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對自己秩序世界的一次微小背叛,也是救贖之路真正邁出的第一步。
與此同時,紀棠擠下了最後一班駛往拱墅區的公交車。車廂裏彌漫着疲憊和汗味,她抓着搖晃的扶手,身體隨着車輛顛簸。
那八十塊錢在她貼身口袋裏,像一塊溫熱的烙鐵。回到那條煙火繚繞的老巷,她的“家”是藏在一棟自建房頂樓的鐵皮隔間。
夏天悶熱如蒸籠,冬天冷風能從各種縫隙裏鑽進來。她打開燈,昏黃的光線下,房間簡陋但被她收拾得異常整潔。
唯一顯眼的色彩是床頭一張褪色的照片——她抱着年幼的兒子,背景是老家斑駁的土牆。她凝視照片片刻,才從床底拖出一個塑料盆,準備去公共浴室沖掉一天的黏膩。
走廊裏,隔壁租戶的炒菜聲、孩子的哭鬧聲、電視裏的綜藝笑聲混雜在一起。這些聲音構成她熟悉卻又格格不入的背景音。
她快速洗完,鎖上門,坐在吱呀作響的舊書桌前。桌上攤着幾本從舊書市場淘來的電腦入門和設計基礎教材,書頁邊緣已被摸得發毛。
她打開那台屏幕有裂痕、反應遲緩的二手筆記本電腦。指尖生澀卻又無比堅定地開始敲擊鍵盤,練習着白天偷看培訓學校櫥窗裏海報學來的軟件指令。
屏幕的光映在她眼中,那裏面有一種近乎凶狠的專注。這是對過往的決絕,也是對未來的孤注一擲。
幾天後,沈聿坐在心理諮詢室那張過於舒適的沙發上。窗外是杭州嘉裏中心低調卻難掩奢華的景致,與他內心的兵荒馬亂形成諷刺對比。
李醫生聲音平和:“所以,當你爲她安排一切,甚至包括最後那份‘體面’的工作時,你感受到的是什麼?”
沈聿無意識地轉動着無名指上的婚戒,沉默良久才開口:“……安心。或者說,掌控感。我需要確認她在我構建的軌道裏,是安全的……也是‘屬於’我的。”
“那麼,當她可能脫離這個軌道,比如,生病了,你會……”
“焦慮。”沈聿幾乎是脫口而出,隨即苦笑,“我會立刻想動用所有資源,把一切‘扳回正軌’。我以爲那是愛和責任。”
“或許那更是你對自己內心失控感的恐懼。”李醫生溫和地追問,“你童年頻繁的搬遷和母親的情緒,那種無法掌控環境的無助,是否讓你將‘提供絕對穩定’當成了愛的唯一表達式,並極度恐懼這種穩定被打破?”
沈聿靠在沙發背上,仿佛被這句話擊中了心髒最隱秘的角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披着“救贖”外衣的控制欲,其根系深深扎在那片從未獲得過安全感的童年廢墟裏。
那次諮詢結束時,他感到一種精疲力盡的清醒。
幾乎在同一時間,紀棠真的病了。或許是連日勞累加上心理壓力,她發起了高燒,獨自蜷縮在冰冷的鐵板床上,渾身酸痛。
意識模糊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奢華的公寓。沈聿皺着眉用手背試探她額頭的溫度,下一刻,家庭醫生就會提着藥箱出現。
她猛地睜開眼,天花板上昏黃的燈影搖晃着,提醒她現實的冰冷。她掙扎着爬起來,翻出抽屜裏最便宜的退燒藥,和着隔夜的涼水吞下去。
沒有噓寒問暖,沒有無微不至的照顧。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窗外不變的市井嘈雜。
這一刻,巨大的孤獨感幾乎將她吞沒。但一種更強烈的情緒隨即涌上——她絕不能倒下。
爲了遠在老家的孩子,也爲了這條她親手選擇的、無比艱難卻屬於自己的路。她咬緊牙關,裹緊被子,在汗水和昏沉中硬扛。
沈聿從一位與他們倆都相熟、並曾受托“關照”紀棠的朋友那裏,隱約得知了她生病的消息。當時他正在參加一個冗長的商業酒會,杯觥交錯間,這個消息像一根細針,精準刺入他的神經。
他幾乎是本能地拿起手機,想要安排人送藥、送補給,甚至想親自過去——這是他習慣的模式。但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李醫生的話在耳邊回響。
他最終只是深吸一口氣,對那位朋友說:“知道了。如果……如果她需要,請你用最不打擾的方式提供些必要幫助。別告訴她是我。”
他放下手機,感覺掌心被自己掐出深深的印痕。這種克制,比以往任何一次大刀闊斧的“拯救”都更讓他感到疲憊和煎熬。
紀棠的病慢慢好轉。虛弱地走下床時,她看到門口不知何時放着一袋新鮮的水果和一瓶品質不錯的維生素C,沒有署名。
她愣了一下,幾乎立刻猜到了來源。她盯着那袋東西,像盯着一個過去世界的誘人幻影。
最終,她拎起袋子,走到公用廚房,將其輕輕放在了最顯眼的公共區域。“誰放這的水果?沒人要我拿去給樓下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