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臥車廂。
這裏和前面猶如難民營般的硬座車廂簡直是兩個世界。
幹淨。
安靜。
甚至空氣中都飄着一股淡淡的茶香,而不是令人作嘔的腳臭味。
“砰!”
包廂的門被人猛地推開了。
正在閉目養神的陸錚眉頭微微一皺,連眼睛都沒睜開,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滾。”
顧明手裏還端着那個沒蓋蓋子的搪瓷茶缸,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
完全無視了自家團長散發出的低氣壓。
“老陸!你真該跟我去看看!”
“太精彩了!”
“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帶勁的場面!”
顧明把茶缸往桌子上一放,興奮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橫飛。
陸錚終於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極爲深邃的眸子。
黑沉沉的,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潭,帶着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冷冽和壓迫感。
他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即便是坐着,脊背也挺得像把出鞘的利劍。
五官輪廓分明,像是最頂級的雕刻師用大理石精雕細琢出來的。
劍眉入鬢,鼻梁高挺。
薄唇緊緊抿着,透着一股生人勿進的禁欲氣息。
光看這張臉,就能讓大院裏那些驕傲的女兵們臉紅心跳一整晚。
只可惜,這人是個不知風情的木頭,更是個冷酷無情的“閻王”。
“顧明,你很閒?”
陸錚瞥了一眼顧明,聲音低沉磁性,卻沒什麼溫度。
“要是閒得慌,回去負重跑二十公裏。”
顧明縮了縮脖子,但八卦的熱情顯然壓倒了對體罰的恐懼。
他一屁股坐在對面的鋪位上,繪聲繪色地比劃起來:
“老陸,你不知道前面硬座車廂發生了什麼。”
“有人販子搶孩子,三個大老爺們,手裏還拿着刀!”
陸錚面無表情地重新拿起手邊的一份軍事地圖。
“有人處理了嗎?”
“處理了!必須處理了!”
顧明猛地一拍大腿。
“但你絕對猜不到是誰處理的!”
“是個小姑娘!”
“看着也就十七八歲,瘦得跟個猴兒似的,一陣風就能吹跑。”
“結果呢?”
“那丫頭一出手,好家夥,直接把那領頭的壯漢手腕給折斷了!”
“分筋錯骨手啊!咔嚓一聲,幹淨利落!”
“還有那個拿刀的,被她一個過肩摔,‘砰’的一聲砸地板上,爬都爬不起來!”
顧明越說越激動,甚至站起來模仿蘇夏當時的動作。
“那眼神,那氣勢,嘖嘖嘖。”
“簡直就是個女羅刹!”
“我敢打賭,就算是咱們團偵察連那幫尖子兵,單論這股狠勁兒,都不一定比得上她。”
陸錚翻了一頁地圖,眼皮都沒抬一下。
“誇張。”
他冷冷地給出了兩個字的評價。
顧明急了:
“我真沒誇張!親眼所見!”
“那姑娘雖然穿得破破爛爛,臉上也黃巴巴的,看着像個逃荒的。”
“但那身手絕對是練過的!”
“我都想把她招進咱們團了,可惜是個女的,而且身體底子太差了。”
陸錚有些不耐煩地合上地圖。
他對這種街頭鬥毆的事情毫無興趣。
更不相信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能有什麼驚世駭俗的身手。
多半是顧明這個大嘴巴又在添油加醋。
“吵死了。”
陸錚按了按眉心,語氣裏透着一絲煩躁。
“顧明,你是不是忘了我們這次的任務?”
“還有閒心管這些閒事。”
顧明被噎了一下,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這不是任務結束了嘛。”
“而且真的很精彩啊……”
“那種暴力美學,跟你這種暴力狂肯定有共同語言。”
陸錚冷冷地掃了他一眼。
“我只對殺敵感興趣。”
“對這種潑婦打架沒興趣。”
在他看來,不管那個女人身手如何,當衆鬥毆,下手狠辣,都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情。
女人就該有個女人的樣子。
雖然他沒見過什麼正經女人,也不喜歡女人。
但他潛意識裏覺得,那種只會動拳頭的女人,肯定是個粗俗不堪的潑婦。
“行行行,你是活閻王,你清高。”
顧明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
“也不知道將來什麼樣的女人能降得住你。”
“我看你這輩子是注定要打光棍了。”
陸錚沒理會他的調侃。
光棍?
他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片段。
四年前。
那個充滿了血腥味和消毒水味道的夜晚。
好像有個女人一直在他耳邊哭。
但他記不清了。
那次頭部受傷後,他失去了很多記憶。
醫生說這是逆行性遺忘。
他對“家”和“女人”這兩個詞,沒有任何概念,甚至本能地排斥。
在他現在的認知裏,他就是個單身漢。
無牽無掛,正好把命交給國家。
“準備下車。”
陸錚看了一眼窗外逐漸減速的景色,站起身來。
那一米八八的身高,瞬間讓並不寬敞的包廂顯得有些逼仄。
他拿起掛在牆上的軍大衣,利落地披在肩上。
動作瀟灑,帶着一股渾然天成的霸氣。
“到了?”
顧明看了一眼窗外。
“終於到了。”
“這一路坐得我屁股都疼。”
火車緩緩駛入站台。
刺耳的刹車聲響起。
“哐當”一聲巨響,車身猛地一震,終於停了下來。
硬座車廂裏瞬間炸開了鍋。
憋了兩天兩夜的乘客們像是出籠的鴨子,扛着大包小包,爭先恐後地往車門口擠。
蘇夏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
她那副虛弱的身體實在經不起這種折騰。
“別擠了!踩着腳了!”
“誰的雞跑出來了!”
“哎呀我的包!”
各種叫罵聲此起彼伏。
蘇夏緊緊護着懷裏的布包,那是她的全部家當。
她被人流裹挾着,身不由己地被推到了車門口。
剛一下車。
一股冷冽的西北風就夾雜着沙塵撲面而來。
蘇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西北的春天,比她想象中還要冷。
她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破褂子,抬頭看向出口的方向。
就在這時。
前面的人群忽然自動分開了一條路。
原本嘈雜擁擠的站台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安靜。
蘇夏下意識地踮起腳尖看過去。
只見兩個穿着軍裝的男人正大步走來。
走在前面的那個,尤爲引人注目。
太高了。
在一群普遍營養不良、身形佝僂的乘客中間,那個男人就像是一只誤入雞群的鶴。
寬肩窄腰,雙腿修長筆直。
那是標準的衣架子身材。
軍綠色的呢子大衣披在他肩上,隨着走動帶起一陣獵獵風聲。
即便是只看背影,都能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禁欲荷爾蒙。
蘇夏作爲一個資深顏控,眼睛瞬間就亮了。
“喲。”
“這身材,絕了。”
她在心裏吹了個口哨。
這簡直就是她夢中情人的標準模板啊。
看看這太平洋寬肩。
看看這公狗腰。
再看看這雙仿佛能把人魂兒勾走的大長腿。
哪怕是在帥哥雲集的末世,這種極品身材也是鳳毛麟角。
蘇夏一邊隨着人群往外挪,一邊肆無忌憚地欣賞着前方那個挺拔的背影。
跟那個男人一比,周圍那些歪瓜裂棗簡直沒法看。
“可惜了。”
蘇夏忽然搖了搖頭,在心裏嘆了口氣。
根據她多年的經驗。
上帝是公平的。
給了你魔鬼般的身材,通常就會給你一張魔鬼般的臉。
這種只看背影就能迷死人的,轉過來多半是個“背影殺手”。
要麼滿臉麻子。
要麼齙牙。
要麼就是長得像個鞋拔子。
“而且看這走路的姿勢,冷冰冰的,跟個僵屍似的。”
“估計性格也不咋地。”
蘇夏在心裏毒舌地點評着。
她又想起了自己那個素未謀面的“野人”丈夫。
陸錚也是個當兵的。
聽說也是個團長。
該不會也長這副德行吧?
不對。
原主記憶裏的陸錚是個滿臉胡子的大黑熊。
肯定沒有眼前這個極品身材男這麼有型。
蘇夏撇了撇嘴。
這年頭,好白菜都讓豬拱了,好身材都長在醜男身上了。
就在蘇夏胡思亂想的時候。
走在前方的陸錚似乎感應到了什麼。
作爲一名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的頂級軍人,他對視線極其敏感。
他能感覺到,身後有一道視線正肆無忌憚地在他身上打轉。
那種感覺,不像是在看首長,反倒像是在……估價?
陸錚眉頭微蹙。
但他並沒有回頭。
這種無聊的窺視,他早已習以爲常。
大院裏那些愛慕他的女兵,每次看到他也是這種眼神。
無聊。
膚淺。
他腳下的步伐加快了幾分。
顧明在後面小跑着才能跟上。
“老陸,你走那麼快幹嘛?趕着去投胎啊?”
“還有人接咱們呢。”
陸錚沒說話,只是冷着臉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站台。
兩人一前一後。
正好經過蘇夏身邊。
蘇夏被旁邊一個扛着扁擔的大叔撞了一下,身子一歪。
正好和陸錚擦肩而過。
那一瞬間。
蘇夏只聞到了一股極爲清冽的氣息。
像是雪山上的冷鬆,混合着一點淡淡的煙草味。
很好聞。
比車廂裏那股生化毒氣好聞一萬倍。
她下意識地想要抬頭看一眼這個男人的正臉,驗證一下自己的“背影殺手”理論。
然而。
陸錚走得太快了。
再加上那件軍大衣領子豎着,擋住了大半個側臉。
蘇夏只看到了一個剛毅的下巴線條,和一只高挺得過分的鼻子。
然後,人就已經走遠了。
只留下一個冷漠而決絕的背影。
“嘖。”
蘇夏穩住身形,拍了拍被撞疼的肩膀。
“跑這麼快,趕着去奔喪嗎?”
她小聲嘟囔了一句。
雖然沒看清全臉,但光憑那個下巴和鼻子,這男人應該醜不到哪去。
不過這跟她有什麼關系呢?
她現在可是個有夫之婦,雖然馬上就要變成離異少婦了。
蘇夏收回目光,不再去想那個極品背影。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填飽肚子,然後去找那個倒黴催的陸錚離婚。
她跟着人流擠出了出站口。
火車站外的廣場上,停着幾輛綠色的軍用吉普車。
那是專門來接部隊幹部的。
陸錚徑直走向了其中一輛車牌號最顯眼的車。
一個警衛員立刻跑過來敬禮,拉開車門。
“團長!一路辛苦了!”
陸錚微微頷首,彎腰上車。
顧明也跟着鑽了進去。
車門關上。
吉普車噴出一股黑煙,絕塵而去。
蘇夏站在路邊,吃了一嘴的尾氣。
“咳咳咳……”
她捂着嘴咳嗽了幾聲,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輛吉普車的車屁股。
“開豪車了不起啊?”
“有沒有公德心啊!”
“等姐離了婚拿到錢,姐買兩輛,一輛開,一輛拖着玩!”
蘇夏憤憤不平地罵了兩句。
然後,她緊了緊身上的破包,邁着那雙雖然疲憊但依舊堅定的腿,朝着反方向走去。
那裏有一個公交車站。
據說是通往軍區大院的。
她摸了摸兜裏僅剩的幾毛錢。
夠坐車了。
“陸錚,你給我等着。”
“姑奶奶來給你送‘驚喜’了。”
此時。
疾馳的吉普車上。
陸錚忽然打了個噴嚏。
“阿嚏!”
顧明在旁邊幸災樂禍:
“喲,老陸,這是誰在念叨你呢?”
“該不會是你那個傳說中的……”
顧明話還沒說完,就被陸錚一個冰冷的眼刀給憋了回去。
“閉嘴。”
陸錚揉了揉鼻子。
心裏那種莫名其妙的煩躁感更重了。
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難道是這次的任務還有什麼遺漏?
還是說……
有人要來找麻煩?
陸錚冷哼一聲。
找麻煩?
那最好。
他正愁一肚子的火沒處撒呢。
管他是誰,只要敢來,他就讓對方知道,“活閻王”這個外號不是白叫的。
兩人的命運線,在這一刻雖然看似平行。
卻已經在冥冥之中,開始糾纏打結。
只不過現在的他們誰都不知道。
那個被陸錚嫌棄“吵鬧”的暴力女。
和那個被蘇夏吐槽“背影殺手”的冷面男。
竟然是同一個戶口本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