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塊浸了墨的棉布,緩緩蓋住望海城的屋頂。回春堂的燈盞只留了一盞,掛在堂屋的房梁上,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櫃台前的方寸之地。
蘇默蹲在周伯的床前,用棉布蘸着溫水,輕輕擦拭他胳膊上的淤青。白日裏潑皮張推搡時,周伯爲了護他,胳膊撞在了門框上,青紫色的痕跡在老人幹瘦的皮膚上格外刺眼。
“小默,別擦了,不疼。”周伯躺在床上,聲音帶着疲憊,“那幾個潑皮就是閒得慌,過幾日就忘了。”
蘇默沒說話,指尖的力道放得更輕。他知道周伯是在安慰他。潑皮張在望海城橫行多年,仗着有個在城衛軍當差的表兄,平日裏敲詐勒索,沒人敢真惹。今日他們雖沒搶到東西,但那句“下次打斷你的腿”絕不是玩笑。
“周伯,”他低聲開口,“明天我去報官吧。”
周伯嘆了口氣:“報官?城衛軍的人來了,最多罵他們幾句,轉頭他們只會變本加厲。凡俗人的日子,不就是這樣嗎?忍一忍,就過去了。”
蘇默的指尖頓住。他看着周伯眼角的皺紋,看着老人因常年勞累而微駝的背,心裏像堵了一團溼棉絮,悶得發慌。他想起白日裏自己握着短尺逃跑時的狼狽,想起周伯擋在他身前時佝僂的背影,想起潑皮張臉上那副肆無忌憚的獰笑——這就是周伯說的“安穩”嗎?連保護自己和身邊人的能力都沒有,算什麼安穩?
“我去燒點熱水。”他站起身,端起銅盆走出房間,腳步有些沉。
後院的井台邊,月光灑下一片銀輝。蘇默搖着轆轤打水,井繩“咯吱”作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他看着桶裏晃動的月影,忽然想起懷裏的短尺和獸皮紙——白日裏光顧着應付潑皮,還沒來得及仔細看。
他左右看了看,確認四周無人,便從懷裏掏出那兩樣東西,放在井台的石板上。
短尺在月光下泛着一層極淡的灰光,那些流雲般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順着尺身緩緩流動。獸皮紙比白日裏看得更清楚了,上面的朱砂符號扭曲如蛇,除了末尾的“觀微”二字,其餘的字跡像是用某種尖銳的東西刻上去的,筆畫深淺不一,帶着一種古樸的韻律。
蘇默試着用指尖描摹那些符號。當指尖觸到最上方的一個類似“雲”字的符號時,短尺忽然微微震動了一下,一股比白日裏更清晰的涼意順着他的指尖流進體內,順着手臂的經脈遊走,最後沉入丹田——那感覺,就像一滴冷水滴進了溫熱的油裏,激起一陣細微的漣漪。
他心中一動,連忙拿起獸皮紙,湊近月光仔細看。被指尖觸過的“雲”字符號,邊緣似乎泛起了一絲極淡的紅光,轉瞬即逝。
“難道……這符號需要用‘氣’來激活?”
他想起《觀微錄》裏的記載(雖然只認出了零星幾個字),想起夜裏打坐時感受到的那股遊離的“氣”。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嚐試着像打坐時那樣,引導丹田處的那股微弱氣息——這一次,他沒有讓氣息漫無目的地遊走,而是用意念驅使它,一點點向指尖匯聚。
這個過程比想象中難。那股氣息像個頑皮的孩子,總在中途跑偏,要麼鑽進手腕的經脈,要麼散入掌心。蘇默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嚐試,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的意念幾乎要耗盡時,那股氣息終於像一條細小的溪流,順着經脈流到了指尖。他猛地睜開眼,指尖再次按在獸皮紙的“雲”字符號上。
“嗡——”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獸皮紙忽然亮起一片柔和的紅光,那些扭曲的符號像是被點燃的燈盞,一個接一個地亮起,最後連成一片光幕,將蘇默的臉映照得通紅。短尺也隨之震動起來,尺身的紋路徹底舒展開,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在獸皮紙上方。
蘇默的腦海裏突然涌入一段信息流——不是文字,也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直接的“領悟”:
“觀微者,察天地之痕,辨萬物之息……引氣入體,初階曰‘感氣’,再階曰‘凝氣’,三階曰‘化氣’……”
這段信息來得快,去得也快,像一場短暫的幻夢。當蘇默回過神時,獸皮紙和短尺已經恢復了原狀,仿佛剛才的異象從未發生過。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丹田處的那股氣息變得更凝練了,像一顆小小的米粒,溫暖而穩定。
“這……是修煉法門?”
蘇默的心跳得有些快。他終於明白,這獸皮紙不是普通的古物,而是一本記載着修煉之法的秘籍——《觀微錄》。而那把短尺,似乎是激活秘籍的“鑰匙”,甚至可能是輔助修煉的法器。
他將短尺和獸皮紙小心地收好,藏在貼身的衣襟裏。打水的銅桶還放在井邊,裏面的月影已經碎了,像撒了一地的銀粉。
回到堂屋時,周伯已經睡熟了,發出輕微的鼾聲。蘇默坐在櫃台後的長凳上,沒有點燈,就着從窗縫透進來的月光,回想剛才涌入腦海的信息。
《觀微錄》的開篇很簡單,核心就是“觀微知著”——通過觀察天地萬物的細微變化(比如草木的生長、氣流的流動、甚至人的呼吸),來感悟“氣”的存在,進而引導入體,逐步凝練。這和他從小在藥鋪裏養成的習慣不謀而合——他早已習慣了從一片草葉的卷曲、一粒塵埃的飄動中,捕捉那些被忽略的細節。
“感氣、凝氣、化氣……這應該就是練氣期的三個小境界吧?”
他想起清墟門告示上的“吐納之法”,或許,那就是修真者口中的“練氣”。
接下來的幾天,蘇默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白天在藥鋪裏挑揀草藥、給街坊看病、應付偶爾上門的熟客,晚上則守在周伯床邊,等老人睡熟後,就悄悄溜到後院,按照《觀微錄》的法門修煉。
他的進步很慢,但很扎實。每日清晨,他會站在院子裏,看着朝陽從東方升起,感受第一縷陽光灑在皮膚上的暖意,引導那股“氣”在經脈中緩緩遊走——這是“感氣”階段的修煉,需要極度的耐心和專注。
第五天傍晚,周伯的胳膊好了些,能下床走動了。他看着正在給凝露草澆水的蘇默,忽然說:“小默,你這幾日好像不一樣了。”
蘇默的動作頓了頓:“哪裏不一樣?”
“說不上來。”周伯眯着眼睛打量他,“眼神亮了些,走路也穩了些。以前你總像揣着心事,現在……像是心裏有了譜。”
蘇默笑了笑,沒解釋。他知道,是那股凝練的“氣”讓他有了變化——身體更輕盈了,五感更敏銳了,連挑揀草藥時,都能更清晰地分辨出哪些草葉裏藏着微弱的“氣”。
“對了,”周伯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蘇默,“這是清墟門據點的地址,在城西門的‘迎客樓’後院。你要是想通了,就把那東西送過去,換些實在的好處。”
蘇默接過布包,指尖觸到裏面的紙片,有些燙。他打開看了看,上面寫着迎客樓的地址和一個名字:“墨塵”——應該是清墟門在城裏的負責人。
“我再想想。”他把布包收好,放進櫃台的抽屜裏。
周伯沒再勸,只是嘆了口氣:“也好。不過記住,無論做什麼決定,都別耽誤了自己。”
傍晚關店時,蘇默正在收拾門板,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喧譁。他抬頭望去,只見幾個穿着青色勁裝的年輕人簇擁着一個中年修士,正從街對面走過。那中年修士背着一把長劍,腰間掛着一塊刻着“清”字的玉佩,走路時腳下帶起一陣微風,離地半寸——是御物飛行的雛形!
“是清墟門的人!”
“聽說他們是來統計報名人數的,下個月就要去蒼梧山了!”
“我兒子靈根測試過了,是‘凡木根’,不知道能不能選上……”
街上的行人議論紛紛,眼神裏帶着敬畏和羨慕。蘇默看着那中年修士腰間的玉佩,又摸了摸懷裏的短尺,心裏忽然有了一個清晰的念頭。
他想知道,《觀微錄》到底能讓他走到哪一步。
他想知道,清墟門的修煉法門,和《觀微錄》有什麼不同。
他更想知道,擁有力量之後,是不是就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是不是就能讓周伯不再受那些潑皮的欺負。
夜深人靜時,蘇默再次來到後院,坐在井台邊,拿出短尺和獸皮紙。他按照《觀微錄》的法門,引導丹田的“氣”流向指尖,這一次,他沒有觸碰獸皮紙,而是嚐試着將“氣”注入短尺。
短尺微微震動,尺身的紋路亮起一線微光,映照出他專注的側臉。他能感覺到,短尺像是一個無底的容器,貪婪地吸收着他注入的“氣”,同時反饋給他一股更精純的氣息,讓他的經脈微微發脹,卻很舒服。
“原來,這短尺還能提純靈氣……”
就在這時,院牆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踩斷了樹枝。蘇默立刻屏住呼吸,將短尺和獸皮紙藏好,悄無聲息地走到院牆根,豎起耳朵聽。
“那小子肯定把東西藏在藥鋪裏了……”是潑皮張的聲音,壓得很低,“白天我看到清墟門的人過去了,這東西說不定是個寶貝,咱們今晚偷出來,賣了錢夠快活好幾年了!”
“張哥,要是被那老頭發現了怎麼辦?”另一個聲音怯生生地問,是他的跟班。
“發現了又怎樣?一個快死的老頭,一個沒斷奶的小子,還能攔得住咱們?”潑皮張冷笑一聲,“動作快點,撬開門鎖,搜仔細點!”
蘇默的心沉了下去。他沒想到潑皮張這麼膽大包天,竟然敢夜裏來偷東西。他回頭看了看堂屋的方向,周伯還在熟睡,絕對不能讓他們驚動老人。
他的目光掃過後院的柴房、灶台、井台……最後落在牆角堆着的一堆幹柴上。那些柴是他白天劈好的,粗細均勻,足夠結實。
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丹田處的“氣”緩緩流動,讓他的頭腦更加冷靜。
不能慌。
他有《觀微錄》,有短尺,還有這幾天修煉出的微弱力量。
更重要的是,這裏是他和周伯的家,絕不能讓別人撒野。
蘇默悄悄挪到柴堆旁,拿起一根最粗的柴禾,藏在門後,眼睛盯着後院的木門——那裏,正傳來“咔噠咔噠”的撬鎖聲。
月光從門縫裏擠進來,照出兩個鬼鬼祟祟的影子,越來越近。
一場無聲的較量,即將在寂靜的藥鋪後院展開。蘇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過兩個成年潑皮,但他知道,這一次,他不能退。
他的指尖微微發麻,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興奮——這是他第一次,要靠自己修煉出的力量,保護這個家。
短尺在懷裏輕輕震動,像是在回應他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