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弄堂口，時間仿佛凝固了。

夕陽的餘暉斜斜地照入，將滿地狼藉和暗紅色的血跡染上一種詭異而殘酷的光澤。濃重的血腥味幾乎凝成實質，嗆得人呼吸困難。

陳怡和趕來的巡捕、餐廳保衛們全都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術。他們的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因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劇烈收縮，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七八個日本浪人的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倒伏在地，有的頭顱變形，有的咽喉洞穿，有的腹腔開裂……而那個穿着黑色和服的頭目池田，更是仰面倒地，雙眼圓睜望着天空，肋下的傷口還在汩汩冒着血泡，臉上凝固着死前的驚愕與不甘。

在這片人間修羅場的中央，一個年輕人正拄着一把染血的武士刀，大口地喘息着。他渾身浴血，額發被汗水和血水黏住，臉色因失血和脫力而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雪原上孤狼的眼神，冰冷、銳利，還帶着一絲尚未散盡的殺戮戾氣。他左肩處的衣服被刺破，暗紅色的浸潤正在緩慢擴大，右手虎口也已崩裂，鮮血順着刀柄緩緩滴落。

這個人，正是他們焦急尋找的周文——或者說，正在經歷靈魂淬煉、向着“周衛國”蛻變的男人。

“嘔……”一個年輕的巡捕首先承受不住這視覺和嗅覺的雙重沖擊，猛地轉身彎腰，劇烈地幹嘔起來。這一聲仿佛打破了魔咒，讓其他人也陸續回過神來。

“周…周文？！”陳怡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眼淚瞬間決堤。她看着那個血人般的身影，既感到無邊的恐懼，又涌起難以言喻的心疼和後怕。她想要沖過去，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挪不動半步。

爲首的巡捕，是一個四十多歲、面色黝黑、眼神精明的老巡捕，人稱李探目（探目，舊時巡捕房中的低級警官職稱）。他到底是見過些世面的，雖然心裏也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但還能勉強保持鎮定。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駁殼槍，槍口雖然下意識地指向周衛國，但手指卻微微顫抖，顯示出內心的極度不平靜。

“放下武器！舉起手來！”李探目厲聲喝道，聲音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身後的其他幾名巡捕也如夢初醒，紛紛拔槍，如臨大敵地將周衛國圍在中間，但腳步卻都有些遲疑，不敢過分靠近這個剛剛制造了滿地屍體的煞神。

餐廳的那兩個保衛更是面無人色，哆哆嗦嗦地躲在巡捕們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出。他們此刻無比後悔跟着陳怡跑來，這哪裏是來救人的，分明是闖進了閻羅殿！

周衛國深吸了一口氣，濃重的血腥味沖入肺腑，反而讓他因脫力而有些眩暈的大腦清醒了幾分。他看着眼前如臨大敵的巡捕們，又看了看嚇得花容失色、淚眼婆娑的陳怡，心中念頭飛轉。

麻煩大了。

殺了這麼多日本人，而且是黑龍會的人，這事絕不可能善了。巡捕房的出現，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們現在看似是威脅，但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是一層暫時的“保護”？至少，落在中國巡捕手裏，總比立刻被聞訊趕來的日本軍隊或者特務抓走要強。租界的巡捕房，至少在明面上，還得講點規矩程序。

他緩緩地、慢慢地鬆開了握着武士刀的手。

“當啷！”沾血的武士刀掉落在地，在寂靜的弄堂裏發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響聲。

這個動作讓所有巡捕的神經都繃緊了一下，槍口抬得更高了。

“各位長官，別誤會。”周衛國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聲音因爲力竭和受傷而顯得有些沙啞，但語氣卻盡量保持平靜，“我是自衛。這些人，”他用下巴點了點地上的屍體，“他們埋伏在這裏，手持利刃棍棒，要殺我和這位女同學。我不得已才反抗。”

李探目眼神閃爍，掃了一眼地上的武器和狼藉的場面，又看了看周衛國身上的傷和明顯力竭的狀態，心裏其實已經信了七八分。這明顯是一場惡鬥，一個學生對七八個持械浪人，說是主動挑釁誰也不信。更何況，他對這些平日裏在租界橫行霸道、欺壓中國人的日本浪人也早就看不順眼。

但是，信歸信，事情的性質太嚴重了。死的不是普通中國人，是日本人！而且還是黑龍會的人！日本領事館肯定會施加巨大壓力，上頭爲了息事寧人，最後倒黴的肯定是這個年輕人。

“是不是自衛，你說了不算，我們說了也不算，得上頭查了才算！”李探目硬着頭皮說道，語氣放緩了一些，但槍口並未放下，“小子，你惹下大麻煩了！跟我們回巡捕房走一趟吧！”他使了個眼色，兩個稍微膽大些的巡捕小心翼翼地上前，拿出鐐銬。

“長官！”陳怡見狀，猛地沖上前，張開雙臂擋在周衛國身前，雖然害怕得聲音發顫，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抓他！他是爲了保護我！是那些日本人先動手的！他們還要抓我！周文他是好人！”

“姑娘，你讓開。”李探目皺了皺眉，“是非曲直，回捕房自然會記錄。你放心，如果是自衛，我們會按規矩辦。”這話他自己說得都有些底氣不足。規矩？在強權面前，規矩往往很脆弱。

周衛國輕輕拉了拉陳怡的胳膊，低聲道：“陳怡，聽話，讓開。跟他們回去說清楚是最好的選擇，現在跑，反而更說不清，還會連累你和其他人。”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意思很明顯，跑了就是畏罪潛逃，日本人更有借口大肆搜捕，甚至可能牽連餐廳和陳怡的同學。

陳怡回頭看着他，淚水漣漣：“可是…”

“沒事的，”周衛國努力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盡管配上他此刻的血污形象顯得有些怪異，“相信我。”

他主動伸出雙手，對那兩個拿着鐐銬的巡捕道：“長官，銬上吧，我配合調查。不過，我身上有傷，需要處理一下。另外，這位女同學是重要證人，希望你們能保護好她。”

他這番冷靜配合的態度，倒是讓李探目高看了一眼。這年輕人，殺了這麼多人，還能如此鎮定，條理清晰，絕非普通學生那麼簡單。

鐐銬冰冷地鎖住了周衛國的手腕。兩個巡捕一左一右架住他。

“頭兒，這些…這些屍體怎麼辦？”一個巡捕看着滿地狼藉，頭皮發麻地問道。

“立刻封鎖現場！派人看守！誰也不準動！馬上通知驗屍房和上頭！”李探目快速下令，然後又對陳怡道，“姑娘，你也得跟我們回去錄份口供。”

……

巡捕房（公共租界中央巡捕房）裏，氣氛凝重。

周衛國被單獨關進了一間臨時拘留室。簡單的傷口處理已經做過，肩頭的刀傷被清洗包扎，其他地方的擦傷也塗了藥水，換上了一身囚服。鐐銬暫時去掉了，但拘留室的鐵門緊鎖，外面有巡捕看守。

他靠坐在冰冷的牆壁邊，閉上眼睛，看似在休息，大腦卻在飛速運轉。

“黑龍會不會善罷甘休，日本領事館很快會得到消息，並向工部局和巡捕房施加巨大壓力。所謂的調查程序，在政治壓力面前不堪一擊。最好的結果，可能是被引渡給日本方面，那絕對是死路一條。最壞的結果，是在巡捕房裏就被‘意外’或者‘自殺’……”

“原劇情裏，周文殺了浪人後是直接逃亡，遇到了劉遠和徐虎，開始了軍旅生涯。但現在，我被困在了巡捕房。這是一個變數。”

“大哥劉遠…他現在應該是巡捕房裏的探長？對，原著的設定裏，劉遠早期是在上海巡捕房做事的。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和變數。他會不會出現？他如果出現，會怎麼做？是秉公處理，還是會想辦法幫我？”

“陳怡的口供很重要，但她的證詞在強權面前能有多大分量？餐廳經理和保衛的證詞也可能迫於壓力而改變。”

“家裏…父親周繼先應該很快會收到信。以周家的財力和在蘇州的影響力，或許能活動一下租界的關系？但涉及到日本人，而且死了這麼多人，周家能否扛得住壓力也是未知數。”

無數種可能性和應對方案在他腦中推演。特種兵的冷靜和穿越者的信息優勢在此刻緊密結合。他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抓住任何一絲可能的機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拘留室外腳步聲來來往往，隱約能聽到一些巡捕的低語，內容大多與“日本人”、“黑龍會”、“麻煩大了”、“上頭很惱火”有關。氣氛越來越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略顯急促而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他的拘留室門前。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

鐵門被打開。

一個穿着巡捕探長制服、身材高大、面容剛毅、年紀約莫二十七八歲的男子站在門口，眼神復雜地看着他。這名探長眉宇間帶着一股正氣，但此刻卻深鎖着，顯得心事重重。

周衛國抬起頭，看向對方。四目相對。

雖然從未在現實中見過，但周衛國幾乎瞬間就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劉遠！他在這個世界的大哥！原著中那個忠誠可靠、一生都在支持和守護周衛國的兄弟！

劉遠的目光掃過周衛國包扎好的肩膀和臉上的傷痕，眼神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怒火，但很快就被職業性的嚴肅所掩蓋。

他揮了揮手，讓身後的巡捕退遠一些，然後走進了拘留室，關上了門（但並未完全關上，留了一條縫，以示合規）。

拘留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劉遠沒有說話，只是走到周衛國對面的木板床邊坐下，繼續打量着周衛國，似乎在評估着什麼。

周衛國也沒有主動開口，平靜地回望着他。他知道，劉遠此刻內心肯定充滿了疑問和掙扎。

終於，劉遠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開門見山地問道：“爲什麼下那麼重的手？一個活口都沒留。”他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責備，但更多的是一種沉重的擔憂。

周衛國迎着他的目光，語氣平靜卻斬釘截鐵：“他們不該用那種話侮辱陳怡，更不該想動她。而且，那個頭目池田，刀法狠辣，是沖着要我命來的。狹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留手，死的就是我和陳怡。”

劉遠沉默了一下。他檢查過現場，那些浪人的武器和攻擊姿態，以及周衛國身上的傷，都印證了這一點。那確實是你死我活的搏殺。

“你知道你殺的是什麼人嗎？”劉遠的聲音更低了，“黑龍會！日本陸軍在外面的爪牙！他們的副會長吉田弘文就在上海，是個極其難纏的角色！日本領事館已經得到消息，暴跳如雷，正在向工部局施壓，要求嚴懲‘凶徒’！”

“知道。”周衛國的回答很簡單，“但我更知道，如果我不殺他們，我和陳怡就會變成冰冷的屍體，然後被他們隨意安上一個‘互毆致死’或者‘意外身亡’的名頭。日本人什麼時候講過道理？”

劉遠再次默然。他不得不承認周衛國說的是事實。在如今的上海，日本人的氣焰日益囂張，中國人的性命往往賤如草芥。

他看着周衛國，眼神變得更加復雜。這個弟弟，和他印象中那個有些文弱、甚至略帶迂腐的學生周文，簡直判若兩人！那眼神中的冷靜、銳利，甚至那一閃而過的殺氣，都絕非一個普通學生所能擁有。還有那幹淨利落、招招致命的格殺手段……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些身手？”劉遠忍不住問道。周家是商賈之家，雖然請過武師教習強身健體，但絕不可能教出這種戰場搏殺般的狠辣手段。

周衛國早就想好了說辭，半真半假地答道：“在閘北前線那幾天，親眼目睹了日本人的暴行，也跟潰兵和一些老兵學過幾手保命的招式。沒想到，真的用上了。”他頓了頓，看着劉遠，“大哥，現在說這些沒什麼意義了。重要的是，接下來怎麼辦？巡捕房頂得住日本人的壓力嗎？”

他這一聲“大哥”，叫得自然而又帶着一絲依賴，讓劉遠的心弦被撥動了一下。雖然他們是異父異母的兄弟沒有血緣關系，但是比親兄弟還要親。

劉遠苦笑一下，搖了搖頭：“很難。總探長已經找我談過話了，意思很明確，證據確鑿，人是你殺的，事實清楚。爲了避免外交糾紛，很可能…會走程序，把你…”後面的話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

引渡，或者內部處理，交給日本人。

周衛國的心沉了下去，雖然早有預料，但聽到確認，還是感到一陣寒意。

“不過，”劉遠話鋒一轉，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也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你的行爲，從法律上講，可以辯駁爲無限自衛。關鍵是證據和輿論。那個女同學陳怡的口供很關鍵，她詳細描述了被浪人跟蹤威脅以及對方先動手的過程。餐廳經理和保衛的證詞也能佐證那些浪人之前的挑釁行爲。”

“但這些不夠，對吧？”周衛國一針見血。

“是不夠。”劉遠點頭，“日本方面會施壓，甚至會僞造證據。所以，我們需要時間，需要更有利的籌碼。”

“什麼籌碼？”

“周家的影響力，還有…輿論。”劉遠壓低了聲音，“我已經派人秘密聯系蘇州的父親了，他應該正在全力活動。另外，這件事本身具有極強的煽動性——一個中國學生，爲保護女同學，奮起反抗，擊殺多名窮凶極惡的日本浪人！這在如今抗日情緒高漲的上海，絕對是一顆重磅炸彈！如果能巧妙地將消息透露給報館，引發社會輿論關注，工部局和巡捕房就會有所顧忌，不敢輕易屈服於日本人的壓力。”

周衛國眼中一亮！不愧是劉遠！思路清晰，懂得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條件！輿論施壓，這確實是在租界環境下對付日本人壓力的一個有效手段。

“但是，這樣做風險很大。”周衛國冷靜地分析，“這會徹底激怒日本人，他們可能會采取更極端的手段。而且，巡捕房上層未必喜歡這種‘被輿論綁架’的感覺。”

“所以必須做得隱秘，而且要快！”劉遠沉聲道，“在你被轉移或者‘意外’之前，把事情鬧大！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自衛，是英雄，而不是凶徒！這樣，他們想暗箱操作就難了！”

就在這時，拘留室外的走廊傳來一陣喧譁和腳步聲，還夾雜着幾句生硬的中文和日語。

劉遠臉色一變，猛地站起身：“不好！日本領事館的人來了！還帶了他們的律師和記者！來得真快！”

周衛國的心也提了起來。日本人這是要搶先一步，制造輿論定性地是凶殺？

劉遠快速低聲道：“記住，無論誰問你，一口咬定是自衛！他們威脅要侮辱殺害陳怡，池田拔刀要殺你，你才拼命反抗！細節不要多說，以免出錯！其他的，交給我！”

說完，劉遠深深看了周衛國一眼，那眼神意味着“相信我”，然後迅速轉身打開門走了出去，並重新將門鎖好。

周衛國聽到外面劉遠提高了音量，用公式化的語氣說道：“對不起，各位，嫌疑人正在羈押中，目前不接受任何探視和采訪！案件正在調查中，一切等調查結果出來再說！”

一個傲慢的日本人的聲音響起：“八嘎！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公民被殘忍殺害！我們必須見到凶手！我們要確保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另一個聽起來像中國律師的聲音幫腔道：“劉探長，日本領事館方面只是希望了解案情，確保司法公正…”

混亂的爭吵聲在走廊裏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