量物品般的評估。

老王一看,立刻換上笑臉迎上去:“孫掌櫃,您老怎麼有空過來瞧瞧?莫離這剛到的‘新貨’,從北邊逃荒來的,底子都幹淨!”

被稱作孫掌櫃的人沒理會老王的吹噓,目光在莫離們剩下幾個人身上緩緩移動。他的視線掃過莫離,在莫離臉上停頓了一下,又落在莫離緊緊抱着的瓦罐上。

他慢慢走過來,停在籠子前。離得近了,能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奇怪的藥味和舊紙張混合的氣味。

他沒用棍子戳,只是看着,然後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莫離:“這個,怎麼回事?”

“哦,這小子啊,路上撿的,昏死過去了,看着還有點活氣就捎上了。別看他瘦,骨頭硬着呢!就是……”老王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好像有點愣,抱着個破罐子不撒手,怕是嚇傻了。”

孫掌櫃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他朝莫離勾了勾手指:“小子,過來。”

莫離警惕地看着他,沒動。

他也不勉強,目光又落在那瓦罐上:“裏面是什麼?”

莫離抱緊瓦罐,抿緊嘴唇。

孫掌櫃忽然笑了笑,笑容很淺,沒到眼裏。“不說?是糧食吧。逃荒出來的,都這樣,有點吃的比命重。”

他頓了頓,慢條斯理地說:“跟莫離走,給你飯吃。管飽。”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一樣砸在莫離空洞的胃袋上。

管飽。

莫離猛地抬起頭,看向他。

他的眼睛依舊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井,看不到底。

老王在一旁搓着手笑:“孫掌櫃您真是善心人!這價錢……”

孫掌櫃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話。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小銀角子,拋給老王。“就這個數。”

老王接過銀子,咬了一下,立刻眉開眼笑:“成!成!您老說了算!這小子是您的了!”他忙不迭地打開籠子門,粗魯地把莫離拽出來,連帶那個瓦罐,一起推給孫掌櫃。

“小子,跟孫掌櫃走,是你的造化!”老王嘿嘿笑着。

孫掌櫃沒再多說,轉身就走。莫離抱着瓦罐,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腿上的傷還在痛,每一步都艱難。

莫離回頭看了一眼。籠子裏剩下的那幾個人,依舊眼神空洞地蜷縮着,等待着未知的、大概率是悲慘的命運。那個和莫離搭話的幹瘦男人,也正看着莫離,渾濁的眼裏似乎閃過一絲極復雜的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嘲諷。

孫掌櫃的腳步不緊不慢,卻絲毫沒有等莫離的意思。莫離咬咬牙,忍着痛,加快腳步,跟上那道瘦長的、散發着淡淡藥味和舊紙氣息的背影。

鎮子的街道在身後漸漸模糊。

新的未知,裹挾着“管飽”的承諾和深井般的眼神,將莫離吞沒。

孫掌櫃的腳步不疾不徐,穿過鎮上還算有些人氣的街道,拐進一條僻靜狹窄的小巷。巷子盡頭,是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門,門楣上掛着一塊舊匾,寫着“濟世堂”三個字,字跡有些模糊,透着一股陳年的藥味。

是間藥鋪。

他推門進去,一股濃鬱復雜、難以形容的氣味撲面而來。不是單純的苦,混雜着各種草根、樹皮、礦物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到發腥的怪味。鋪面裏光線昏暗,高高的櫃台後面是頂到天花板的藥櫃,無數個小抽屜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一個夥計模樣的少年正趴在櫃台後打盹,聽到動靜趕緊抬起頭,看到孫掌櫃,立刻恭敬地站好:“掌櫃的。”

孫掌櫃沒看他,徑直穿過鋪面,推開櫃台旁一扇小門,示意莫離跟他進去。

門後是一個天井小院,四面都是高牆,顯得壓抑。院子裏曬着一些草藥,味道更濃了。角落裏堆着柴火,另一角有一口井。而最顯眼的,是院牆根下用粗糙木欄圍起來的一個小圈,裏面哼唧哼唧地躺着一頭半大的黑毛豬,正用鼻子拱着角落一個石頭鑿的食槽。

孫掌櫃停下腳步,指了指那個豬圈:“以後,你就睡這裏。”

莫離愣住了,抱着瓦罐,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那頭蹭着污泥的豬。

“看什麼?”孫掌櫃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平直,“有瓦遮頭,有豬暖身,有食果腹,比你路上強百倍。還想挑揀?”

他推開豬圈那扇矮矮的木柵欄門:“進去。”

命令不容置疑。莫離遲疑着,挪動腳步,踏進了豬圈。腳下是混合着豬糞和污泥的地面,黏膩溼滑。那頭豬被驚動,哼哼着挪開一點,小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莫離這個不速之客。

孫掌櫃從外面閂上柵欄門,聲音透過木欄傳進來:“老實待着。每天會有人給你送吃的。”說完,他不再看莫離,轉身就走進了對面一間屋子,關上了門。

院子裏只剩下莫離,和一頭豬。

豬圈裏氣味沖鼻,騷臭混着發酵的潲水味。莫離靠着冰冷的石槽滑坐下來,渾身骨頭都在叫囂着疲憊和疼痛。懷裏的瓦罐依舊緊緊抱着,像抱着最後的念想。

那頭豬試探着湊過來,鼻子在莫離身上嗅了嗅,似乎對莫離沒什麼興趣,又回去啃食槽裏那點幹涸的渣滓。

食槽……

莫離的目光猛地盯住那個粗糙的石槽。裏面只剩下一點糊底的、看不出原樣的殘渣,混着豬的口涎。

飢餓感像一頭永遠喂不飽的野獸,再次蘇醒,瘋狂地啃噬着莫離的胃壁。孫掌櫃說的“管飽”還言猶在耳,但眼下……

莫離看着那頭拱食的豬,又看看那髒污的食槽。

幾乎沒有猶豫。莫離撲到食槽邊,像那頭豬一樣,伸出舌頭,瘋狂地舔舐着石槽裏那點酸餿的殘留!

舌頭刮過粗糙的石面,帶來輕微的刺痛。那味道難以形容,酸、餿、臭、還有豬口水的腥臊,瞬間充滿口腔,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但莫離強迫自己吞咽,把那些刮下來的、糊狀的東西咽下去。一點點,一點點,刺激着空癟的胃袋,帶來一種屈辱的、卻真實存在的充實感。

直到把石槽舔得幾乎反光,莫離才喘着粗氣停下來,靠着木欄,胸腔劇烈起伏,嘴裏全是那令人作嘔的味道。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純粹的、生理性的反應。莫離用手背狠狠擦去。

傍晚,那個鋪面的夥計端來一個破口的陶碗,裏面是大半碗渾濁的、看不出內容的糊狀物,似乎是米糠混着些爛菜葉煮的豬食。他面無表情地把碗從柵欄縫隙塞進來,放在地上,看都沒看莫離一眼,轉身就走。

豬立刻哼哼着湊過來。

莫離也撲了過去。

和豬搶食。用手抓,用身體擠。豬不滿地哼叫,用頭拱莫離。莫離死死護着碗,像護着性命,把那些冰冷的、帶着餿氣的糊狀物拼命往嘴裏塞,噎得直伸脖子。

豬最終沒能搶過莫離,悻悻地走開,去啃木欄。

莫離吃光了最後一點殘渣,舔幹淨手指,靠着木欄喘息。胃裏被填滿了,雖然東西劣質不堪,但畢竟是食物。

夜裏,寒氣下來。莫離蜷縮在豬圈角落的幹草堆上——那是豬睡覺的地方——凍得瑟瑟發抖。傷口在低溫下隱隱作痛。那頭豬似乎也覺得冷,哼唧着靠過來,挨着莫離躺下。它身上溫熱,毛發粗糙,帶着濃烈的體味。

莫離僵了一下,最終沒有推開它。在那刺骨的寒冷裏,這一點活物的溫熱,成了唯一的慰藉。莫離和一頭豬,依偎着取暖,沉入一種不安的、混雜着騷臭味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來的不是夥計,是孫掌櫃本人。

他手裏端着一個白瓷碗,碗裏是深褐色、冒着熱氣的液體,散發着極其濃烈苦澀的藥味。

他打開柵欄門,把碗遞到莫離面前:“喝了它。”

莫離警惕地看着那碗藥汁,沒動。這藥味讓莫離想起一些不好的東西。

“喝了,中午給你加餐。”孫掌櫃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在陳述一個事實,“不喝,今天就餓着。”

加餐。餓着。

莫離的目光從藥碗移到他毫無表情的臉上,又下意識地看向豬圈外那個夥計平時送食的方向。

最終,莫離伸出手,接過了碗。碗很燙。藥氣沖入鼻腔,那苦澀裏似乎還夾雜着一絲極細微的、令人不適的甜腥。

閉上眼睛,屏住呼吸,莫離仰頭灌了下去。

難以形容的味道!極致的苦像一把銼刀刮過舌頭,緊接着那絲怪異的甜腥味糾纏上來,直沖頭頂,胃裏立刻劇烈地痙攣起來。

“嘔——!”

莫離猛地彎下腰,控制不住地幹嘔,眼淚鼻涕一齊涌出。喝下去的藥汁大部分都吐了出來,混着早上還沒來得及消化的一點豬食,濺在腳下的污泥裏。

孫掌櫃冷眼看着,臉上沒有絲毫波動。等莫離吐得差不多了,他只是淡淡地說:“明天再喝。總會習慣的。”

他拿走空碗,轉身離開。

中午,夥計送來的豬食果然多了一點點,裏面甚至能看到幾粒稀疏的米粒。

第三天,孫掌櫃又端着藥碗來了。

依舊是那深褐色的、散發着苦澀和怪甜腥氣的藥汁。

莫離看着那碗藥,胃裏已經開始條件反射地抽搐。但莫離還是接了過來。

深吸一口氣,再次灌下。

強烈的惡心感再次襲來,莫離拼命壓制着喉嚨的痙攣,用手死死捂着嘴,身體劇烈顫抖,額頭上滲出冷汗。這一次,總算沒有立刻吐出來。但那藥液像一團火,又像一塊冰,在胃裏翻騰,帶來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說不清是難受還是別的什麼。

孫掌櫃看着莫離強忍的模樣,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滿意,又不像。他沒說話,拿了碗走了。

從此,每天一碗藥,成了雷打不動的功課。有時是孫掌櫃親自送來,有時是那個夥計。有時,一天甚至會送來兩碗,藥汁的顏色或深或淺,味道的濃淡也有些微差別,但那份核心的苦澀和怪異的甜腥始終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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