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同最猛烈的毒藥,在營地裏迅速發作。林曦那夾雜着悲憤與控訴的話語,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殘忍地切開了包裹在“希望”之外的、那層薄薄的糖衣,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正在蠕動的事實。
幸存者們呆立在原地,他們手中的溫潤晶體,此刻仿佛變成了從那名年輕程序員身上活活剜下的血肉,燙得他們幾乎要立刻甩手扔掉。那短暫的、被溫暖驅散的壓抑感,此刻加倍地回涌,還混雜着一種更令人作嘔的東西——罪惡感。
他們剛剛還在爲這“神跡”而欣喜,卻沒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個活生生的祭壇旁邊,分享着祭品燃燒後的餘溫。
“不……這不是真的……”一個年輕的女人喃喃自語,她的嘴唇因恐懼而發白,“霍先生……告訴我們,這不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霍長安身上。他們渴望一個否認,一個解釋,一個能讓他們心安理得地繼續擁抱這份希望的理由。
然而,霍長安的回應,卻像一塊從萬丈懸崖上砸下的冰冷的巨石,徹底擊碎了他們最後一絲僥幸。
他沒有看那個女人,甚至沒有看林曦,而是環視着所有人,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燃燒着一種近乎神性的冷酷與超然。他沒有否認,甚至沒有絲毫的愧疚。
“是真的。”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像一聲喪鍾,敲碎了營地裏所有的喧囂。
“是的,塔基在運算時,汲取了他的部分生命能量作爲補充。”他平靜地陳述着,仿佛在宣讀一份與自己無關的技術報告,“老陳的數據沒有錯。林曦的指控,從事實上來說,也沒有錯。”
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緊接着是壓抑不住的、憤怒的騷動。
“你這個魔鬼!”一個男人沖了出來,他就是那個最早觸摸晶體的年輕人,此刻他的臉漲得通紅,憤怒讓他忘記了對霍長安的敬畏,“他是我們的同伴!不是你的電池!”
“我們把你當領袖,你卻把我們當燃料!”
“殺人犯!”
憤怒的聲浪如同決堤的洪水,向霍長安席卷而來。人們向他逼近,他們的眼神裏充滿了被背叛的痛苦與憎恨。如果不是老陳和幾個尚存理智的人攔在中間,他們幾乎要將他撕成碎片。
林曦靜靜地站在一旁,她沒有再說話,因爲事實本身,已經是最有力的控訴。她看着那個被衆人圍攻的、孤立的身影,心中沒有絲毫復仇的快感,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悲涼。
霍長安任由那些憤怒的聲浪拍打着自己,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仿佛那些足以灼傷靈魂的詛咒,只是吹過耳邊的微風。他等到騷動稍稍平息,才緩緩地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靜。
他的氣場太過強大,即使是在這種千夫所指的境地,他那不容置疑的姿態依然讓人們下意識地噤聲。
“你們以爲我願意這樣做嗎?”他開口了,聲音裏帶着一種奇特的、冰冷的邏輯力量,“你們以爲,看着一個曾經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同伴變成這樣,我心裏會好受嗎?”
他停頓了一下,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讓那些剛剛還在怒吼的人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但我們有選擇嗎?”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回到昨天,回到我們被‘言靈回響’折磨得生不如死,被‘壓抑力場’抽幹所有力氣,只能蜷縮在苔蘚帷幔下,等待記憶被一點點抹去的日子裏去?你們想回去嗎?!”
沒有人回答。那段日子裏的絕望與無助,是他們誰也不願再回憶的噩夢。
“不,我們不想!”霍長安替他們回答,“我們想活下去!而塔基,是目前我們所知的,唯一能讓我們活下去的工具!它能壓制苔蘚,能對抗嗡鳴,甚至能爲我們指出資源的所在!但驅動它,需要能量!巨大的能量!”
他指向那枚被他放在分析點桌上的、黯淡的數據琥珀。“它的能量只夠‘安撫’,遠遠不夠‘驅動’!而他,”霍長安的目光轉向那個被隔離的、正在緩慢結晶化的年輕人,他的語氣裏沒有同情,只有一種純粹的、功利性的惋桑,“他的精神早已迷失,生命力正在不可逆轉地耗散。與其讓他毫無價值地消亡,不如將他最後的力量,投入到爲我們所有人爭取生機的偉大事業中。這,就是我所說的‘代價’!一個殘酷,但必要的代價!”
他的話語像一把手術刀,冷靜而精準地剖析着這個血淋淋的電車難題。他的邏輯無懈可擊,卻又因爲缺少了最基本的人性而顯得無比恐怖。他不是在辯解,他是在用技術理性,對所有人的情感和倫理進行一次公開的碾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中間任何一個虛弱的人,都可能成爲下一個‘代價’?”林曦終於開口,她的聲音冰冷如鐵。
霍長安直視着她,毫不回避:“如果這是唯一的選擇,是的。”
這句話,讓剛剛平息下去的人群再次騷動起來。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看向身邊同伴的眼神裏,多了一絲不易察ยาก的警惕與恐懼。信任的基石,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當然,”霍長安話鋒一轉,他知道純粹的高壓只會導致徹底的崩潰。他舉起手中的一塊溫潤晶體,讓它柔和的光芒照亮每個人的臉,“我從沒說過,這是‘唯一’的選擇。塔基在給予我們這張圖譜的同時,也給予了我們另一個可能性。”
他指向營地之外,那片剛剛被挖掘過的土地。
“這張能量圖譜上,除了標記出這個礦脈,還指示出了一個更深、更強大的能量源。它就在這片礦脈的正下方,我將它命名爲——‘裂隙之光’。根據數據分析,它的能量級數,可能足以完全替代生物能,成爲驅動塔基的穩定能源。這些溫和的晶體,只是它滲透到地表的一點點餘暉。”
他將那個沾滿罪惡的“成果”,巧妙地轉化成了一個通往救贖的誘惑。
“現在,選擇權在你們手上。”霍長安張開雙臂,像一個站在審判台上的先知,將最終的裁決權拋給了他的信徒們。
“選擇一:摧毀塔基。我們所有人回到那種被噪音和絕望支配的、慢性死亡的狀態中去,直到苔蘚吞噬我們所有人,或者我們因爲內鬥而自相殘殺。”
“選擇二:接受現狀。我們繼續利用‘必要代價’,維持塔基的最低限度運轉,直到我們找到並開采出‘裂隙之光’。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有更多的犧牲,但我們有機會,獲得一個真正安全、有充足能源的未來。”
整個營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是一個魔鬼的契約。它用一個光明的、可能存在的未來,來爲眼下正在發生的、血淋淋的罪行做背書。接受它,意味着默許了這種將人作爲燃料的冷酷邏輯;拒絕它,則意味着親手掐滅最後一絲逃離這個地獄的希望。
人們的臉上寫滿了痛苦的掙扎。他們看看林曦,她代表着他們尚未泯滅的人性和良知;他們又看看霍長安,他代表着活下去的、冷酷而現實的希望。
“我……我選擇活下去。”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的孩子在之前的“熱病”中差點死去。爲了孩子,他願意接受任何代價。“如果……如果犧牲是不可避免的……我願意……”
他的話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也……同意。我們不能再回到過去了。”
“我們必須去找到‘裂隙之光’!”
越來越多的人,艱難地、痛苦地,選擇了霍長安的方案。他們不敢看林曦,不敢看那個正在結晶化的同伴,他們只是低着頭,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不是出於對霍長安的信任,而是出於對死亡最原始的恐懼。
林曦看着那些曾經的同伴,看着他們一個個低下高貴的頭顱,爲了虛無縹緲的“未來”而默許了眼前的罪惡,她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她知道,她輸了。不是輸給了霍長安的邏輯,而是輸給了人性深處的軟弱與求生本能。
“很好。”霍長安的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平靜。他看向林曦,眼神裏帶着一絲憐憫,“林曦,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可以不參與,但你不能阻止。”
說完,他轉身開始部署任務,組織人手去研究如何更深地開采礦脈。那些選擇了他的幸存者們,也開始麻木地、機械地行動起來,仿佛要用忙碌來稀釋內心的罪惡感。
林曦獨自一人站在原地,被整個世界所孤立。
她沒有去看那些忙碌的人,也沒有再與霍長安爭辯。她緩緩地走向那個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走向那個正在緩慢變成一座晶體雕像的年輕人。
她不知道“裂隙之光”是不是另一個陷阱,她只知道,在他們所有人奔向那個所謂的光明未來時,必須有一個人留下來,守着這片黑暗,記住這份代價。
她蹲下身,輕輕地握住那只已經半透明的手,入手一片冰涼,卻又仿佛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來自地底深處的共鳴。或許,那所謂的“裂隙之光”,並不像霍長安描述的那麼簡單。而她,將成爲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從另一個角度去探尋它真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