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不長的路,那晚顯得無比漫長。
冰冷的雨水不斷打在兩人身上,腳下溼滑的石板路格外難行。他沉重的呼吸噴在她的頸側,每一次壓抑的痛哼,都讓蘇星韞的心跟着揪緊。
終於,公寓樓的燈光在望。蘇星韞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他帶到了公寓門口,慌亂地從包裏翻出鑰匙。
開門,進屋,將沉重的身軀暫時安置在門廳的椅子上,她立刻反手鎖上門,背靠着門板,劇烈地喘息。
燈光下,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唇瓣失去了所有血色,緊閉着雙眼,脆弱得與他剛才那雙狠戾的眼睛判若兩人。那身染血的黑衣,即便昏迷也依舊緊握的拳頭。蘇星韞看着眼前這個如同被血與火洗禮過的男人,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裙擺上那片刺目的暗紅,一顆心,在胸腔裏沉沉地跳動。
定了定神,將雜亂的思緒暫時壓下。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她快步走向浴室,取來幹淨的毛巾和家庭醫藥箱。醫藥箱是母親蘇燃親自爲她準備的,裏面東西很全,從創可貼到無菌紗布一應俱全。
她擰了條熱毛巾,小心翼翼地靠近椅子上的男人。
他依舊眉心緊蹙。
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想替他擦去臉上混合着雨水和污跡的血痕。她的指尖還未觸碰到他的皮膚,那雙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
依舊是那片深不見底的黑,帶着警惕和未散的殺意,像驟然出鞘的利刃,直直刺向她。
蘇星韞的手僵在半空,心髒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我…我只是想幫你擦一下…”她聲音微顫,解釋道。
男人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掃過她手中的毛巾和旁邊的醫藥箱,眼中的戾氣才收斂,重新閉上眼,算是默許。但全身的肌肉依舊緊繃着,像一頭即便重傷也絕不放鬆戒備的野獸。
蘇星韞暗暗鬆了口氣,動作盡量放輕,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臉上和頸部的污跡。擦去血污後,露出了一張極其英俊卻過分冷硬的臉龐,下頜線條如刀削般分明,即使在此刻的虛弱中,也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
她的目光落在他左肩下方,深色西裝外套的破損處,暗紅色的濡溼最爲明顯。那裏應該是主要的傷口。
“你…你的傷口在肩上,需要處理一下。”她輕聲說,帶着商量的口吻。
他沒有睜眼,只是點了一下頭。
蘇星韞放下毛巾,打開醫藥箱,拿出剪刀、消毒酒精和紗布。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開他肩頭周圍的衣料。
布料與凝固的血痂黏連,分離時帶來細微的撕扯聲,男人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額角青筋隱現。蘇星韞的心也跟着一緊,動作更加輕柔。
當傷口完全暴露出來時,她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是一個明顯的貫穿傷,邊緣皮肉外翻,雖然流血速度似乎減緩了,但依舊看着觸目驚心。
這絕不是普通意外能造成的傷。
壓下心頭的驚駭,用沾滿消毒酒精的棉籤,顫抖着去清理傷口周圍的污物。
酒精觸碰到傷口的瞬間,男人身體猛地一顫,右手倏地抬起,一把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力道大的讓她瞬間痛白了臉,感覺腕骨幾乎要被捏碎。
“疼…”她忍不住低呼出聲
他睜開眼,看到她痛楚的表情和瞬間泛紅的眼圈,那雙眼眸盛滿驚慌與委屈,他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鬆開了手。
蘇星韞白皙的手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紅痕。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別開臉,聲音沙啞地吐出兩個字,“…繼續。”
蘇星韞揉着發痛的手腕,重新拿起棉籤,專注地清理、上藥,然後用紗布仔細地將傷口包扎起來。整個過程,男人再也沒有動一下,只是緊抿着唇,承受着一切,唯有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
就在蘇星韞剛剛打好紗布最後一個結時,公寓的門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姐,我回來了!你猜我今天在沙龍上遇到了誰…”蘇星恒帶着笑意的聲音隨着開門聲響起,當他看清門廳裏的景象時,聲音戛然而止。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目光迅速掠過椅子上那個陌生男人,又落在姐姐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紅痕,以及她裙擺上的血手印上。
“他是誰?!”蘇星恒一個箭步沖上前,將蘇星韞拉到自己身後,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與他年齡不符的冷厲和戒備,眼神銳利地射向椅子上的不速之客。
原本閉目忍痛的男人緩緩睜開眼,對上了蘇星恒充滿敵意的視線。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撞,一個年輕氣盛,滿是鋒芒;一個深沉莫測,即便重傷也難掩冷厲的壓迫感。
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星恒,你別緊張…”蘇星韞在弟弟身後小聲解釋,“他受傷了,我在巷子裏發現的,不能去醫院,所以…”
“所以你就把他帶回家了?!”蘇星恒打斷她
“姐!你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看看他的傷!看看他的樣子!這是普通人會有的傷嗎?!”
他指着男人肩上的紗布,語氣激動:“還有,他怎麼會弄傷你的手腕?”
顯然他誤會了手腕上紅痕的由來。
“不是的,是我不小心…”蘇星韞急忙想解釋。
“是我。”椅子上的男人突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着一種冷硬的坦誠。他看向蘇星恒,目光平靜無波,“弄傷了她,我很抱歉。”
他的承認,讓蘇星恒的怒火更盛
蘇星恒緊緊盯着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對蘇星韞說,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男人:“姐,你聽我說。這種人,不是我們能招惹的。他現在是受傷了,等他緩過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們必須立刻讓他離開!”
蘇星韞看着弟弟如臨大敵的樣子,又看了看椅子上臉色蒼白的男人。他沉默地坐在那裏,對於蘇星恒驅逐的話語,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垂着眼眸,仿佛早已習慣了被排斥和戒備。
“他傷得很重,外面還在下雨…”
蘇星韞不忍“我們不能就這樣把他趕出去。”
“姐!”蘇星恒又急又氣
這時,一直沉默的男人再次抬起頭,目光越過蘇星恒,直接看向他身後的蘇星韞。
“他說的對。”
“我不該在這裏。”
他用手撐住椅子扶手,試圖憑借自己的力量站起來,然而失血過多的身體早已不聽使喚,剛一起身,便是一陣劇烈的搖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小心!”蘇星韞驚呼一聲,下意識就想上前去扶。
蘇星恒卻搶先一步,伸手扶住了男人,動作算不上溫柔,但終究沒讓他摔倒。近距離接觸,蘇星恒更能感受到這具軀體蘊含的力量和揮之不去的血腥戾氣,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點。
男人靠在蘇星恒身上,喘了幾口氣,才低聲道:“…多謝。給我一個地址,我可以自己…聯系人來接。”
蘇星恒皺着眉,飛快地權衡着利弊。
讓他繼續留在這裏是絕對不行的,但讓他這樣離開,死在某個角落,似乎也並非他所願。
“姐,你去換件衣服,收拾一下。”
“我送他離開。”
“星恒!”
“放心,我會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蘇星恒打斷了姐姐的質疑,眼神堅定。
蘇星韞看着弟弟,她咬了咬唇,最終妥協,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門廳裏,只剩下兩個對峙的男人。
蘇星恒扶着趙聿盛,感受着他身體的重量和冰冷,聲音壓得極低警告:“我不管你是誰,有什麼背景,今天我們救了你,但是不要來給我們找麻煩。”
趙聿盛聞言,緩緩側過頭,對上蘇星恒充滿敵意的目光,唇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勾了一下
他沒有回答。
普通人有誰願意沾染他世界的黑暗與血腥。這個少年說得沒錯。
雨又下大了,密集的雨點砸在車頂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蘇星恒緊握着方向盤,目光掃過後視鏡。後座上,那個男人靠窗坐着,臉色在窗外掠過的霓虹燈光下顯得愈發蒼白。他閉着眼,呼吸微弱
“你要帶我去哪裏?”趙聿盛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卻冷靜。
蘇星恒心頭一凜,語氣生硬:“找個能讓你聯系自己人的地方。東區有個廢棄倉庫,夠偏僻。”
趙聿盛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蘇星恒確信此人絕非善類。不由得踩重了油門,黑色轎車在溼滑的街道上加速穿行,他只想盡快擺脫這個麻煩。
車廂內陷入一片死寂,透過後視鏡看到他微微蜷縮了一下身體,肩頭包扎好的紗布似乎又滲出了些許暗紅。他皺了皺眉,最終還是冷硬地開口:“撐住,快到了。”
趙聿盛沒有回應。
他的意識正在疼痛和失血的邊緣模糊地漂浮。冰冷的雨水似乎還黏在皮膚上,但另一種更清晰的感官記憶卻頑固地占據着他的腦海——那是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氣混合着她房間裏幹淨柔軟的皂角氣息,像一縷溫暖的微風,短暫地驅散了他周遭的血腥與陰冷。
還有她的聲音。在他因爲酒精刺激的劇痛而失控攥住她手腕,她包扎時爲了轉移他注意力,她低聲哼唱的那段陌生而空靈的旋律,調子很輕,帶着奇異的安撫力。
“那是什麼歌?”他當時閉着眼,啞聲問。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才輕聲回答:“是藏語搖籃曲,我媽媽小時候常唱的。據說…能安撫傷痛。”
藏語…搖籃曲…安撫傷痛…趙聿盛在心底無聲地重復着這幾個詞。
對他而言,傷痛是家常便飯,安撫卻是從未有過的奢侈品。
尖銳的汽車鳴笛聲將趙聿盛從半昏迷的狀態中驚醒!他猛地睜開眼,只見一輛失控的貨車正從側面向他們撞來!
“小心!”他低吼出聲,身體下意識想要做出防御姿態,卻牽動了傷口,一陣劇痛襲來。
蘇星恒反應極快,猛打方向盤,腳下急刹,輪胎在溼滑的路面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車身險險地與貨車擦身而過,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最終在路邊停下。
“該死!”蘇星恒低咒一聲,心跳如鼓,手心裏全是冷汗。他驚魂未定地看向後座。
趙聿盛因爲剛才的急刹和躲避,身體撞在了前座椅背上,肩頭的傷口徹底崩開,鮮血迅速染紅了紗布,劇烈的疼痛讓他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你怎麼樣?”蘇星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趙聿盛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那雙因劇痛而更加幽深的黑眸,看了蘇星恒一眼。
漠然的承受,仿佛早已習慣了命運的各種捉弄。
蘇星恒被他這眼神看得心頭一堵,不再多言,重新啓動車子,更加謹慎地朝着東區駛去。
終於,車子在一個看起來荒廢已久的倉庫區停下。
周圍一片漆黑,只有遠處路燈的一點微光,勾勒出倉庫破敗的輪廓。
雨聲在這裏顯得格外清晰。
蘇星恒下車,拉開後座車門,看着裏面無法自行移動的男人,皺了皺眉,最終還是伸手將他扶了出來。
趙聿盛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蘇星恒身上,冰冷的體溫和濃重的血腥氣讓蘇星恒心頭沉重。
他半拖半抱地將趙聿盛弄進一個堆放着廢棄紙箱的角落,讓他靠坐在那裏。
“這裏應該安全了。”蘇星恒站起身,語氣冷淡,“你可以聯系你的人了。”
趙聿盛靠在冰冷的紙箱上,艱難地抬起未受傷的手,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靠在紙箱上,意識再次開始模糊。
蘇星恒站在幾步之外,冷眼看着。
內心掙扎之際,趙聿盛忽然極其微弱地動了動嘴唇,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
蘇星恒下意識地靠近了些,想聽清他在說什麼。
“…什麼?”蘇星恒沒聽清
趙聿盛的聲音斷斷續續,如同夢囈:“…山茶花…很香…”
蘇星恒渾身一震,猛地站直了身體,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無比。
他死死盯着意識不清的趙聿盛,拳頭緊握,幾乎想立刻將人從這裏拖出去,扔得更遠。但最終,理智還是壓過了沖動。
這時,遠處傳來了汽車引擎的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幾道刺目的車燈劃破雨夜,停在了倉庫門口。
蘇星恒心中一緊,立刻閃身躲到一堆高大的廢棄機器後面,屏住呼吸。
他看見幾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迅速下車,訓練有素地進入倉庫,他們動作迅捷,眼神警惕,顯然不是普通人。
爲首的一人快步走到趙聿盛身邊,蹲下身,低聲而恭敬地喚道:“盛哥!”
趙聿盛似乎恢復了一絲意識,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那人立刻示意,另外兩人小心翼翼地將趙聿盛扶起,快速的將他護送上了外面一輛黑色的越野車。
引擎聲再次響起,車燈遠去,倉庫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蘇星恒從機器後走出來,看着空蕩蕩的角落,那裏只剩下幾滴尚未幹涸的暗紅色。
蘇星恒毫不猶豫地轉身,快步走出倉庫,駕車迅速駛離。
黑色的轎車融入倫敦的雨夜,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另一輛疾馳的越野車後座上,重傷昏迷的趙聿盛,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仿佛想要抓住那縷早已消散純淨而溫暖的山茶花香氣,和那段空靈飄渺的藏語搖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