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吳迪的意識像是從深海裏被猛地拽出水面。

沒有過渡,沒有黑暗。

喧囂!

鼎沸的人聲、碗碟碰撞的脆響、跑堂吆喝的嘶喊、後廚鍋勺的鏗鏘,混合着一種陳年木頭、油煙、汗水和廉價酒水的復雜氣味,如同熱浪般轟然拍在他的臉上。

他猛地睜開眼。

視線從模糊到清晰。

他正坐在一張油膩膩的方桌旁,身處一間極其熱鬧、也極其混亂的古代客棧大堂。

木梁低矮,掛着的褪色幌子上寫着“悅來客棧”。

空氣裏飄着飯菜的香氣和……

一股若有若無的糊味?

外面天色陰沉,細密的雨絲順着敞開的木門飄進來,帶着泥土的腥氣。

一只驚慌失措的花母雞,“咯咯噠”尖叫着從門外雨幕中一頭扎了進來,撲騰着翅膀穿過大堂,撞翻了一個小二剛端起的酒壺,酒水四濺,引來一片罵聲。

“哎喲!我的酒!”

“哪來的瘟雞!

抓住它!”

混亂升級。

吳迪低頭,身上不再是診所那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而是一件質地粗糙、洗得有些發白的靛青色長衫。

腳邊,躺着一個被雨水洇溼了一角的牛皮紙信封。

他下意識地撿起來,封口火漆已經破損,露出裏面一張硬挺的紙箋,上面用遒勁有力的墨筆寫着:

“新任掌櫃林大人,恭候上任。”

新任…掌櫃?

吳大人?

吳迪腦子嗡的一聲。

他猛地環顧四周:吵吵嚷嚷的食客、穿梭忙碌的跑堂、角落裏抱着算盤愁眉苦臉的女人、後廚門口探頭探腦的胖廚子……

一切都真實得可怕。

“嘶——”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清晰的痛感傳來。

他豎起耳朵,各種聲音層次分明:跑堂的吆喝、食客的抱怨、後廚的剁肉聲、雨打屋檐聲……

他甚至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因爲坐姿別扭而有些發麻的右腿,那熟悉的酸麻脹痛感,絲絲縷縷,清晰無比。

吳迪嘴角抽動了一下,一個荒誕的念頭冒出來:

“這是夢?可連腿麻都這麼真實……誰TM做夢會夢見腿麻啊?”

就在他滿心荒謬時,視線餘光捕捉到櫃台角落一個格格不入的物件——那個暗藍色的沙漏!

它靜靜地立在那裏,仿佛原本就屬於這個客棧,只是底座變成了古樸的木質,表面也蒙上了一層歲月的包漿,但流淌的暗藍沙粒依舊醒目。

沙漏上半部分,一行由流動沙粒組成的、只有吳迪能看清的文字浮現:

“當前情緒綁定:焦慮”

而在沙漏左下角,微光閃爍,幾行更小的文字清晰顯現:

【夢境治療任務·階段一】

當前角色:“夢境管理者·吳迪”

夢境映射基礎:來訪者林芷 × 記憶片段 × 內在情緒模板

主任務:恢復客棧經營秩序,協調內部矛盾,完成團隊運行

吳迪的目光掃過混亂不堪的大堂:因雞飛狗跳而亂成一團的小二、對着算盤唉聲嘆氣的女人、後廚飄出的黑煙、食客們不耐煩的催促和抱怨……

這一切的嘈雜、無序、失控感,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他。

他低語出聲,帶着一絲明悟和沉重:

“原來……她的焦慮,變成了整個世界的紊亂。”

吳迪站起身,以一個“掌櫃”的身份(盡管他自己還沒完全適應)開始觀察這個由林芷焦慮情緒構築的“江湖”。

櫃台後面,一個穿着花布衫、挽着袖子、叉着腰的潑辣女子正對着一個縮着脖子的跑堂夥計怒罵:

“……又遲到!

還打翻酒!

這個月工錢扣光!

老娘這店遲早被你們這群懶骨頭拖垮!”

——這顯然是老板娘阿翠。

她眼神凌厲,語速快得像連珠炮,眉宇間是化不開的焦慮和暴躁。

後廚門口,一個身材敦實、圍着油膩圍裙的老者皺着眉頭走出來,手裏還拎着半截燒糊的鍋鏟,對着阿翠甕聲甕氣地說:

“老板娘,說了多少次,那新菜譜不行!

什麼‘標準化流程’?

炒菜講究的是火候!

是經驗!

照那本子來,豬都能當廚子!”

——這是大廚老李,固執得像塊磐石,對新事物充滿抵觸。

“哎呀李叔!

翠姐!

都少說兩句!”

一個扎着雙丫髻、臉蛋紅撲撲、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端着托盤靈巧地穿梭過來,正是跑堂小翠。

她臉上掛着討喜的笑,努力打着圓場,“李叔您手藝好我們都知道!

翠姐也是着急生意嘛!

您看客人都等急了……”

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把酒菜送到一桌明顯不耐煩的客人面前。

“小二!

這茶涼得跟江湖人心一樣!

換熱的!”

“菜呢!

半個時辰了!

還讓不讓人吃了!”

前台一片混亂,抱怨聲此起彼伏。

就在這時,“喵嗚!”一聲,一只體型不小的狸花貓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嘴裏叼着一條還在撲騰尾巴的大鯉魚,閃電般穿過混亂的大堂,直沖後廚!

“死貓!

偷我的魚!”

老李的怒吼和小翠的驚叫同時響起。

小翠顧不上別的,把托盤往旁邊一塞,拔腿就追着貓沖進了雨幕裏。

整個客棧,像一個被捅了馬蜂窩的鬧劇現場。

“喂!

新來的掌櫃大人!”

阿翠尖銳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劈開喧鬧,直指吳迪。

她雙手叉腰,下巴朝混亂的大堂一點,眼神裏充滿了審視和不信任,

“杵着看戲呢?

說說吧!

你打算怎麼整治這幫不成器的懶鬼?

讓老娘看看你這‘上頭’派來的大人有什麼高招!”

吳迪頭皮一麻,下意識地就想後退一步,擺手否認:

“我?

我不……”

話音未落!

櫃台角落的沙漏猛地爆發出刺目的藍光!

光芒一閃即逝,但吳迪感覺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繩索瞬間勒緊了他的意識,將他牢牢地“釘”在了“掌櫃吳大人”這個身份上。

沙漏上清晰的提示隨之浮現:

【逃避 = 任務終止】

【角色代入成功 · 權限已授予】

【請制定第一項任務指令】

冰冷的提示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制力。

與此同時,吳迪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個畫面:

慘白的醫院走廊,自己穿着不合身的實習服,被帶教老師一把推到搶救室門口,耳邊是嚴厲的命令:

“吳迪!

臨時頂班!

流程手冊在桌上,按上面的來!

不許出錯!

不許改動!”

那種被硬推上去、毫無準備、卻又被規則死死框住的窒息感和無力感,與此刻被架上掌櫃位置、面對混亂的局面何其相似!

一股莫名的火氣混合着一種“豁出去”的沖動涌了上來。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那份熟悉的焦慮,目光掃過帶着懷疑神色的阿翠、一臉不以爲然的老李、以及剛從雨裏追貓回來、渾身溼透氣喘籲籲的小翠。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蓋過了部分喧鬧:

“第一件事……我們重新排一下值班表。”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自己身上,一字一句道:

“從我開始排。”

“哈?

你排?”

老李第一個嗤笑出聲,手裏的糊鍋鏟掂了掂,“

毛頭小子,懂什麼灶上灶下?”

阿翠也抱着胳膊,眼神銳利:

“值班表?

老娘排了八百遍了,有用嗎?

該遲到的照樣遲到!”

質疑聲毫不意外。

但吳迪注意到,小翠那雙溼漉漉的眼睛卻亮了一下。

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小聲卻清晰地插話:

“掌櫃…掌櫃說的對!

上周翠姐排的班,王二哥和李三哥都說沒看清自己哪天值,吵了一架,結果前天晚上大堂都沒人收拾!”

小翠的話像一塊小石子投入水面。

阿翠張了張嘴,想反駁,但想到前天的爛攤子,最終只是哼了一聲,沒再開口,只是眼神依舊不善地盯着吳迪。

老李也撇撇嘴,沒再說什麼,但臉上的不以爲然少了幾分。

就在這短暫的、微妙的秩序感出現的刹那——

嗡!

櫃台角落的沙漏,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沙漏右側,一行新的、帶着一絲暖意的沙粒文字悄然浮現:

【焦慮指數 -1%,團隊秩序 +2%】

那數字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卻像一針強心劑注入吳迪的心底。

他清晰地感受到,客棧裏那股無處不在、令人窒息的焦灼混亂感,

似乎真的…淡了那麼一絲絲。

他看着阿翠強撐的強硬,老李頑固下的疲憊,小翠努力維持的活力,還有那些依舊抱怨卻不再那麼暴躁的食客……

一個深刻的洞見,如同沙漏中落下的沙粒,清晰地沉澱在他意識深處:

“她的焦慮……原來最怕的不是輸掉某場戰鬥,而是害怕整個局面……完全失控。”

這感覺,與他當年站在混亂的搶救室門口,面對自己無法掌控的流程和人命時的恐懼,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一陣帶着溼氣的晨風從門外吹入,卷起幾張不知誰丟棄的廢紙。

其中一張被風卷着,啪地一聲,正好貼在吳迪腳邊的門框上。

吳迪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是一張新張貼的、墨跡淋漓的告示:

“武林美食擂台!

三日後辰時,城東廣場!”

“誠邀四方豪傑(客棧)一展身手!魁首賞金百兩,名揚江湖!”

吳迪的目光在那“魁首賞金百兩”和“名揚江湖”上停留片刻,又抬頭看向依舊彌漫着無形硝煙的客棧內部。

一個大膽的念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泛起漣漪。

他盯着那張被雨水打溼的擂台告示,喃喃自語:

“也許……搞個活動,能讓他們……暫時忘了互相撕咬,一致對外?”

客棧外,雨絲漸歇,天色透出微弱的灰白晨光。

櫃台角落,沙漏的暗藍沙粒,無聲而穩定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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