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莫離從不問這是什麼藥,問了也沒用。莫離只是在他們看着的時候,屏住呼吸灌下去,然後在他們離開後,常常忍不住搜腸刮肚地嘔吐,吐到只剩酸水。

吐完了,就蜷縮着,等待那陣詭異的、忽冷忽熱的感覺過去。

作爲交換,莫離每天能得到足以果腹的豬食,雖然粗糙,但量確實比剛來時多了些。莫離和那頭豬的關系也變得微妙,從最初的搶食,到後來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各吃各的,夜裏依舊依偎着取暖。它似乎也習慣了藥味,不再對莫離表示好奇。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像豬圈裏凝固的、散發着餿臭的空氣。身上的傷口在惡劣的環境下慢慢結痂愈合,留下深色的疤。體力似乎恢復了一些,但精神卻越來越昏沉。除了每天被動地喝藥、吃飯、和豬擠在一起睡覺,大部分時間莫離都處於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腦子裏空茫茫一片,不去想過去,也不去想未來。

偶爾,在深夜被凍醒,或者被豬的哼唧聲吵醒時,莫離會下意識地摸向身邊的瓦罐。它一直在莫離觸手可及的地方,冰冷,沉默。指尖劃過陶罐粗糙的表面,有時會短暫地想起一些模糊的碎片:娘煮粥時灶膛的火光,爹咳出的黑血,小弟空蕩蕩的眼窩,官差喜慶的鑼鼓,野狗赤紅的眼睛……

但這些碎片很快就會被那每天灌下的藥汁帶來的昏沉感所淹沒,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莫離像一件被遺忘在角落的物品,浸泡在藥味和豬臊氣裏,慢慢地、無聲無息地發生着某種變化。有時對着水窪裏模糊的倒影,會覺得裏面的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微微泛着青黃的顏色,眼神呆滯,如同那頭日漸肥碩的豬。

只有懷裏那個瓦罐,和胃裏時常翻涌的藥味苦腥,提醒着莫離,莫離和身邊的這頭牲畜,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至於哪裏不一樣,莫離說不清。也不願去想。

日子在豬圈的餿臭和藥汁的苦澀中黏稠地流淌,失去了標記。莫離像一塊被遺忘在陰溼角落的木頭,緩慢地、無知無覺地腐朽着。每天醒來,喝藥,嘔吐,和豬搶食,再依偎着那身溫熱肮髒的皮毛睡去。周而復始。

奇怪的是,盡管環境污穢,與豬同食同寢,除了那藥後劇烈的嘔吐,莫離的身體卻再沒生過旁的病痛。傷口愈合了,雖然留下醜陋的疤,但並未潰爛發炎。偶爾的風寒咳嗽,也總是很快自行消退,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抵御着外邪。

是那藥的作用嗎?莫離沒想過。思維是停滯的,像蒙了一層厚厚的油垢,只爲“活着”這個最原始的本能運轉。瓦罐還在身邊,裏面的東西,卻很久很久沒有觸碰過了,甚至很少想起,它成了莫離身體的一個延伸,一個冰冷沉默的部件。

直到那天,孫掌櫃不是獨自前來。他身後跟着一個陌生人。

那人穿着深色的綢緞衣服,料子比孫掌櫃的好,但顏色沉悶,像是總浸在陰影裏。年紀約莫四十上下,面皮白淨,眼神卻銳利得像鷹,看人時帶着一種解剖似的審視,讓人極不舒服。他手裏也盤着東西,不是核桃,而是兩枚光滑漆黑的玉石,無聲地摩擦着。

他們的腳步聲驚動了豬,它哼唧着躲到角落。

莫離的目光從食槽抬起,茫然地看着他們。

孫掌櫃推開柵欄門,那陌生人的目光立刻落在莫離身上,上下掃視,毫不掩飾他的打量,仿佛在評估一件貨物的成色。

“就是這小子?”陌生人開口,聲音不高,有些沙啞,像砂紙磨過桌面。

“正是。”孫掌櫃點頭,臉上帶着一種難得的、近乎諂媚的笑意,“李官人您看,三個月前從人牙子手裏收來的,北邊逃荒過來的,根底幹淨得很。”

被稱作李官人的陌生人走近兩步,無視地上的污穢,蹲下身,仔細看莫離的臉,甚至伸手捏了捏莫離的胳膊,力道不小。他的手指冰涼。

“每天喂藥?”他問。

“一天一碗,有時兩碗,從無間斷。”孫掌櫃忙道,“按您給的方子,分量都足。”

“嗯。”李官人鬆開手,眼神裏閃過一絲極細微的訝異,“竟真的沒死。還能吃能睡……奇跡不成?”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孫掌櫃說。

孫掌櫃搓着手:“可不是嘛!剛開始喝下去就吐,後來竟慢慢適應了。您看這氣色,雖說不怎麼樣,但比剛來時那鬼樣子強了百倍!”

李官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目光再次落在莫離身上,那眼神變得灼熱起來,像發現了什麼稀世的珍寶。

“孫掌櫃,”他緩緩道,盤着黑玉的手停了停,“莫離正缺一個這樣的‘藥人’。尋常人受不住莫離那兒的藥性,死的死,瘋的瘋。這小子……倒是塊好材料。”

他頓了頓,看向孫掌櫃:“不如轉讓給莫離?你當初多少銀錢買的,莫離出十倍。”

孫掌櫃的眼睛瞬間亮了,貪婪的光芒幾乎掩藏不住,但他還是故作沉吟了一下:“這個……李官人,您也知道,這養了三個月,也費了不少米糧和藥材……”

“十五倍。”李官人打斷他,語氣不容置喙,“再多,你就自己留着。”

“成交!成交!”孫掌櫃立刻滿臉堆笑,生怕對方反悔,“這崽子能得李官人青眼,是他天大的造化!”

交易在三言兩語間完成。李官人從袖中掏出一小錠銀子,拋給孫掌櫃。孫掌櫃接過,掂了掂,喜笑顏開,忙不迭地打開豬圈門,像驅趕牲畜一樣把莫離推出來:“去去去,跟李官人走!以後有好日子過了!”

莫離踉蹌着被推出豬圈,懷裏依舊死死抱着那個瓦罐。茫然地回頭,看到那頭豬依舊在角落裏哼唧,小眼睛望着這邊。

李官人看都沒看孫掌櫃,只對莫離吐出兩個字:“跟上。”

他的腳步很快,莫離抱着瓦罐,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出藥鋪後院,穿過陰暗的鋪面,來到街上。陽光有些刺眼,莫離下意識地眯了眯眼。

他沒有在鎮上停留,直接帶着莫離走向鎮外。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等在那裏。車夫是個沉默的黑衣漢子。

“上去。”李官人命令道。

莫離爬進馬車,裏面很暗,散發着一種和孫掌櫃藥鋪類似、但更復雜更古怪的藥味,還混雜着一種陳舊的、類似鐵鏽的氣息。

李官人也坐了進來。馬車啓動,顛簸着向前。

一路無話。他閉目養神,手裏慢慢盤着那兩枚黑玉。莫離蜷縮在角落,抱着瓦罐,胃裏因爲顛簸和那殘留的藥味又開始隱隱作嘔。

不知道走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下車時,天色已經近黃昏。眼前是一處孤零零的宅院,黑瓦白牆,看起來頗爲寬敞,但透着一股陰森死寂的氣息,周圍看不到別的住戶。

李官人推開沉重的黑漆木門,帶莫離走進去。院子裏也彌漫着那股古怪的藥味,比馬車裏更濃。院子裏很幹淨,幾乎看不到落葉,但也沒有任何花草樹木,只有光禿禿的地面和幾間緊閉的房門。

他沒有在院子裏停留,徑直走向後院一角,那裏有一扇低矮的、像是通往地下的鐵門。他掏出鑰匙打開鐵門,一股陰冷潮溼、混合着濃烈藥味和淡淡腐臭的空氣涌了出來。

“下去。”他指了指黑洞洞的門口。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莫離猶豫着。

李官人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冷了一下:“想活,就下去。”

莫離抱着瓦罐,一步步走下狹窄潮溼的石階。下面是一條短短的甬道,牆壁上掛着昏暗的油燈,火光跳躍,映出盡頭一扇厚重的鐵柵欄門。

甬道兩旁,是幾扇緊閉的木門,門上開着一個小口,像是送飯用的。

李官人打開鐵柵欄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裏面是一間地牢,不大,牆壁是粗糙的石頭,地上鋪着肮髒的幹草,空氣裏彌漫着難以形容的渾濁氣味,藥味、黴味、還有一種……人長期被關押產生的絕望氣息。

角落裏,一團黑影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人,蜷縮在那裏,頭發長而肮髒,幾乎遮住了整張臉,身上穿着看不出原色的破爛衣衫。他聽到動靜,微微抬起頭,亂發間,一雙眼睛空洞地望過來,沒有任何神采,像兩口枯井。

“以後,你就住這裏。”李官人的聲音在陰冷的地牢裏回蕩,“和他一樣。”他指了指角落那個人。

“每天會有人送藥來。喝下去。”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每次喝的,可能不一樣。發作起來,滋味也不同。斷腸、暈厥、失明、渾身劇痛……都有可能。”

莫離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着他。毒藥?!

李官人似乎很滿意莫離的反應,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冰冷的弧度:“別怕,通常死不了。莫離會盡量把你們救回來。畢竟,找到合適的藥人,不容易。”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莫離懷裏的瓦罐,似乎覺得有些可笑,但沒說什麼。

“每次試完藥,醒來後,會有吃的。比孫掌櫃那裏的豬食強。”他說完,不再多言,轉身退出牢房,沉重的鐵柵欄門再次關上,落鎖聲在幽閉的空間裏格外清晰。

地牢裏陷入了昏暗的寂靜,只有油燈燃燒發出的噼啪微響,和角落裏那個長發男人極其微弱的呼吸聲。

莫離抱着瓦罐,靠着冰冷的石牆滑坐下來,渾身發冷,比在豬圈裏最寒冷的夜晚還要冷。胃裏因爲恐懼而劇烈抽搐。

毒藥……試藥……

原來孫掌櫃的那些藥,只是爲了讓莫離能適應更烈的毒性?莫離只是從一個狹小的豬圈,換到了一個更絕望的毒窖。

不知過了多久,角落裏那個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發出一點極輕微的聲響。他慢慢抬起頭,亂發後的眼睛似乎看向莫離這邊,聲音幹澀得像兩片砂紙摩擦:

“新來的?”

莫離猛地一顫,抱緊瓦罐,警惕地盯着他,沒吭聲。

他似乎也不期待回答,低低地咳了兩聲,那咳嗽聲空洞無力。“多久了?”他又問,聲音更低了,像自言自語。

莫離還是沒說話。地牢裏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他微弱的呼吸聲和油燈偶爾的爆裂聲。

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只有送藥送飯的時候,那扇鐵柵欄門才會打開。

第一次送藥來的,是那個沉默的黑衣車夫。他端着一個木托盤,上面放着一只陶碗,碗裏是漆黑的液體,濃稠得像墨,散發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腥臭和奇異甜香的味道,比孫掌櫃的藥難聞百倍。

他打開柵欄門下的一個小口,把碗推進來,然後立刻關上,站在外面,像一尊石雕,無聲地盯着。

角落裏的男人動了。他幾乎是爬着過來,伸出枯柴般、滿是污垢的手,顫抖着端起那碗藥。他看了莫離一眼,亂發間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極復雜的情緒,像是憐憫,又像是認命。

然後,他仰頭,咕咚咕咚,將那一碗漆黑的藥液灌了下去。

藥碗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幾乎 instantly 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腹部,喉嚨裏發出一種被扼住般的嗬嗬聲,身體劇烈地痙攣、抽搐,像一條離水的魚。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青黑,眼球凸出,血絲迅速彌漫。

莫離嚇得縮在牆角,渾身僵硬,看着他在肮髒的幹草上痛苦翻滾,發出非人的慘嚎。那聲音在地牢裏回蕩,撞擊着石壁,令人毛骨悚然。

黑衣車夫在外面冷漠地看着,毫無反應。

過了不知多久,那男人的抽搐漸漸微弱下去,最後徹底不動了,像一具破布口袋癱在那裏,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車夫這才打開門,走進來,粗暴地撬開他的嘴,塞進去一顆腥紅色的藥丸,又灌了點清水。然後,他像拖死狗一樣把那男人拖回角落,扔下,轉身離開,鎖上門。

地牢裏只剩下莫離,和那個生死不知的男人,還有空氣中彌漫的、令人作嘔的藥味和嘔吐物的酸臭。

莫離蜷縮着,一夜未眠。

第二天,那男人竟然悠悠轉醒。他虛弱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只是躺在那裏,發出細微的呻吟。中午時分,車夫送來兩碗清澈的米粥,還有一小碟鹹菜。

粥是溫的,米粒清晰可見,比豬食好了太多。

車夫把一碗放在莫離面前,另一碗放到那男人嘴邊,幾乎是硬灌了下去。

那男人喝了粥,似乎恢復了一點生氣,但眼神依舊空洞。

下午,車夫又來了。這次,托盤上放着兩碗藥。一碗是昨天的漆黑,另一碗是詭異的碧綠色,冒着氣泡,散發着辛辣的氣息。

車夫的目光落在莫離身上。

輪到莫離了。

莫離看着那碗漆黑的藥,昨天那男人慘烈的模樣瞬間涌入腦海。莫離拼命向後縮,搖頭,喉嚨裏發出恐懼的嗚咽。

車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打開門走進來,一把抓住莫離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另一只手端起那碗漆黑的藥,就要往莫離嘴裏灌。

“等等……”角落裏,那個男人極其虛弱地開口,“黑的……是斷腸……綠的……是蝕骨……讓他……喝綠的……或許……能撐久點……”

車夫的動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掃了那男人一眼,似乎權衡了一下。最終,他放下了黑藥碗,端起了那碗碧綠色的藥液。

捏開莫離的下巴,辛辣刺鼻的藥液猛地灌了進來!

像吞下了一團燃燒的荊棘!從喉嚨到胃袋,瞬間被點燃,劇痛伴隨着一種強烈的腐蝕感蔓延開來!莫離拼命掙扎,但徒勞無功。藥液被強行灌下大半。

車夫鬆開莫離,退出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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