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穩態”下的每一天，都是一次緩慢的凌遲。那座扭曲的塔基像一顆寄生在營地心髒的腫瘤，持續不斷地泵出壓抑與疲憊，將所有人的精神都染上了一層灰敗的色調。希望成了一種需要耗費巨大能量才能維持的情緒，而在這裏，能量是最奢侈的東西。
幸存者們像一群夢遊者，麻木地生活，麻木地忍受。唯一的例外是霍長安。他似乎完全免疫了這種精神侵蝕，或者說，他用一種更強大的、源自內部的狂熱火焰，抵御了外界的冰冷。他將自己變成了塔基的另一個附屬器官，日夜不休地守在那個臨時搭建的數據分析點，試圖從那片混沌的數據海洋中，捕撈出一條可以被理解的魚。
那塊終端屏幕上，數據流不再是無意義的亂碼。在霍長安持續的“安撫”與“引導”下，它們呈現出一種湍流般的狀態——無數信息碎片在其中翻滾、碰撞、湮滅，偶爾會形成短暫的、有意義的結構，但旋即又被混沌吞沒。霍長安的工作，就像一個在颶風眼中試圖用絲線穿針的繡工，需要極致的專注與近乎瘋狂的執着。
突破發生在第十六天的凌晨。
當時，整個營地都沉浸在一種比睡眠更沉的麻木中。霍長安的雙眼已經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他剛剛完成了對數據琥珀的又一次“引導”，將其積攢的微弱能量作爲一枚“探針”，刺入了那片狂暴的數據湍流之中。
這一次，他成功了。
那枚能量探針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插入了一個無形的鎖孔。屏幕上狂暴的湍流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無數混亂的字符在一瞬間凝固，然後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底下隱藏的、清晰的結構。那是一張圖像，一張由無數光點和能量線構成的、殘缺不全的地圖。
“找到了……”霍長安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他用顫抖的手指撫摸着屏幕上那冰冷的圖像，臉上浮現出一種病態的、狂喜的潮紅。他成功了，他不再只是一個被動的“馴獸師”，他第一次從這頭怪獸的口中，奪回了食物。
這張圖譜標記的不是地理，而是能量。它顯示出在新界地表之下，存在着一張復雜的能量網絡，而其中一個距離營地不到一公裏的點，正散發着一種與“嗡鳴”和“苔蘚”截然不同的、微弱但極其穩定的能量波動。
天一亮，霍長安就召集了所有還能動彈的人。他的興奮感染了少數幾個人，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他，眼神裏充滿了懷疑和疲憊。發現新資源？這聽起來太美好了，像一個遙遠的、早已被遺忘的夢。
“這是一次機會！”霍長安揮舞着手臂，試圖點燃衆人心中早已熄滅的火焰，“塔基給了我們指引！我們不再是瞎子，我們有了眼睛！”
林曦冷冷地站在人群外，她不相信這座吞噬生命的塔基會如此好心。這更像是一個陷阱，一個用希望作爲誘餌的、更深的陷阱。
最終，一支由老陳帶領的、七八個人組成的小隊，帶着簡陋的工具，按照圖譜的指引出發了。他們士氣低落，腳步沉重，仿佛不是去尋找希望，而是去參加一場早已注定結局的葬禮。
挖掘工作比想象中要順利。圖譜標記的地點是一片沙化的土地，地表之下不到五米，工具就碰到了堅硬的物體。當他們清理掉最後一層沙土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不是岩石，而是一條礦脈。一條由無數拳頭大小的、半透明晶體構成的礦脈。這些晶體呈現出一種溫暖的、如同月光般的乳白色，它們靜靜地躺在黑暗的泥土中，散發着柔和的光暈，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
一個膽大的年輕人伸手觸摸了一塊晶體，他預想中的冰冷或刺痛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潤的、令人安心的暖意，仿佛握住了一塊被陽光曬過的石頭。更奇妙的是，當他們將這些晶體帶回營地時，那股籠罩在營地上空的壓抑力場似乎被這柔和的光芒驅散了一些。靠近晶體的人，都感覺緊繃的神經得到了一絲舒緩，混沌的頭腦也變得清晰了片刻。
這是希望，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希望。營地裏沉寂已久的氣氛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人們圍着那些發光的晶體，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夾雜着驚奇與欣喜的表情。或許，霍長安是對的。或許，巨大的代價真的能換來豐厚的回報。
然而，這份喜悅，就像陽光下的雪，注定無法長久。
在指揮車裏，老陳並沒有參與慶祝。作爲一名嚴謹的工程師，他的職責是復盤並分析此次數據解析的全過程，爲下一次“捕撈”做準備。他調出了所有的後台日志，仔細核對着每一個能量輸入與輸出的參數。
很快，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個可怕的、讓他脊背發涼的異常，出現在數據之中。
根據日志顯示，生成那張殘缺圖譜，需要進行一次極其龐大的數據運算。整個過程消耗的能量值，大約相當於指揮車全部備用電池瞬間放電的總和。但是，來自數據琥珀的能量輸入記錄，卻只占了總消耗的不到百分之五。
那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從哪裏來的？
老陳的手開始發抖。他想到了一個自己不敢相信的可能性。他顫抖着在系統中打開了一個新的窗口，調出了那個被“同化”的年輕程序員的實時生命體征監測數據。
當兩條數據曲線並列在屏幕上時，真相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老陳的視網膜上。
在圖譜生成的那幾分鍾裏，年輕程序員的生命信號曲線，出現了一個駭人的、垂直向上的尖峰！他的新陳代謝率、神經元放電頻率、甚至體溫，都在瞬間飆升到了一個凡人絕不可能承受的數值。緊接着，在這個尖峰之後，是一條斷崖式的、幾乎觸底的暴跌。他所有的生命體征，都衰減到了比之前更微弱、更接近死亡的水平。
塔基在運算時，將他當作了一塊外接的“生物電池”。它榨幹了他積攢的所有生命力，汲取了他的精神能量，用一個人類的靈魂作爲燃料，點亮了屏幕上那張通往希望的地圖。
“嘔……”老陳再也忍不住，他沖到車外，扶着車輪劇烈地幹嘔起來，仿佛要把自己的內髒都吐出來。他吐出的只有酸水，但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惡心與戰栗，卻怎麼也無法平息。
他踉踉蹌蹌地沖回分析點，霍長安正站在那裏，欣賞着那些被衆人捧在手心的晶體，臉上帶着一種滿足的、造物主般的微笑。
“霍先生……”老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把終端屏幕舉到霍長安面前，屏幕上兩條並列的曲線，一條是圖譜的生成，一條是生命的衰亡，構成了一幅最殘酷的因果圖。“你看……你看這個……”
霍長安的目光從晶體上移開，落在了屏幕上。他看了幾秒鍾，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不是震驚或恐懼，而是一種冰冷的、仿佛在解剖屍體般的平靜。
“我看到了，”他淡淡地說，“一個高效的能量轉換過程。”
“高效？”老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它在吃他！它在用一個活人當燃料！”
“不要用這麼情緒化的詞，老陳。”霍長安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波瀾，“從物理學角度看，這只是將一種不穩定、即將耗散的生物能，轉化爲一種更有價值的信息資產。與其讓他毫無意義地在共鳴中衰弱下去，不如讓他的剩餘價值，爲我們所有人指明一條出路。這是一種……回收，一種再利用。”
就在這時，林曦走了過來。她聽到了他們最後的對話，也看到了屏幕上那兩條觸目驚心的曲線。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從她的胸腔深處噴涌而出。
她一把奪過老陳手中的終端，將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屏幕碎裂，但那兩條曲線的影像，卻仿佛烙印在了每個人的瞳孔裏。
“回收？再利用？”她的聲音不大，卻像冰錐一樣刺入霍長安的耳中，“你管這個叫回收？霍長安，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在把人變成東西！變成可以計算成本、可以榨取價值的資源！”
她指着那些還捧着晶體、一臉茫然的幸存者，聲音陡然拔高：“你們手裏的希望，是用一個同伴的命燒出來的！你們感受到的每一絲溫暖，都是他靈魂燃燒後剩下的餘燼！這不是圖譜，這是獻祭後得到的‘神諭’！我們不是在尋找未來，我們是在用同類的血肉，喂養一個魔鬼！”
林曦的話像一把淬火的利刃，瞬間刺穿了所有人剛剛建立起來的虛假希望。人們手裏的晶體，在這一刻變得滾燙而又沉重。那柔和的白光，此刻看起來卻像是從白骨中透出的磷光。
喜悅被恐怖徹底玷污。氣氛降至冰點。
霍長安看着徹底憤怒的林曦，看着那些眼神從欣喜變爲驚恐、再變爲憎惡的幸存者，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立。但他沒有退縮。
“愚蠢的感情用事！”他冷冷地回敬道，“沒有這張圖譜，我們所有人都得在這裏等死！用一個已經沒有希望的人，換來所有人活下去的機會，這筆賬，無論怎麼算，都是值得的！”
“那就從你開始算！”林曦針鋒相對，“下一次，當數據琥珀的能量不夠時，你是不是也要把自己接上那台機器？！”
對峙，死一般的對峙。
那個被當做燃料的年輕程序員，依舊被隔離在營地的角落。沒有人注意到，在他生命信號衰減到谷底之後，他那模仿着塔基姿勢的身體，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但不可逆轉的方式，開始……結晶化。他的皮膚表面，浮現出了一層淡淡的、如同月光般的乳白色光澤。
塔基，在汲取了他的能量之後，似乎又用一種更可怕的方式，開始“償還”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