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一樣啊，是斜杠青年。你知道的，珠寶設計一直是我想做的，就在挪威讀書的時候創立了自己的品牌和工作室，現在把它帶回國創業。建築設計是我另一部分工作，大部分時候是在設計展館和民宿。所以，我準備在這裏定居。”陸遠事無巨細的回答，他想告訴白鹿他留下來了，他想對白鹿說很多很多的話，不再像從前惜字如金。
“很好啊，我們都做了自己想做的，喜歡做的事。”白鹿心中如釋重負，再重逢勢均力敵是最好的狀態。
“聽說你繼父去世了？”陸遠知道在這樣的氣氛裏提這個話題很不合時宜，但每每想到白鹿因有那樣的人生痛楚卻永遠燦爛堅強的樣子，他的喉嚨就像被扼住一樣。從前年少兩手空空，只有一腔孤勇，不能帶你逃離那樣的生活。如今，要給你全世界，要滿足你每個願望，要實現你每個心願，要讓你不再獨當一面，要讓你有我做依靠。
“嗯。肝癌。”白鹿轉過目光，望向落地窗外的江面，有幾艘閃着彩色燈光的輪渡搭載着乘客在江面緩慢行駛，痛苦的記憶向她襲來。
父親出車禍離世那年，白鹿十六歲，弟弟白熠十二歲。父親的驟然離世，讓家裏失去了生活來源，年輕的母親拖着兩個年幼的孩子討生活，她找了一份在電廠食堂炒菜的工作。
白鹿從什麼時候開始懂得生活是不容易的呢？
也許是那時在廚房看到一瓶瓶顏色濃稠的冰紅茶飲料瓶子開始。每隔幾天母親就從包裏拿出這樣一瓶冰紅茶飲料，很快廚房的隔斷就擺下了一排這樣的飲料，白鹿做家務時發現幾乎每個瓶身都有一點油花似的粘膩，晃一晃瓶身，氣泡很少有些鈍，那裏面裝的不像是飲料。
她不費力的就擰開了瓶蓋，瓶子並不是第一次被打開過，湊近鼻子聞一聞，是食用油，油裝的很滿很滿。原來，那些冰紅茶瓶子裏裝的不是冰紅茶，食用油的顏色和冰紅茶的顏色幾乎一樣，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到。白鹿好似被擊中一般，眼淚從眼眶裏一顆一顆滾落，模糊了視線。
她想起最近母親說喜歡喝冰紅茶，和朋友小聚時也喜歡點一瓶冰紅茶，有喝飲料的機會她一定不會點其他的。想起每隔幾天母親下班後會從包裏拿出的冰紅茶，原來是從工地食堂偷回來的食用油。
她無法想象日子過的多緊，讓母親拮據到想到這樣的辦法，她該是怎樣看準時機趁人看不見的時候，顫抖着手將油倒入飲料瓶，多一點，再多一點，就可以給孩子們炒一頓菜。白鹿想她一定是想好了若被發現了，也可以對抓住她的人大聲說“這是飲料，是我自己的東西”是不是就可以順利脫身？
母親個子高挑，衣着幹淨整潔，她的頭發有很好聞的蘋果味道，她又溫柔又耐心，她會在院子裏種下虞美人，它們開花的時候，她和弟弟會蹲在邊上看母親給它們澆水、修整。白鹿小小的手緊緊握住她偷來的油，淚水越來越多，她一直沒有哭出聲音，是艱難的生活偷走了母親，可母親從未向她和弟弟說過家裏的難處，每天每天她都會將家裏收拾整潔，將髒衣服清洗幹淨，明朗又陽光的樣子像是從未被生活打倒過。然而，虞美人再也沒有在那個小院裏盛開過。
從那時起，白鹿懂得了生活的不容易，懂得了母親的心酸，也懂得了隱忍和堅強。
養父來了之後，家裏經濟條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冰紅茶油瓶永遠消失了。
盛夏時節有暴雨的日子很多，長長的胡同住了十幾戶，每家每戶是獨門獨院。弟弟和她站在冰涼的雨水裏，奮力地把灌進院子的水用撮箕向外淘，盡管兩個瘦小的身影將水一次又一次扔出門廊，雨水卻很快又再次漫過腳踝。弟弟那時太年幼，力氣小，很快累到停下來，靠着牆壁垂着幹瘦的胳膊，養父雙手插着褲兜黑壓壓的從外面回來，踩着弟弟在水上搭着的幾塊磚朝正屋走去，看見弟弟站在雨水裏，他狠狠踢了弟弟一腳，罵罵咧咧呵斥他爲何不懂事，爲何眼見雨水漲了上來不他媽曉得動一動。
看到了弟弟難過又害怕的小小身影，白鹿心痛到自責，也許弟弟也在內心呼喊過“姐姐”，但並未得到姐姐一點點的保護，她只是攬過弟弟，撫了撫他的肩膀。她恨自己不能發火，因爲那時的她已經懂得養父是他們孤兒寡母的救命稻草，不沖撞才能從養父那裏討取生活費。養父不喜歡弟弟，畢竟沒人願意給別人養兒子。好在，他對母親很好，除了看不慣弟弟，似乎沒什麼讓人不滿意的地方。可笑的是，後來才知道是那些黑暗的觸手還沒伸出前愚蠢的想法。
每次想起那個暴雨天裏的白熠，白鹿都不能原諒自己，命運讓她和弟弟成爲相依爲命的一家人，就是爲了面對生活中的暴雨，自己卻沒能保護好弟弟，很想說聲抱歉，抱歉沒有做到姐姐的責任，對不起，對不起。
日子一天天過去，母親帶着他們從院子搬離到了市中心的三居室。母親說，胡同裏的老房子沒有賣掉，已經轉手出租了出去。三居室並不是買的，是養父租來的，他嫌胡同雨天雨水積滿院子，冬季只能去公共廁所。高層視野很好，明亮的像那時還沒看到黑暗一面的生活。
在短短的幾秒時間裏，盛夏暴雨天和冰紅茶油瓶不過是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影像。
白鹿迅速整理好心情，讓自己看起來並不在意的樣子“你那麼想知道我的事啊？”
“是的，白老師。”陸遠抿起嘴唇，拉長了聲調，一聲白老師讓氣氛輕鬆了許多。
”白老師？“第一次聽他這樣很正式的叫自己，白鹿被逗的輕輕笑出聲來，笑容又重新回到兩人的臉上。對於白鹿來說，此刻內心明快了許多，不必再承載着關於那枚戒指的失落。
“送你到哪裏呢？我來導航。”
“送我回學校吧，還是我來導航，你專心開車，安全第一。”白鹿回答着，摸索着將手機從包裏拿出，低頭打開手機裏的導航軟件，輸入目的地，從顯示出來的規劃路程來看，要沿着高速途徑中環快速幹道，大約需要半小時，二十七公裏的距離有些遠，還有一段路程顯示了紅色，看樣子應該是堵車了。
正在白鹿低頭專注導航路線該怎樣走更節省時間時，陸遠忽然靠了過來，他的手繞過她面前，他的側臉那麼近，那麼清晰，眉宇間仿佛藏了一個宇宙，眼神清亮，鼻梁挺拔，淡淡的如櫻色的嘴唇，頭發碎碎密密，離這麼近的時候，白鹿才聞到那一下喚醒記憶的味道，那是一種木質香調。
白鹿身體僵挺，緊緊握住手機，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她屏住了呼吸。
陸遠見她這樣，決定把臉轉向她，混合着淡淡青草和雪鬆的氣息的味道離她更近了一些，白鹿慌張的將臉轉向靠窗一側，耳朵燥熱起來，紅到了耳根。
“對，安全第一，那你的安全帶要系好。”說這句話的時候，陸遠的手繞過她面前，將安全帶扯出，扣好。
原來是要系安全帶，白鹿的臉也跟着紅了，尷尬到不知所措，鬼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不該想的。
“你，不會以爲我要吻你吧？”陸遠憋住笑明知故問。
“……”
“那，太快了吧，下次吧。”
“……？？？！！！”
車子行駛在車流中，路燈的光沿着車窗鋪展不斷倒退。
三十分鍾後，陸遠的車停靠在白鹿大學裏教師公寓樓下。
“你住在這裏嗎？”
“怎麼，你是想讓我說你要不要上去坐坐嗎？”白鹿對剛剛的安全帶圈套想要扳回一局。
“不了，時間有些晚了，你要早點休息，明天不是還有課要上嗎。”陸遠當真的回答道。
“你”白鹿一手捂住嘴巴笑出聲來。
陸遠無奈的搖搖頭，也跟着笑起來，將手叉在腰間，又仰起頭，那抹發自內心的笑容還掛在嘴角。“好了，那你快上去吧，早點休息。”
可能是他們的笑聲和車的燈光明亮，二樓傳來幾聲大狗的叫聲。
白鹿擺了擺手，“下次再見，十七在叫我了。你慢點開車，到了給我短信。”
“嗯，我看着你上樓。”陸遠垂下手臂，一直看着她消失在視線。
其實，剛剛來這裏的路上，陸遠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幸運的人，沒想到一年前創業爲公司選址的地點，剛好距離白鹿的學校只有十五分鍾車程。想到這裏，他覺得命運將那根線再次交予他。
白鹿剛打開門，十七就奮力搖着尾巴嗚嗚的向她撒嬌，她蹲下來摸摸十七，準備給它添些狗糧。白鹿早就想養一只狗，讀書的時候住在學校的寢室，沒辦法養。畢業工作後，單位分了教職工宿舍，雖說樓齡有些老舊，勝在是單間配套功能齊全，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養狗的小小心願很快就達成了，十七是白鹿在領養站領養回來的金毛尋回犬，那時它才幾個月大。
洗了澡吹幹頭發，閨蜜竹子打來微信視頻，問白鹿過兩天搬家要不要她來幫忙，白鹿表示搬家公司的男人一個個身強力壯，用不着你白嫩的手做這樣的粗活，何況還付了錢，怎麼還能倒貼呢。
掛斷視頻後，白鹿退出微信界面，發送了一條短信，問陸遠到了沒有。
陸遠有睡前喝熱牛奶的習慣，牛奶鍋裏的奶咕嘟咕嘟沸騰着，手機亮了，他一手拿着毛巾胡亂的擦着頭發，一手拿起大理餐桌面上的手機，屏幕上有兩條訊息，一條來自白鹿，而另一條，來自江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