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用卡車改裝的公交車,在顛簸的土路上晃蕩了兩個多小時。
蘇夏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了。
車窗外是漫天的黃沙和枯草,偶爾能看見幾棵倔強的白楊樹,孤獨地挺立在戈壁灘上。
這就是西北。
蒼涼,遼闊,卻又帶着一股子讓人肅然起敬的硬氣。
“終點站,家屬院到了!下車的趕緊!”
售票員大嗓門的吆喝聲,終於把蘇夏從昏昏欲睡中震醒。
她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抱着那個打了補丁的破包,隨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下了車。
入目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大門。
兩邊是荷槍實彈的崗哨,紅色的五角星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這就是西北軍區駐地。
也是那個“負心漢”陸錚的地盤。
蘇夏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臉上那層厚厚的黃土。
“終於到了。”
“陸錚,你的債主來了。”
她邁步朝大門走去。
“站住!幹什麼的?”
還沒靠近警戒線,一聲嚴厲的喝止聲就響了起來。
值班的小戰士端着槍,警惕地打量着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女人。
實在是蘇夏現在的形象太糟糕了。
頭發亂得像雞窩,臉色蠟黃,身上那件褂子補丁摞補丁,腳上的布鞋還露着大腳趾。
怎麼看都像是附近村裏逃荒來的盲流。
蘇夏停下腳步,不慌不忙地從懷裏掏出那張被體溫捂熱的介紹信,遞了過去。
“同志你好,我是來探親的。”
小戰士狐疑地接過介紹信。
雖然這女人穿得破,但這說話的語氣倒是挺淡定,一點都不像普通鄉下婦女那樣畏畏縮縮。
他低頭看向介紹信。
只見上面蓋着紅通通的村委會公章,寫着幾個大字:
【茲證明我村村民蘇夏,系陸錚同志之妻,前往部隊探親,請予以放行。】
小戰士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他猛地抬頭,看看介紹信,又看看眼前這個像叫花子一樣的女人。
“誰?你是誰的媳婦?”
聲音都變調了。
“陸錚。”
蘇夏十分平靜地重復了一遍,仿佛說的不是一個團長的名字,而是隔壁二狗子。
“就是你們團那個長得挺凶、滿臉胡子的陸錚。”
小戰士徹底凌亂了。
陸團長?
那個號稱全軍區最難啃的硬骨頭,那個讓無數女兵芳心碎一地卻連正眼都不瞧一下的“陸閻王”?
他竟然結婚了?
而且媳婦還是……這麼個形象?
“你……你稍等一下,我得核實一下。”
小戰士拿着介紹信的手都有點抖。
這可是個驚天大雷啊!
他轉身跑進了值班室,抓起電話就開始搖。
“喂?團部嗎?我是門口崗哨!”
“有個女的拿着介紹信來了,說是陸團長的媳婦!”
“對!就在門口呢!”
“什麼?陸團長剛回來去開會了?那我把人安排在哪?”
“招待所?行行行!”
放下電話,小戰士再看蘇夏的眼神,已經從警惕變成了復雜的同情。
陸團長那脾氣,全軍區都知道。
這麼多年一直對外宣稱單身,現在突然冒出來個鄉下媳婦。
而且還是這麼一副寒酸樣。
這要是讓大院裏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嫂子們看見了,還不得笑掉大牙?
“嫂……嫂子。”
小戰士結結巴巴地改了口,雖然叫得有點勉強。
“陸團長在開會,暫時過不來。”
“上面指示,先把你安排在軍區招待所住下。”
蘇夏點點頭,對此並不意外。
那個男人要是能第一時間跑出來接她,那才叫見鬼了。
“行,帶路吧。”
蘇夏拎着包,神色坦然。
完全沒有一點作爲“窮親戚”的局促感。
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從容,讓小戰士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怪事。
明明穿得這麼破,怎麼這氣場比指導員還足?
……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尤其是在軍區大院這種除了訓練就是八卦的地方。
蘇夏前腳剛進招待所,後腳“陸閻王有個鄉下媳婦找上門”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家屬院。
正是晚飯點。
各家各戶都在生火做飯。
家屬院的那棵大槐樹下,成了情報交流中心。
“哎,你們聽說了嗎?陸團長那個藏了四年的媳婦來了!”
說話的是一營長媳婦,王桂花。
典型的碎嘴子,手裏正納着鞋底,眼睛卻放着光。
“真的假的?陸團長不是一直說自己單身嗎?”
旁邊的一個年輕小媳婦湊了過來,一臉不信。
“我聽門口小張說的,千真萬確!拿着介紹信來的!”
王桂花撇了撇嘴,一臉嫌棄。
“聽說長得那叫一個慘哦。”
“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一身補丁,臉黃得像南瓜,瘦得跟猴兒一樣。”
“估計是在鄉下活不下去了,來打秋風的。”
周圍頓時響起一陣唏噓聲。
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暗自搖頭。
“嘖嘖,陸團長那是什麼人物?那是京市來的大少爺,長得又俊,前途無量。”
“怎麼就攤上這麼個媳婦?”
“這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嗎?”
“哎,你們說,咱們文工團那個林婉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氣死?她可是一直盯着陸團長呢。”
大家正說着,忽然有人指着招待所的方向。
“快看!那個是不是?”
衆人齊刷刷地轉過頭去。
只見招待所門口,走出來一個女人。
正是剛辦理好入住手續,準備出來打點熱水的蘇夏。
她還是那身破衣爛衫。
手裏提着個掉漆的熱水瓶。
乍一看,確實寒酸到了極點。
站在那群穿着的確良襯衫、列寧裝的軍嫂中間,就像是一只誤入天鵝群的醜小鴨。
王桂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哎喲喂,我還以爲小張誇張了呢。”
“這哪是媳婦啊,這分明就是個逃荒的難民嘛!”
“陸團長要是看到這個,怕是飯都吃不下去咯。”
幾個嫂子也跟着掩嘴偷笑,眼神裏滿是優越感和鄙夷。
蘇夏聽力何其敏銳。
那邊的議論聲,一字不差地落進了她的耳朵裏。
她腳步微微一頓。
轉過頭,目光淡淡地掃了過去。
那一瞬間。
原本還在嬉笑的大槐樹下,忽然安靜了一秒。
因爲那個“叫花子”看人的眼神。
太冷了。
不帶任何情緒,就像是在看路邊的石頭,或者是死物。
沒有自卑,沒有討好,甚至帶着幾分居高臨下的漠視。
王桂花被那眼神一看,手裏的針差點扎到肉。
“這……這死丫頭,眼神還挺凶。”
她小聲嘟囔了一句,莫名覺得有點心虛。
蘇夏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一群長舌婦。
在末世,這種只會嚼舌根卻沒本事的人,通常都活不過第一集。
她沒理會這些無聊的嘲笑,拎着熱水瓶走向水房。
水房裏有一面大鏡子。
蘇夏把熱水瓶放下,抬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這一路上風塵仆仆,臉上全是灰土和煤渣,混合着汗水,確實跟剛從煤窯裏爬出來差不多。
難怪那些人笑話她。
“是該好好洗洗了。”
蘇夏擰開水龍頭。
冰涼的自來水譁譁流出。
她從兜裏掏出一塊在火車上順手買的硫磺皂,狠狠地搓了把臉。
黃色的泡沫帶走了臉上積攢了幾天的污垢。
一遍。
兩遍。
直到露出皮膚原本的顏色。
蘇夏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再次看向鏡子。
這一看,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雖然因爲長期營養不良,臉色還是有些蒼白偏黃,臉頰也有些消瘦凹陷。
但是。
沒有了那層髒兮兮的污垢遮擋,這張臉的骨相徹底顯露了出來。
這是一種極具攻擊性的美。
額頭飽滿,下頜線清晰利落。
最絕的是那雙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原本應該是嫵媚的桃花眼,卻因爲那雙瞳孔過於清亮冷冽,反而透出一股子又純又欲的勾人勁兒。
鼻梁高挺,嘴唇雖然有些幹裂蒼白,但唇形完美。
這就是所謂的“美人在骨不在皮”。
哪怕現在瘦得脫了相,哪怕皮膚粗糙,但這副骨架子擺在這裏,依然能吊打外面那群庸脂俗粉。
“底子不錯。”
蘇夏滿意地摸了摸下巴。
“只要好吃好喝養個把月,把肉長回來,把皮膚養白點。”
“絕對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孽。”
她把溼漉漉的頭發隨意地往腦後一攏,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和那張巴掌大的小臉。
雖然衣服還是那件破褂子。
但此刻的蘇夏,站在那裏,脊背挺直,眼神明亮。
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自信和冷豔,竟然硬生生地把這一身破爛穿出了幾分頹廢風的高級感。
蘇夏拎起熱水瓶,轉身走出了水房。
此時,大槐樹下的嫂子們還沒有散去。
她們正準備看看這個鄉下醜媳婦洗完臉能有什麼變化。
“洗了臉又能咋樣?還能變出朵花來?”
王桂花還在那喋喋不休。
然而,下一秒。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從水房裏走出來的蘇夏。
夕陽的餘暉灑在她的臉上。
雖然還是那麼瘦,還是那麼窮酸。
但那張臉……
“我的乖乖……”
那個年輕小媳婦手裏的瓜子掉在了地上。
“這……這眼睛長得也太勾人了吧?”
“這鼻子……這臉型……”
雖然現在的蘇夏跟“白富美”還沾不上邊,甚至看起來有些病態的憔悴。
但那種病態中透出的驚豔感,卻更加抓人眼球。
就像是一朵在風沙中倔強盛開的野玫瑰。
帶着刺,帶着毒,卻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王桂花張着大嘴,半天沒合上。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張大餅臉,又看了看蘇夏那精致得像畫一樣的五官。
一股名爲“嫉妒”的酸水瞬間涌上心頭。
“狐……狐狸精!”
她憋了半天,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了這三個字。
“長成這樣,一看就不是安分過日子的!”
“難怪陸團長把她扔在鄉下四年不管,肯定是嫌她作風不正!”
蘇夏自然也注意到了衆人目光的變化。
從原本的鄙夷嘲笑,變成了現在的震驚和嫉妒。
她對此毫不在意。
美貌這種東西,在末世是最沒用的累贅,但在和平年代,有時候確實是個不錯的武器。
至少,能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閉嘴。
她拎着熱水瓶,目不斜視地從那群嫂子面前走過。
腰杆筆直,步伐輕盈。
那件破舊的褂子隨着她的走動輕輕擺動,竟然被她走出了一種T台走秀的氣場。
直到蘇夏的身影消失在招待所的門後。
大槐樹下的氣氛依然有些詭異。
“那什麼……”
那個年輕小媳婦咽了口唾沫,小聲說道:
“桂花嫂子,其實仔細看看,她長得……好像比文工團的林婉還好看點?”
“好看個屁!”
王桂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
“瘦得跟鬼一樣,哪裏好看了?”
“我看她就是個掃把星!”
“等着吧,陸團長回來了,肯定第一時間把她趕走!”
“咱們就等着看好戲吧!”
……
招待所房間裏。
蘇夏反鎖上門,把熱水瓶放在桌上。
這是一個簡陋的雙人間,只有兩張木板床和一個掉漆的寫字台。
但對於剛經歷了幾天火車硬座折磨的蘇夏來說,簡直就是天堂。
她把自己重重地摔在那張鋪着白床單的床上。
床板有些硬,但被子上帶着陽光曬過的味道。
蘇夏舒服地嘆了口氣。
她閉上眼睛,意識再次潛入空間。
既然到了這步田地,接下來就是硬仗了。
陸錚還沒回來。
但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得先給自己補充點營養。
蘇夏從空間裏摸出一罐午餐肉,又拿出一瓶維生素片。
這具身體虧空太厲害,得趕緊補。
“咔噠。”
就在她剛準備大快朵頤的時候。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着,是一道年輕男人的聲音,透着幾分焦急和試探:
“嫂子?”
“嫂子你在裏面嗎?”
“我是陸團長的警衛員小趙!”
蘇夏動作一頓。
她迅速把手裏的午餐肉和藥瓶塞回被窩(其實是收回空間)。
然後慢條斯理地坐起來,理了理頭發。
“進來。”
門沒鎖死。
門被推開了。
那個剛才在門口值班的小戰士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手裏還拎着一個鋁飯盒。
“嫂子,不好意思啊!”
“陸團長那邊的會還沒開完,聽說你還沒吃飯,特意讓我去食堂打了份飯給你送來!”
小戰士一邊說着,一邊把飯盒放在桌上。
眼神卻忍不住往蘇夏臉上瞟。
剛才在門口那一眼太匆忙,加上臉太髒沒看清。
現在這麼近距離一看。
小趙心裏也是“咯噔”一下。
乖乖。
團長這媳婦,雖然看着窮了點,但這長相……
怎麼感覺比團部那個自稱是團長青梅竹馬的林幹事還要標致?
尤其是那雙眼睛,看人的時候明明冷冰冰的,卻讓人心跳加速。
“他讓你送的?”
蘇夏挑了挑眉,語氣玩味。
那個“野人”丈夫,還知道讓人送飯?
看來也不是完全沒人性嘛。
小趙尷尬地撓了撓頭,眼神有些飄忽:
“啊……對!對!團長特意交代的!”
其實根本不是。
陸錚開會的時候臉黑得跟鍋底一樣,根本沒提這茬。
這是政委聽說了消息,怕影響不好,偷偷讓警衛員送來的。
但爲了維護團長的光輝形象,小趙只能撒個善意的謊言。
蘇夏看破不說破。
她打開飯盒。
裏面是滿滿當當的白米飯,上面蓋着一層紅燒肉,油汪汪的,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一頓飯可是相當奢侈了。
“行,替我謝謝你們團長。”
蘇夏拿起筷子,一點都不客氣。
既然是“分手飯”,那必須得吃飽了才有力氣談離婚。
小趙見蘇夏吃得香,也不好多待。
“那嫂子你先吃,我就在樓下,有什麼事你喊我。”
說完,他逃也似地跑了。
這嫂子的氣場太強了,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蘇夏看着關上的房門,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裏。
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味道不錯。”
她眯了眯眼睛,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看在這頓紅燒肉的份上,明天跟他提離婚的時候,稍微給他留點面子好了。”
“只要他肯給錢,我就不揍他。”
此時此刻。
團部會議室。
正在聽取匯報的陸錚,忽然感覺後背一涼。
他又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阿嚏!”
旁邊的政委關切地看了他一眼:
“老陸,怎麼了?感冒了?”
“沒事。”
陸錚揉了揉眉心,臉色陰沉。
不知道爲什麼,自從下了火車,他就一直心神不寧。
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靠近。
像是一個巨大的麻煩。
“剛才說到哪了?”
陸錚強行壓下心頭的不安,冷冷地問道。
政委欲言又止。
他看了一眼陸錚那張冷得能結冰的臉,猶豫着要不要現在告訴他,他那個“鄉下媳婦”找上門的事。
算了。
還是等開完會再說吧。
不然以老陸這暴脾氣,估計得當場掀桌子。
政委默默地咽回了到嘴邊的話,在心裏爲陸錚默哀了三秒鍾。
老陸啊。
自求多福吧。
聽說那個媳婦,可是拿着村委會的介紹信來的,想賴都賴不掉。
這下,你這個“鑽石王老五”的人設,怕是要崩塌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