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壓在荒原上。
遠處的火光越來越亮，隱約能聽到狂亂的呼喊。
大概是有人覺得抱團更安全，點起篝火聚集起來，卻不知那跳動的火焰，在黑暗裏就像塊肥肉，只會引來更多餓狼。
乞丐縮在洞穴深處，鋼管橫在膝蓋上。他的呼吸調整到極致，微弱得像洞穴裏的風。
黑暗放大了他的聽覺，三十步外有只不知名的小獸踩碎了枯骨，五十步外的風裹挾着兩個人的喘息聲——
其中一個越來越弱，最後戛然而止。
“咚。”
一聲悶響從左側傳來，像是有人被推倒在石頭上。緊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和撕扯聲。
乞丐的手指在鋼管上輕輕摩挲，冰涼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他沒有動，甚至沒有調整姿勢。在這種環境裏，好奇是會死人的。
撕扯聲變成了嗚咽，又漸漸低下去，最後只剩下拖沓的腳步聲，朝着篝火的方向遠去。
乞丐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挪到洞口，透過石縫往外看。
月光恰好從雲層裏鑽出來，照亮了左側二十步外的景象。
一個穿着碎花裙的女人倒在地上，喉嚨被劃開了一道血口，眼睛瞪得滾圓。
她的手腕上有明顯的淤青，指甲縫裏還嵌着幾根帶血的頭發——看來死前掙扎得很凶。
而她的旁邊，掉落着一個癟了的水壺。
乞丐的目光在水壺上停留了片刻。他的壓縮餅幹快吃完了，水也早就沒了。
他再次縮回洞穴，心裏開始盤算。去撿那個水壺，最多需要十秒鍾。
但不確定附近有沒有人在盯着，剛才離開的那個凶手，會不會去而復返？
風險和收益，他必須算清楚。
又等了十分鍾，周圍徹底安靜下來，連風聲都似乎變小了。乞丐握緊鋼管，像只狸貓般竄出洞穴。
他沒有直線沖向水壺，而是借着亂石的陰影，左右迂回，每一步都踩在陰影最濃的地方。
接近女人屍體時，他猛地矮身，左手迅速抄起水壺，右手的鋼管已經橫在胸前，眼睛飛快掃過四周。
沒人。
他轉身就跑，幾個起落便鑽回洞穴，重新用石頭堵好洞口。
直到後背抵住冰冷的石壁，他才鬆了口氣，低頭看向手裏的水壺。
晃了晃，還有小半壺水。他擰開蓋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水有點泥土腥氣，大概是女人之前裝水的時候不小心弄進去的，但此刻喝在嘴裏，卻比任何瓊漿玉液都甘甜。
他沒有一口氣喝完，只喝了一小半，就擰緊蓋子藏進懷裏。剩下的水，要省着喝。
解決了水的問題，飢餓感又冒了出來。壓縮餅幹已經吃完了，肚子裏空蕩蕩的，開始咕咕叫。
乞丐舔了舔嘴唇，目光再次投向洞外的黑暗。
食物，只能去“找”了。
他知道篝火那邊肯定有食物，但那裏人多，混亂，危險系數太高。
最好的辦法，是找那些落單的、受傷的，或者像他一樣躲在暗處，卻因爲大意暴露了蹤跡的人。
就像剛才那個穿運動服的青年。
乞丐再次鑽出洞穴，這次他沒有攜帶鋼管——那東西太長，在亂石堆裏行動不便。
他只帶上了那把鋒利的石片，藏在袖口。
他像個幽靈，在黑暗中穿行。腳步輕盈得沒有一絲聲音，身體總是貼着巨石的陰影，眼睛像鷹隼一樣掃視着四周。
他看到有情侶背靠背躲在岩縫裏，互相安慰着，卻沒注意到身後悄悄靠近的黑影；
他看到有壯漢提着滴血的石塊，得意地搜刮着屍體上的東西，渾然不覺頭頂的巨石上，正有一雙眼睛盯着他；
他甚至看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正蹲在一具屍體旁，拿着不知道從哪裏摸來的手術刀，小心翼翼地解剖着，嘴裏還念念有詞，像是在做什麼實驗。
乞丐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像個旁觀者，記錄着這些人的行爲，分析着他們的弱點。
突然，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傳入耳朵。
聲音來自右前方的一處低窪地帶，很輕，帶着恐懼和絕望。
乞丐放輕腳步，慢慢繞到低窪的上風口。
借着月光，他看到一個穿着校服的女孩，正蜷縮在一塊大石頭後面，雙手抱着膝蓋，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和泥土，校服上沾着血跡，不知道是她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女孩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大概是還沒成年，卻不知爲何也被卷入了這場屠殺。
她的旁邊，放着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
乞丐的目光在書包上頓了頓。學生的書包裏，通常會有零食。
他的手指摸了摸袖口的石片，眼神冷得像冰。
在人販子窩裏，他見過比這更可憐的孩子。
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因爲發燒咳個不停，被人販子直接扔進了河裏。
那時候，他也覺得可憐，但他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因爲多看一眼，可能下一個被扔下去的就是他。
憐憫這東西，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
乞丐緩緩抽出石片，月光照在鋒利的邊緣上，閃過一絲寒芒。
他準備下去了。動作要快，要準，不能讓女孩發出太大的聲音，以免引來其他人。
就在他抬腳的瞬間，女孩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向他的方向。
四目相對。
女孩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被嚇傻了。
乞丐的動作沒有停，身體已經朝着低窪處滑去。
“別……別殺我……”女孩終於發出了聲音，帶着哭腔，瑟瑟發抖，“我有錢，我爸爸媽媽很有錢，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乞丐充耳不聞，腳步不斷加快。
“我……我可以幫你做事！我什麼都願意做！求求你……”女孩的聲音越來越響，帶着絕望的哀求。
乞丐已經到了低窪底部，離女孩只有幾步遠。他能聞到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血腥味和汗味，很奇怪的味道。
他舉起了石片。
女孩閉上了眼睛，身體抖得像篩糠。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左側傳來！
“哪裏來的小賤人，竟敢偷我的面包！”
一個粗啞的吼聲響起，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男人沖了過來，手裏拿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
顯然，這女孩是從光頭男人那裏偷了食物，才躲到這裏來的。
乞丐的動作一頓，下意識地縮回了石片，側身躲到了旁邊的石頭後面。
光頭男人顯然沒注意到乞丐，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孩身上。
“老子好不容易找到的面包，你個小賤人竟敢偷！看老子不打死你！”
他舉起木棍，朝着女孩狠狠砸了下去！
女孩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下意識地用書包擋在頭上。
“砰！”
木棍重重地砸在書包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女孩被打得悶哼一聲，身體蜷縮得更緊了。
“還敢擋！”光頭男人怒吼着，又是一棍砸下去。
女孩的哭聲更大了，卻死死抱着書包不放——那裏面，大概就是她偷來的面包。
乞丐躲在石頭後面，冷冷地看着這一幕。
光頭男人的力氣很大，每一棍都帶着風聲，顯然是下了死手。但他的動作很笨重，每一次揮棍，都會暴露自己的側身。
而且，他似乎沒發現自己。
一個念頭在乞丐腦海裏閃過。
他握緊了手裏的石片，眼睛死死盯着光頭男人的後頸——那裏的皮膚很薄，血管清晰可見。
光頭男人又一次舉起木棍，罵罵咧咧的，準備給女孩最後一擊。
就是現在！
乞丐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猛地從石頭後面竄出，速度快得驚人！
光頭男人察覺到身後的動靜時，已經晚了！
他只覺得後頸一涼，一股劇痛瞬間傳遍全身，緊接着，力氣就像潮水一樣退去，手裏的木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難以置信地轉過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青年，手裏拿着一把沾血的石片，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光頭男人想說什麼，卻只發出了“嗬嗬”的聲音，大量的鮮血從他的脖子裏涌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他踉蹌了幾步，最後“咚”地一聲倒在地上，徹底沒了聲息。
女孩驚呆了，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從極度的恐懼，到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
乞丐沒有看女孩，他走到光頭男人的屍體旁，蹲下身子，開始翻找。
很快，他從光頭男人的口袋裏摸出了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裏面是兩塊完整的面包，還帶着餘溫。
他把面包揣進懷裏，又檢查了一下光頭男人的其他口袋，只找到一個空了的打火機，和幾枚用不上的硬幣。
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謝……謝謝你……”女孩怯生生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猶豫和感激。
乞丐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你……你能帶上我嗎？”女孩鼓起勇氣，又說道，“我……我很聽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乞丐轉過頭，冷冷地看着她。
月光下，女孩的臉上還掛着淚痕，眼神裏充滿了祈求。
乞丐的目光在她身上掃過，最後落在她緊緊抱着的書包上。他伸出手，指了指那個書包。
女孩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把書包遞了過來。
乞丐接過書包，打開拉鏈看了看。裏面除了幾本書和一個文具盒，還有一小袋餅幹和一瓶沒開封的牛奶。
他把餅幹和牛奶拿了出來，放進自己懷裏，然後把書包扔回給女孩。
“拿着你的東西，滾。”乞丐開口了，聲音沙啞而冰冷，這是他獲得聲音後，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
女孩愣住了，似乎沒想到他會是這個態度。“可……可是，這裏很危險……”
“留下來，死得更快。按那個聲音說的，我們的身體素質應該相同。”乞丐說完，不再理會女孩，轉身便融入了黑暗之中。
他沒有殺女孩，不是因爲憐憫，而是因爲沒必要。
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除了浪費力氣和可能引來麻煩，沒有任何好處。
至於帶上她？更是笑話。
在這種地方，任何一個同伴，都可能在你背後捅刀子。
他不會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
女孩看着乞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光頭男人的屍體，打了個寒顫。
她咬了咬牙，抓起自己的書包，朝着與乞丐相反的方向跑去，很快也消失在夜色裏。
乞丐回到了自己的洞穴，重新堵好洞口。
他拿出剛得到的面包和牛奶，慢慢吃了起來。面包很鬆軟，牛奶帶着甜味，比壓縮餅幹好吃多了。
吃飽喝足，他靠在石壁上，感覺身體裏重新充滿了力氣。
洞穴外，打鬥聲和慘叫聲還在繼續，但似乎比之前稀疏了一些。
他知道，經過這一夜的屠殺，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
海選，快要結束了。
而他，還活着。
接下來，就是等待。等待那個冰冷的聲音，宣布這場屠殺的終結。
然後，是新的開始。
乞丐閉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管接下來是什麼，他都接得住。
因爲他是乞丐，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只想活下去的乞丐。
夜色更深了，荒原上的血腥味，似乎也淡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