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攤主紛紛附和。
“女同志說得對！我們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懇懇掙錢，我們不心虛！現在人人平等，我們文化低、沒戶口咋了，還不是吃一樣的米糧！”
有個暴脾氣大媽還抓起面前賣的竹掃把，陰陽怪氣道。
“看這小同志人模人樣的，還以爲是個文明人呢，敢情是個眼睛長腦袋頂上的！你高貴，以後別來我們這污濁地兒買東西啊！這菜啊肉啊糧食，可都是天上掉的，泥巴地裏哪能長出來呢？”
宋文京一下子成了攤主們的公敵，好些來買菜的路人都搖着頭指指點點。
不禁懊惱，自己竟小看這個農村出身的表姐了，扯着大旗來對付他，他難道敢跟國家政策叫板？
他換了副笑臉：“怪我說話不中聽，可我也是爲表姐好啊！聽說你前陣子相親又沒成，姑媽肯定急壞了。你一個姑娘家，年紀老大不小了，還是早點找個對象是正經。要不，回頭我在廠裏幫你尋摸下？只可惜，你是農村戶口，城裏小夥怕是——”
這話一出，衆人的注意力馬上轉移到潘玉蘭身上來。
潘玉蘭只覺無趣。
宋家人總是這樣。
包括親舅舅宋來福，都愛用這副高高在上的口吻“關心”潘家人，本質不過是優越感的宣泄。
她不想搭理宋文京，甚至懶得借題發揮，將自己相親沒成有宋瑩一份功勞這茬啐他臉上，跨上三輪車就要走。
宋文京卻拉住車把，佯做真誠。
“表姐你別急着走啊，我爸一直惦記着你，我媽還給你找了個對象。難得你進城，跟我回家坐坐，順道相看相看。”
潘玉蘭嘴角微抽，猛地想起上次舅媽劉鳳琴介紹的男人。
是個老鰥夫，年紀比徐立新還大十歲，孩子有四個，最大的都快成年了，只勝在有個城裏戶口和正式工作，可每月工資也就比她多十塊錢。
到了舅媽嘴裏，卻是打着燈籠都難找的好對象！
表弟宋文京看不上自家，走親戚時經常弄些蛇啊蟲子的捉弄她，要不就是把她推泥巴坑裏。
指不定這次又是他的惡作劇。
即便不是，那所謂對象鐵定也有大缺陷，不然舅媽也不會覺得她能“配得上”了。
“不必了——”
話音未落，眼前忽然出現另一張日漸熟悉的面孔。
“潘老師，剛才我回城時聽人說，東灣村還是老灣村有戶人家起火了，好在人沒事。你是做班主任的吧，要不早點回去瞧瞧？”
蕭啓一本正經地提醒。
“什麼？那我得趕緊回去！”潘玉蘭被嚇了一跳。
蕭啓又詫異地看向宋文京：“宋同志，原來你們是親戚？”
宋文京表情變得拘謹，眼神閃爍。
“蕭工，我，這是我表姐。你們認識？”
這位蕭技術員前程光明，很得新廠長看重，不日就能升工程師，正是母親心裏的金龜婿，怎麼能被土老帽鄉下表姐勾搭了去？
蕭啓本來對宋文京印象還可以，雖然基礎不扎實、技術水平一般，但勝在學習態度挺端正，對他和其他技術人員、老師傅都挺熱情尊重。
可，今日一見，竟是“刮目相看”！
察覺出宋文京對潘玉蘭的輕蔑，蕭啓根本不想跟他分享潘玉蘭見義勇爲的故事，可又怕對方誤會，影響她名聲，只好輕描淡寫提了提，並隱去自己在這件事裏發揮的作用。
最後皺眉道：“宋同志，現在個體經濟欣欣向榮，做生意的靠辛勤勞動致富，大家能買到更多更便宜的商品，是雙贏的好事。雖說你我都在國營廠做事，端着鐵飯碗，可，沒準將來還要羨慕別人的金飯碗、銀飯碗呢。你說是不是？”
宋文京臉色漸漸漲紅，到底忍住氣，敷衍一句“呵呵蕭工說得對”就走了。
潘玉蘭卻還握着車把沒動。
她本來很急，可，方才對上黑框眼鏡後那雙微微彎起的淡色眸子，似乎別有深意，反應過來不由得想笑。
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怎麼扯起謊來這麼順溜？
正感慨人不可貌相，忽然發現，剛走開的宋文京身上飄過來點熟悉的酸臭味。
是沖着她，還是沖着幫忙解圍的蕭啓？
潘玉蘭怕這糟心表弟真搞出事來，便想了個餿主意，壓低聲音說。
“咳，蕭同志，我看你印堂發黑，最近可能要倒運。不過應該沒大礙，你多注意些就行。”
蕭啓詫異：“啊？好、好的。多謝提醒……對了，起火的事你別擔心，就是有個草垛被點着了，估計是哪家孩子鬧的，沒人傷亡。”
潘玉蘭暗道果然，笑着謝過對方，放心離開。
留在原地的青年卻莫名愣神片刻。
宋文京回到家，馬上跟母親劉鳳琴數落潘玉蘭。
“雖說姐不知道腦子抽什麼風，死活看不上蕭工。可，就算人落不到咱家，她一個鄉下姑娘也配？您給她介紹對象，她還瞧不上，怕是真認準蕭工這根高枝了！還見義勇爲，她能有那本事？怕都是編來騙蕭工的！”
劉鳳琴大吃一驚。
仔細回想，女兒宋瑩似乎就是從去東灣村那天開始不對勁的。
難道是潘玉蘭早看上了蕭啓，想搶人，才故意說些混賬話來洗腦女兒？
“老娘鍋裏的肉也敢來搶，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能看上她？做夢！我非得給她攪黃了不可！”
劉鳳琴馬上往蕭靜棠家裏跑。
她打着串門送鹹菜的借口，開始說些鄉下姑娘不擇手段攀高枝的負面案例，順便抹黑一把自家外甥女，說她眼高手低、愛掐尖好強之類的話。
蕭靜棠聽了果然皺眉。
劉鳳琴滿意離開。
剛好這日蕭啓來吃晚飯，蕭靜棠順口提起。
“姑媽不是要把人分個三六九等，就是給你提個醒，知人知面不知心！回頭你得多留個心眼，決定談對象了，甭管是城裏的還是鄉下的，最好帶來給姑媽幫你掌掌眼。”
蕭靜棠不是愛背後傳閒話的長舌婦，壓根沒提起劉鳳琴和她的“糟心”外甥女，只借機給侄子提個醒。
蕭啓笑了笑：“好。”
飯桌上其他人起哄：“好是好，也得有個姑娘才能帶啊——”
姑父等人開始幫他暢想，將來要娶個什麼樣的女孩，氣氛鬧騰又和諧。
他默默扒飯不摻和，腦海裏卻不由自主浮現出一雙明亮的含笑眸子，像兩顆閃閃發光的星子，一閃而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