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這話如晴天霹靂,震得顧彥蕭瞬間呆愣在原地。
他緩慢轉頭看向床榻上臉色蒼白的我,眼裏浮現一絲心疼。
良久,他坐到床邊,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嘆息道,
“楚玲月,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呢?”
“我的蠱毒分明是妙顏尋了太醫爲我治好的。”
而不知什麼時候,妙顏已經站到了一旁,她還未說話,她的丫鬟就已經開始替她抱不平,
“楚姑娘,顧郎君分明是我們縣主救的,你怎麼還搶這救命之恩呢?”
“你這般行徑,簡直是大周女子的恥辱!”
隨行的太醫也上前一步開口,
“沒錯,顧郎君,你的蠱毒是我奉縣主之命解的。”
“縣主爲了你,還特意在太後宮殿前跪了整整一個時辰,才爲你求來了天山雪蓮作爲藥引。”
說着他又上前替我把脈,語氣篤定,
“這位姑娘只是有些體虛,根本沒有中毒。”
這場配合得天衣無縫的戲,讓我和老神醫成了笑話。
我的頭更疼了,我知道,我不能再留下來了。
我掙扎着起身,顧彥蕭下意識伸手扶我,卻被我一把推開。
我知道他不信我,即使老神醫已經將真相說出。
可是他心裏早已給我定了死罪。
所以無論我們說什麼,他都不會信。
其實妙顏的話破洞百出,當年他也不是毫無意識,若他細想,定能分辨真假。
可他不願。
所以,說什麼都沒了意義。
我朝老神醫點了點頭,徑直往外走。
顧彥蕭還要攔我,
“楚玲月,你費勁心思不就是爲了留在我身邊嗎,只要你跪下來求我,說不定我就讓你留下來!”
我直接避開他伸出的手,語氣平靜,
“不必了,顧大人,我們本就非親非故。”
老神醫嘆了口氣,跟上我的腳步。
顧彥蕭聽到這話,卻冷笑出聲,
“好好好!楚玲月,你的謊話漏洞百出,居然還不知悔改!如果你再在我面前耍心機,我一定會和你新帳舊帳一起算!”
妙顏軟軟勸道,
“顧郎不要氣壞了身子,楚姑娘一個女兒家去青樓接客想必也是無奈之舉,往後我們多給她些銀錢,興許她就不會再這樣自輕自賤了。”
聞言顧彥蕭臉色更加難看,三兩步追上我,將剛剛羞辱我的銀票甩到我身上,
“你不是愛錢嗎?這是給你的賞賜!”
“雖然你已經不是顧家人了,可不要忘記你曾經在顧家長大,在外不要污了顧家的名聲!”
我苦澀一笑,沒有回頭,只點頭答應,
“好,謝顧郎君賞賜。”
回到醫館後,老神醫爲我熬了藥,將藥遞給我後,才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楚姑娘,你爲什麼不和他說清楚當年的真相,解開誤會?”
“當年你根本沒有拋棄他,而是被逼的,這些他都不知道。”
“他現在對你全是怨恨,你真的不難過嗎?”
我端起藥碗,小口小口喝着,眼神望向窗外,
“和他說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現在這樣就很好,我不想他再爲了當年的事情而受傷害。”
“何況,我現在也過得很好不是嗎?”
他看着我,眼裏都是憐憫。
我知道爲什麼,蠱毒到後期,發作會越來越頻繁。
最後的日子裏,我會求生不得,求死無力。
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潰爛腐敗,直至死去。
6
老神醫說我的時間不多了,只剩三個月了。
如今顧彥蕭過得很好,我已經了無牽掛。
所以我用他給的銀票開了一個善堂,收留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
我想讓他們有一個家,就像當年顧家收養我一樣。
讓我有一段幸福的幼年時光。
半月過去,善堂好不容易有些起色。
不僅收留了不少幼童,還有一些善人願意出錢出力。
可沒想到,外面竟然傳起我的流言。
酒樓茶坊都在傳,顧狀元和妙顏縣主歷經磨難,終成眷屬,實乃天作之合。
本來是喜事一樁,可竟然有人從中作梗,想要破壞二人感情。
這人便是楚玲月,是顧狀元的前未婚妻,卻是個嫌貧愛富,目光短淺之人。
爲了攀附權貴,拋棄自己的未婚夫,還羞辱於他。
本來,我對這流言並不在意。
可是,善堂的孩子們每每外出,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這就是那個玲瓏善堂的孩子啊,聽說那個楚玲月下賤得很,居然拋棄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同別的男子廝混。這樣的人開善堂,不是帶壞孩子嗎?”
“你看她收養的孩子,個個都面黃肌瘦的,看起來就沒有用心照顧。”
“要我說啊,這個善堂興許都是個幌子。我聽說楚玲月還在青樓裏待過,她養這些女娃說不準就是爲了把她們賣到青樓去。”
一時之間,我的名聲差到了極點。
本來要投奔我們善堂的孤兒們,都不敢上門。
說好要送來善款的富商們,也遲遲不見。
可我並沒有理會這一切,只在善堂裏給孩子們做好吃的糕點,催促他們讀書念字。
我心裏清楚,這些謠言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可知道又如何?
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經費盡全身力氣。
我置之不理,想着流言總會慢慢平息。
可沒想到,有些事情,不是躲避就會過去的。
這天,我剛替孩子們做好早膳,善堂門口就被官兵圍了起來。
妙顏帶着自己的丫鬟和護衛走在前面,
“楚姑娘,有人舉報你這個善堂藏污納垢,你收留這些孩子,名爲收養,實爲拐賣。”
“來人,把楚玲月給我帶回去審問。”
善堂裏都是老弱婦孺,想上前幫忙,卻無力反抗。
只能眼睜睜看着我被帶走。
作爲妙顏口中的主謀,我一進大牢,就直接被狠狠鞭打了一頓。
他們用刑逼供,逼我承認自己拐賣幼童。
我抵死不認,便被打得更重。
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之時,妙顏站在我面前,嫌棄地捂住鼻子,
“你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裏嗎?”
“誰讓你出現在顧郎面前的,你知道嗎?他本來都答應來提親了,可就是因爲你,他把與我成婚的日子一推再推!”
說着她拿腳踩在我的手指上,狠狠碾壓,
“你真是該死!”
“顧郎明明那麼恨你,可還是舍不得殺你!”
“憑什麼!憑什麼!”
見我痛呼出聲,她忽而笑出了聲,聲音柔美卻陰毒,
“沒關系,只要你死了,他就會只喜歡我一個了。”
“你一個死人,拿什麼與我搶?”
說着她理了理自己的發髻,施施然走出了牢房。
她走後,我趴在稻草堆上,想着還好我已經交代好了把善堂交給老神醫。
我知道這罪我非認不可,這一次恐怕是必死無疑了。
剛才妙顏的丫鬟同我說過了,若是我不承認罪行,那這個善堂的孩子們,就活不過明日。
我死,才能換他們活。
7
我以爲我會帶着污名死去,可沒想到,在行刑那一日,我竟然被救下了。
原來是善堂的老弱婦孺竟然告了御狀,皇帝聽聞此事,大爲震怒,要求大理寺徹查。
大理寺出手,很快,案子就水落石出。
妙顏縣主栽贓嫁禍我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她被褫奪縣主封號,貶爲平民。
連累她爹安定侯都被降了爵位。
我借此機會,狀告當年郡王府世子,強搶民女。
我也曾想過,再不提這事,就當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可是他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善堂的幼童身上,企圖就孩子帶走。
這件事,我絕不會讓步!
因我是這次事件的最大受害者,而且此事事關皇家顏面。
所以,這件事引起了皇帝注意。
下面的官員也不敢再包庇,很快就把當年之事查清楚了。
這一查就牽扯出了許多冤案。
郡王府世子長期強搶民女,若是對方順從,他就納回府裏當個妾室。
若是對方不從,那他就用權勢壓人,或者以家人做要挾。
逼迫這些女子成爲他的玩物。
見我站出來指認,不少被迫害的女子也紛紛站出來作證。
他的罪狀一經查證,皇帝氣得直接下令斬首。
至此,我攀附權貴,水性楊花的污名終於洗清。
可我本來身體就虛弱,又在牢裏遭受了刑法。
老神醫爲我看診後連連搖頭,
“你這姑娘真是命苦,本來身子骨就差。”
他眼裏都是憐憫,語氣低沉,
“怕是不到一個月了,你做好準備吧。”
8
我好生拾掇了自己一番,又買了一些紙錢元寶。
獨自到了顧家爹娘的墓前。
一邊燒着紙錢,一邊同他們說着近來的趣事。
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再來了,所以我特意早早過來,想和他們待久一些。
我告訴他們顧彥蕭考上狀元了,現在生得比小時候還俊,讓他們不用擔心。
我又說了自己辦了善堂的事,我告訴他們,我現在有很多很多錢,是皇帝賞賜的,甚至我還被封了縣主。
我沒有提起我和顧彥蕭的分別,也沒有提起當年的痛苦。
在爹娘面前,我只想報喜不報憂,我不想他們在黃泉還要爲我們擔心。
在爹娘墓前待了一天一夜,我才回到了善堂。
沒想到,善堂門口居然已經聚集了好些人。
他們手裏或拿着自家種的菜,或是雞蛋。
一些富商甚至親自到場,身旁的下人手裏端着一個個托盤,托盤裏是一錠錠銀子。
見到我,他們頓時迎上來,紛紛開口,
“楚姑娘,這是我家種的菜,給善堂的孩子們吃。”
“這是我家的雞蛋,給孩子們補補身子。”
“還有我,還有我,這是我娘做的包子,可好吃了。”
“這是我家裏多做的衣裳,給善堂的孩子們穿。”
我一一推拒,他們面面相覷,均一臉羞愧地看着我,
“我們不該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的,也不該在背後說你是壞女人的。”
“還有善堂的孩子們,都被你養得很好,我們不該這麼污蔑你拐賣孩子。”
說罷他們怕我不收下他們的東西,紛紛放下東西就跑。
第二日再來,照樣是一地的吃食衣物。
不同的是,旁邊還站着一個我熟悉的男人。
顧彥蕭竟然在等我。
前段時間,他受邀去外地講學,不在京城。
不過想必,如今他已經知道了一切。
他看着我,眼裏都是悔恨和心疼,
“月兒,你爲什麼都不告訴我?”
“你爲什麼要獨自承擔這一切。”
“在知道你將蠱毒轉移到了自己體內,我只恨自己太過愚鈍,當時居然不信你。”
他上前拉住我的手,直往自己臉上打,
“月兒,你打我吧,是我對不起你。”
“你要怎麼懲罰我都可以。”
看着他滿臉悔恨,我卻有些出神。
我曾經想過,若是他知道了真相,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會怎麼樣。
就算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可我也是委屈的。
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天。
或許是人之將死,我發現,無論是愛,還是恨,我都沒有力氣了。
我的心出乎意料的平靜。
顧彥蕭卻紅了眼眶,他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是我識人不清,相信了妙顏的鬼話。”
“明明當時我迷迷糊糊的時候,聞到了你的氣息的。”
“但是我卻誤以爲你拋棄了我,不肯相信那是你。”
“明明妙顏的話漏洞百出,可我卻和自己較勁,告訴自己錯的是你。”
我任由他抱着,思緒卻飄散,想着自己該埋在哪裏呢?
對了,埋在爹娘的旁邊吧。
這樣,也不算沒有家了。
看着我蒼白的臉色,顧彥蕭認真說道,
“玲月,我一定會救你的!”
聽到他這話,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西域的蠱毒,連宮裏的太醫都沒有辦法醫治。
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接下來幾日,他明日都來陪我一個時辰,要麼幫善堂打掃,要麼爲孩子們授課。
就算無事,他也要陪在我身旁。
只是他的臉色越來越差,有時候甚至會突然吐出一口血。
他以爲我不知道,總是悄悄抹去嘴角的血漬。
終於,在他昏倒在善堂的這一天,我把他送去了老神醫那裏。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解開這個毒,那一定是他。
他年輕時曾去過西域,喜愛鑽研天下奇毒。
年紀大了,才選擇回到這裏定居。
這些年,他一邊爲我緩解蠱毒帶來的痛苦。
一邊也在研究如何解開這蠱毒。
他總和我嘆息,沒有藥人以身試毒,所以遲遲難有進展。
想到這裏,我看向給顧彥蕭把脈的老神醫,
“薛神醫,他是不是在試藥?”
雖然是在問他,可我心裏已經有了肯定的猜測。
老神醫看着昏迷的顧彥蕭,避開了我的視線,支支吾吾,
“額,沒有沒有,他就是最近有些太累了,身子要補補。”
可沒等一會兒,他嘆了口氣,又轉過頭來,和我道出了實情,
“這小子讓我不要告訴你,說你一定不會同意的。”
“可是我想想,當時你和他換血的事情,就是沒有告訴他,後來你才吃了這麼多苦。”
“有些事情,還是早點說出來,才能不留遺憾。”
因爲我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我極力勸阻顧彥蕭試藥。
他和老神醫都答應得好好的。
可我沒想到,他們還是騙了我。
我本想安安靜靜過完最後一段時光。
可最後幾天,我卻在喝了老神醫的藥後,時常陷入昏迷。
醒來後,我覺得自己比之前精神了許多。
本以爲是回光返照。
可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顧彥蕭,朝我露出一個慘白的微笑,我才知道,他並沒有放棄試藥。
最後一次,我被灌下藥後,昏睡了整整三日。
等我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顧彥蕭。
看到他靜靜躺在那裏,我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
不管從前的愛恨,他仍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我撲到他的身旁,哭得不能自已。
就在我哭到力竭的時候,老神醫端着藥碗進來了,
“你一碗,他一碗。”
我看了看他手裏的藥碗,又看了看床上的顧彥蕭,哽咽問道,
“他,他沒死嗎?”
老神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忍不住得意一笑,
“有老夫在,你們想死都難。”
“這小子最近試了太多藥,身體有些吃不消,現在各種藥在他身體裏打架呢,他現在處於一種假死狀態,慢慢恢復。”
“還好他試藥試得猛,這解藥終於給老夫試出來了。”
聽到他這話,我終於放心地軟了身子,跌坐到了地上。
顧彥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尋我。
見我還活着,他又哭又笑。
確認他安全無虞後,我的心思又放到了善堂上。
有了皇帝的賞賜,善堂重新修整擴建,收留了更多孤兒。
還請了先生來教孩子識字,請了繡娘教女孩子們一技之長。
顧彥蕭身體恢復後,就跟在我的身後,在善堂裏幫忙。
他總是看着我欲言又止,但我並沒有理會。
終於有一日,他將我堵在了房門口,
“月兒,我們的婚約能不能照舊,我想娶你。”
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也早就想好了我以後的出路。
從前的楚玲月想嫁給顧彥蕭爲妻,爲他生兒育女。
這就是她生活的所有。
可是如今,她發現了更有意義的事情。
她想將善堂辦好,讓所有可憐的孩子都有一個棲身之所。
而顧彥蕭,是狀元郎,是個有才之人,應當爲國爲民做更多實事。
所以,我接過顧彥蕭手裏的婚書,撕得粉碎,
“彥蕭,這份婚約早不做數了。”
“以後,我們各自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