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包裹着一切,仿佛連思維都要被凍結。
玄夜是在一種近乎窒息的痛苦中恢復意識的。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動着胸腔,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嘴裏灌滿了混合着血腥味的冰雪渣子。他費力地睜開眼,眼前卻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以及從上方縫隙透下來的、極其微弱的慘白光線。
他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埋在了雪堆深處。
求生的本能驅使他開始掙扎。每一次移動都伴隨着骨頭仿佛要散架的呻吟和肌肉的劇烈抗議。他記得肋骨斷了,但現在似乎被一股冰冷的能量強行粘合在一起,稍微一動就有鑽心的痛楚傳來,但至少沒有徹底散架。
他艱難地用手扒開頭頂的積雪,像一個從墳墓裏爬出的亡靈,終於將頭探出了雪面。
凜冽的空氣瞬間涌入肺腑,帶着濃重不化的焦糊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血肉被燒焦後的奇異肉香。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帶着冰碴的血沫。
視線逐漸清晰。
眼前的一切,讓他的血液幾乎再次凍結。
曾經熟悉的部落,此刻已徹底化爲一片冒着縷縷黑煙的焦土。巨大的坑洞隨處可見,融化的雪水混合着灰燼和暗紅色的冰,形成一片泥濘狼藉的沼澤。燒焦的木頭、破碎的骨器、撕裂的獸皮……零星散落其間。
但沒有屍體。
一具完整的屍體都沒有。
只有一些難以辨認的、焦黑的殘肢斷臂,和那些凍結在泥濘冰面上的、觸目驚心的大片噴濺狀暗紅血跡,無聲地訴說着不久前發生的一切。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着這片廢墟。連一貫呼嘯的寒風,此刻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剩下玄夜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在這片死地裏顯得異常清晰和駭人。
都死了……
阿姆、族老、玩伴、那些看着他完成成人禮的戰士們……全都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空茫的悲痛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但隨之而來的,並非淚水,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那是昨夜被強行灌入他靈魂深處的、名爲仇恨與暴戾的毒液,正在沿着他的血管無聲蔓延。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赤腳踩在冰冷刺骨、混雜着血冰的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這片生養他的土地的遺骸上行走。
目光所及,盡是毀滅。
他走到自家帳篷原本所在的位置,那裏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焦坑和少許扭曲的、無法辨認的殘骸。
他默默地站着,黑色的眼眸深處,那點昨夜曾瘋狂跳躍的血芒,此刻如同餘燼般,冰冷而頑固地閃爍着。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極輕微的、仿佛幻聽般的“嗡鳴”再次在他腦海深處響起。
與昨夜那聲救了他一命的嗡鳴一模一樣!
幾乎是同時,他皮膚之下那些已經隱去的漆黑紋路再次 faintly 浮現,帶來一陣輕微的灼熱感。
他猛地抬頭,望向北方——那片被萬年冰雪覆蓋、被部落族人視爲生命禁區的死亡冰川。
昨夜,那聲引起金甲首領驚疑不定、並與他體內力量產生共鳴的詭異心跳聲,正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那裏有什麼?
是毀滅他一切的仇敵的巢穴?還是……別的什麼?某種與他此刻體內這股冰冷暴戾力量同源的東西?
活下去。
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如同冰錐,刺破所有的悲痛與茫然。
必須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變得更強,才能弄清楚這一切,才能……復仇。
而此刻,部落已毀,南方和東西方向都是一望無際的、難以生存的荒原,那些金色的天兵或許還在搜尋漏網之魚。唯一的、也是最初的方向,就是北方那片絕地。
或許,那裏有他活下去的一線生機。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變得無比堅定。他開始沉默地在廢墟中搜尋任何可能用得上的東西。
幾乎一無所獲。那些天兵毀滅得十分徹底。
最終,他只找到半截被燒焦、但核心尚且堅硬的犼獸腿骨,勉強可以當做武器。又在幾處凍結的血冰下,挖出了少許未被完全燒毀的、堅韌的凍肉幹和一塊火絨石——這是部落每個戰士隨身都會攜帶的基本生存物資。
他將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珍重地收好,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片焦黑的故土,轉身,毫不猶豫地踏入了北方無邊的風雪之中。
每走一步,胸口的劇痛都在提醒他昨夜的慘烈和力量的差距。但他咬緊牙關,黑色的瞳孔裏只剩下冰原倒映出的、死寂的冷光。
真正的嚴寒撲面而來。離開了部落聚居地相對避風的環境,北境荒原的冷酷才展現出全部的獠牙。狂風卷着雪粒,像沙紙一樣打磨着他的皮膚。體溫在快速流失,赤腳踩在深雪和冰碴上,很快就失去了知覺,只留下麻木的刺痛。
他弓着身子,頂着風,艱難前行。腦海中那不時響起的、微弱的嗡鳴聲,成了指引他方向的唯一路標。越是向北,那嗡鳴似乎就越是清晰一分,與他體內那股力量的共鳴也越發明顯。
一天一夜過去了。
他靠嚼食冰冷的凍肉幹和吞食積雪維持着體力,夜晚則蜷縮在岩石背風處瑟瑟發抖,幾乎無法入睡。傷口的疼痛、嚴寒的侵襲、以及內心深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都在不斷蠶食着他的意志。
第二天下午,地貌開始變化。平坦的荒原逐漸被起伏的冰丘和巨大的、如同怪獸獠牙般林立的冰棱柱所取代。他已經正式踏入了死亡冰川的外圍。
這裏的風更大,溫度更低。
就在他試圖尋找一處稍避風雪的地方時,腳下突然一空!
“咔嚓!”
覆蓋着浮雪的冰面脆弱不堪,他整個人瞬間向下墜去!
重重地摔落在堅硬的冰面上,玄夜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緩和些的傷勢再次被震動,喉頭一甜,險些又吐出血來。他掙扎着抬頭,發現自己跌入了一個巨大的、幽藍色的冰裂縫深處。
光線從上方狹窄的縫隙透下,讓這裏不至於完全黑暗。四周是萬年寒冰形成的、光滑而詭異的冰壁。
他扶着冰壁,勉強站起身,試圖尋找爬上去的路徑。
就在這時——
咕咚……
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心跳聲,仿佛隔了厚厚的冰層與無盡的距離,直接在他心底響起!
與昨夜聽到的一模一樣!甚至更清晰!
玄夜渾身一僵,猛地貼向冰壁,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咕咚……
又一聲!間隔緩慢而沉重,帶着一種古老而悠遠的韻律。
不僅僅是聲音!他感覺到自己心髒的跳動,竟然開始不由自主地試圖去迎合那緩慢的節奏!皮膚下的黑色紋路再次浮現,這一次,甚至散發出微弱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光芒,將周圍的幽藍冰壁映照出幾分詭譎之色。
那東西……就在這冰川之下!而且離他並不算遙遠!
他強忍着心髒被無形力量牽引帶來的悸動,開始沿着冰裂縫向前摸索。裂縫曲折向下,仿佛通向大地深處。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前方的景象讓他停下了腳步。
冰裂縫到此並未結束,但前方的路卻被一扇巨大無比、渾然天成的幽藍色冰壁徹底堵死。冰壁光滑如鏡,仿佛亙古以來就存在於此地。
而那古老的心跳聲,似乎就是從這面冰壁之後傳來的。
玄夜走上前,將手掌貼上冰壁。
刺骨的寒意瞬間順着掌心蔓延開來。
但緊接着,他體內那股冰冷的力量似乎被引動,自行運轉起來,抵抗着外界的嚴寒。更奇特的是,掌心與冰壁接觸的地方,那些漆黑的紋路光芒微盛。
嗡……
冰壁內部,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無數極細微的、同樣漆黑的紋路,以他的手掌爲中心,如同擁有生命般,迅速在巨大的冰壁內部蔓延、勾勒!
眨眼之間,一個龐大、復雜、充滿了古老洪荒氣息的玄奧圖騰,赫然出現在冰壁之上!圖騰的中心,正是一只盤踞的、蛇纏龜身的巨獸——玄武!
圖騰完成的瞬間,那源自冰川深處的心跳聲,驟然放大,變得如同擂鼓般沉重,一下下撞擊着玄夜的耳膜和心髒!
轟隆隆……
與此同時,整個冰裂縫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頭頂不斷有碎冰和積雪簌簌落下。
玄夜驚駭地看到,面前那面刻畫着玄武圖騰的巨大冰壁,正在緩緩地、伴隨着雷鳴般的巨響,向內部沉陷、打開!
一條幽深無比、向下傾斜的通道,伴隨着一股遠比外界冰冷千百倍、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氣,出現在他的面前。
通道深處,漆黑一片,唯有那如同巨獸呼吸般規律而強大的心跳聲,不斷從中傳出,帶着一種致命的誘惑和無法言喻的威壓。
玄夜站在洞口,冰冷的寒風吹拂着他破爛的衣衫和散亂的頭發。
進去?裏面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傳承,還是更可怕的毀滅?
他握緊了手中那半截焦黑的犼獸腿骨,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就在他猶豫的刹那,一聲尖銳冰冷、絕非人類能發出的嘶鳴,猛地從通道深處傳來,由遠及近,速度快得驚人!
有什麼東西……被驚動了!正順着通道,朝着洞口的方向急速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