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7
門開了。
小雅站在門口,帶着一身陽光和海風的氣息,與這間昏暗冷清的老屋格格不入。
她手裏拎着大包小包的購物袋,臉上洋溢着度假歸來的慵懶和滿足。
“奶奶!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她換鞋進屋,聲音清脆,叮叮咚咚敲在我的心上。
我努力擠出最大的笑容,皺紋堆疊,想必難看極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我用盡全身力氣讓我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甚至帶點歡喜。
她把禮物堆在桌上——一些花花綠綠的零食、一條豔麗的絲巾、幾個印着外文的盒子。
然後像完成任務一樣,舒展了一下腰肢。
“累死我了!玩比上班還累!不過海水真藍啊,奶奶你沒去太可惜了......”
她的目光隨意地掃過我,似乎並未察覺我灰敗的臉色和瘦脫相的身形。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別處吸引。
“哎呀,家裏什麼味兒啊?”
她微微蹙起眉頭,鼻翼動了動。
我知道,是化療後我身上混合着藥物的淡淡異味。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慌忙道:
“沒......沒什麼,可能是......是廚房下水道有點返味兒,我待會兒通通。”
她“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興致勃勃地開始拆包裝,給我看那些昂貴的特產,絮絮叨叨說着旅途見聞,那個男人的名字,被她不經意地提及數次。
我坐在一旁微笑看着,像往常一樣做她最虔誠的聽衆。
胃裏又開始翻攪,化療的後遺症如附骨之疽。
我偷偷咽下涌到喉口的酸水,背脊滲出冷汗。
8
就在這狼狽不堪的間隙,一個遙遠得幾乎不真實的畫面,卻異常清晰地撞進腦海。
我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摘菜,大概是夜裏着了涼,忍不住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
就那麼幾下,輕得我自己都沒在意。
可那個小小的小雅,原本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卻猛地抬起頭。
她邁着兩條小短腿,噔噔噔就跑到我面前。
她踮起腳尖,努力把她光潔飽滿的額頭,貼上我布滿皺紋的額頭。
這個動作她是跟我學的。
她發燒時,我總會這樣試她的體溫。
她貼得很認真,眉頭微微皺着,感受了好一會兒。
然後,她稍稍退開一點,甕聲甕氣地問:
“奶奶,你難受嗎?你是不是生病了?”
“奶奶不怕,小雅給你呼呼就不疼了。”
她一邊吹,一邊用小手拍着我的胳膊。
“呼呼把病痛妖怪都吹跑!”
那一刻,我的心啊,軟得一塌糊塗。
這世上有這樣一個小人兒關心我,我死也無憾了。
“奶奶?你想什麼呢?”
小雅的聲音打斷我的恍惚。
“沒什麼。”
我笑着搖頭,“就是高興,你回來,我高興。”
她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然後她想起什麼似的,從包裏拿出一個精美的紙袋:
“對了,這是阿浩特意給你挑的補品,可貴了,說是對身體好。”
我看着那盒禮物,再想到枕頭下那份癌症診斷書,喉嚨裏像堵了一塊燒紅的炭,燙得生疼。
小雅,奶奶可能來不及享你的福了。
“謝......謝謝人家,破費了。”
我聽見自己幹巴巴地說。
9
第二天開始,我開始了最後的“工程”。
小雅果然如她所說,在家好好歇歇。
她像很多個平常的日子一樣,躺在沙發上享受安寧:
“奶奶,我想吃你做的醬黃瓜了,就小時候那種味道的。”
“奶奶,我上次帶回來的那個辣醬還有嗎?”
“奶奶,幫我拿一下充電器,在包裏。”
以前我總會怪她沒個正形,可現在,我想讓奶奶最愛她的樣子留在她的記憶裏。
她的每一個要求,對我而言都像恩賜。
我滿屋子轉悠,滿足她所有一時興起的念頭。
而最重要的,是做那壇醬菜。
廚房成了我的戰場。
我把醃菜缸搬出來,一遍遍清洗,手抖得厲害,幾乎抱不住滑溜的缸壁。
洗黃瓜,切條,撒鹽......每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艱難。
站久了,眼前陣陣發黑,必須扶着水池邊緣才能穩住身形。
癌細胞在體內叫囂,疼痛和惡心如潮水般反復襲來。
我只好做一會兒,就靠在牆角歇一會兒,大口喘氣,聽着小雅的笑聲,仿佛就能汲取到一點力氣。
小雅,奶奶沒有別的本事,也就能給你留下這一罐醬菜了。
10
她的笑聲,讓我想起她剛工作那年的一個深夜。
那會兒,她工作忙,總是很晚才回家。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
我年紀大,覺輕,一直留着門,聽着收音機半睡半醒地等她回來。
快凌晨一點,才聽到門鎖輕輕轉動的聲音。
她躡手躡腳地進來,像只偷食的貓兒,還是驚醒了我。
“奶奶,你怎麼還沒睡?”
她看到我坐起身,有些歉意地小聲問。
“睡了,又醒了。餓不餓?晚上吃的什麼?”
我看着她累得發白的小臉,心疼得厲害。
她卸下臉上的疲憊,揉了揉眼睛,聲音帶着撒嬌的倦意:
“晚上就隨便扒拉了口盒飯,難吃死了。現在肚子咕咕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這樣身體怎麼能好?奶奶給你下些面吃。”
我立刻掀開薄被起身,披上外套。
“太晚了,奶奶,別麻煩了......”
“那你就這樣餓着?”
我打斷她,已經走進了廚房。
我沒有開大燈,就着那滿窗的月光,打開了火。
碗裏調好簡單的底料:豬油、醬油、一點點鹽和胡椒粉。
又從冰箱裏摸出個雞蛋,磕進鍋裏,蛋白瞬間在滾水裏開出漂亮的花。
不過幾分鍾,面就好了。
我挑進碗裏,澆上清亮的面湯,臥上那個荷包蛋,最後在泡沫箱裏拔了兩截蔥切好撒上。
月光下,這碗面氤氳着熱氣。
我把面端到小飯桌上,她早已坐在那裏,眼睛亮晶晶地等着,像小時候一樣。
她也顧不上燙,夾起一筷子就往嘴裏送,吃得呼嚕呼嚕,有點狼吞虎咽,完全沒有平時在公司裏的斯文樣子。
額前的碎發掉下來,她也懶得撥一下。
“慢點吃,別噎着。”我坐在對面,借着月光看着她。
她嘴裏塞得鼓鼓的,抬起頭,沖我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奶奶,我最愛你了。”
爲了掩飾眼裏的霧氣,我假意嗔怪:
“吃你的吧!食不言寢不語知不知道。”
也不知道爲什麼,我這麼個說話帶刺的性子,養出來的小雅說話像蜜一樣甜。
我心裏那股因爲等她而積攢的擔憂,瞬間化成了無盡的滿足。
就覺得,這輩子所有的辛苦,所有的付出,在她這一句誇贊裏,全都值了。
真的,值了。
11
“奶奶,你窸窸窣窣在廚房幹嘛呢?好吵啊。”
小雅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帶着被打擾的不耐煩。
“哎,就來了!醃點小菜,馬上好!”
我慌忙應着,手下的動作加快,一陣眩暈襲來,差點打翻旁邊的鹽罐。
汗水浸透了我的舊衣衫,和偷偷流出的生理性淚水混在一起。
我看着那一根根翠綠的黃瓜條,心裏默念:
快一點,再快一點,在我倒下之前,一定要做好。
醬菜的香氣開始慢慢飄出來的時候,社區小王來了。
她敲開門,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
“宋奶奶,好幾天沒見您出門遛彎了,電話也沒接,我擔心您,過來看看......”
她看到我明顯更憔悴的模樣,眼圈瞬間就紅了。
我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門縫,不想讓她看到屋裏的小雅。
“小王啊,沒事沒事,我好着呢!這幾天......有點感冒,在家歇歇就好!”
我的聲音因爲緊張而拔高,顯得異常尖銳。
小雅還是被驚動了。
她趿拉着拖鞋走過來,看到小王,臉上立刻露出審視和戒備的表情。
“你是誰啊?”
她的語氣不算客氣。
小王愣了一下,還是禮貌地說:
“你好,我是社區的工作人員,姓王,來看看宋奶奶......”
“哦,社區的。”
小雅打斷她,語氣緩和了些,但帶着一種明顯的疏離感。
她轉向我,語氣親昵卻帶着責備。
“奶奶,不是跟你說了嗎?現在外面騙子多,特別是這些主動上門推銷保健品的,專騙你們老年人!你怎麼又隨便給人開門?”
我張了張嘴,想解釋小王不是壞人,卻發不出聲音。
小王的臉一下子漲紅了,眼神裏充滿了屈辱和難以置信。
她看着我,又看看小雅,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極了,有同情,有無奈。
“對不起,打擾了。”
她低聲說,轉身匆匆離開。
門關上了。小雅還在絮叨:
“以後別理這些人了,缺什麼跟我說,我給你買好的。”
“哎,知道了。”
我低下頭,輕聲應着,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12
晚上,那罐醬菜終於封壇了。
我把它放在廚房最陰涼的角落,寫上小雅的名字。
精疲力盡地回到冰冷的床上,劇烈的咳嗽終於壓制不住,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蜷縮起來,用枕頭死死捂住嘴,生怕發出一絲聲音驚擾了隔壁的小雅。
咳到最後,喉嚨裏涌上濃重的腥甜味。
黑暗中,我攤開掌心,借着窗外透進來微弱的光。
那裏,是一抹刺目的、怵目驚心的鮮紅。
我盯着那抹紅,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默默地,拉過被子一角,仔細地、一點一點地擦幹淨。
夜,靜得可怕。
我知道,我時間不多了。
第二天醒來時,竟感到一種反常又虛浮的鬆快。
我甚至能自己坐起身,不靠攙扶地走到窗邊。
晨光熹微,落在皮膚上,竟有了一絲暖意。
我心裏跟明鏡似的。
這不是好轉,這是閻王爺最後的寬容,是回光返照。
也好。我默默地想。
這樣幹幹淨淨地走,不讓她看見我最後狼狽醃臢的樣子,最好。
13
一個念頭,就在這異樣的清醒中,破土而出,瘋狂生長——我要去拍張照。穿上那條紅裙子,去拍一張以海爲背景的照片。
這個念頭讓我枯槁的心,竟生出一點近乎羞怯的歡喜。
我顫巍巍地打開衣櫃,那股樟腦和舊時光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我把那件大紅的裙子取下來,標籤還在。
於是又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斷那根細線,仿佛完成一個儀式。
裙子穿上身,空蕩蕩的,我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幾乎撐不起來。
但我對着那塊模糊的舊鏡子,還是努力地挺了挺腰背。
鏡子裏的人現出一點精神頭來,這樣應該就可以去赴那場海的約定了吧?
我用木梳蘸了點水,想把那頭稀疏花白的頭發梳得服帖些。
可惜手還是抖,梳得磕磕絆絆。
最後,我找出小雅幾年前淘汰的一管口紅,顏色豔得嚇人,我只敢用指尖蘸了一點點,輕輕抹在幹裂的嘴唇上。
鏡子裏的人,頓時顯出一種怪異又可憐的痕跡。
“好看。”
我對着鏡子,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像是在說服自己。
心裏想的卻是:小雅要是看見,會不會嫌我老來俏?
推開房門,客廳裏,小雅正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行李箱,抬頭看見我,愣了一下。
“奶奶,你今天......氣色好像好了點?”
她隨口說道,語氣裏帶着點漫不經心的驚訝。
我的心被嚇得猛地一跳,臉上卻堆起笑:
“哎,睡得好,睡得好。你......你這就要走了?”
“嗯,公司一堆事呢。阿浩還在樓下等我。”
她拉上行李箱拉鏈,動作利落。
“你一個人在家好好的啊,有事......有事給我打電話。”
最後那句話,輕飄飄的,像句客套的台詞。
我點點頭,目送她拖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樓道裏傳來她輕快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家裏徹底安靜下來。
那點虛浮的力氣,正在迅速流逝。
我知道,時間不多了。
14
我深吸一口氣,攥緊了手裏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裏面裝着我的身份證,和一張最大面額的錢。
我要去巷子口那家“春天照相館”。
走出門,陽光明晃晃的,照得我頭暈眼花。
老街坊推着自行車迎面走來,笑着打招呼:
“宋奶奶,穿這麼精神,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我停下腳步,穩住發飄的身子,臉上努力綻開一個盡可能舒展的笑容。
“哎,出門......旅遊,去看看海。”
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去看海。多奢侈的一個夢啊。
走到照相館門口,我幾乎要脫力了。
推開那扇掛着“營業中”牌子的玻璃門,門上的風鈴發出“叮鈴”一聲脆響。
照相館的老師傅從裏間探出頭,看見我,明顯怔住了。
他大概很久沒接待過我這樣年紀、又打扮得如此“隆重”的顧客了。
“老師傅,”我扶着櫃台邊緣,穩住發顫的腿,聲音有些氣虛,“麻煩您,給我拍一張......以海爲背景的。”
老師傅反應過來,連忙點頭:
“哎,好,好!海景布在那邊,您這邊請。”
他引着我走到那塊巨大的背景布前。
那是一片藍,藍得有些虛假,波浪的線條也顯得生硬。
但這就是我這輩子,所能抵達的、最遠的海了。
我站定,努力地想挺直佝僂了一輩子的腰背。
背景布的粗糙質感,隔着裙子也能感覺到。
老師傅在相機後調整着燈光,說:
“老人家,笑一笑,對,放鬆......”
我望着鏡頭,努力地扯動嘴角。
腦海裏閃過小雅五歲時畫的那張歪歪扭扭的海,閃過她承諾要帶我去看海時亮晶晶的眼睛,閃過她手機照片裏那片真實的、我永遠無法觸及的碧海藍天......
笑容在臉上綻放的瞬間,眼眶卻不受控制地一熱,視線迅速模糊了。
我趕緊低下頭,用布滿老年斑的手背倉促地揩了一下。
再抬頭時,我努力維持着那個僵硬卻用盡了全力的笑容。
手也無意識地緊緊攥住了紅裙的側縫。
“咔嚓——”
快門聲清脆地響起,像一聲嘆息,又像一個句號。
“老人家,三天之後來取!”
15
家,就在巷子那頭,不過百來米的距離,此刻卻漫長得像一生都走不完。
視線開始搖晃,路邊的景物扭曲、變形。
鄰居張大媽好像跟我打招呼,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憑着本能,朝那個大概是“家”的方向,一點點挪動。
終於,看到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的綠色鐵門了。
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摸出鑰匙。
冰涼的金屬幾乎要從我汗溼無力的手中滑脫。
“咔噠。”
門開了。
一股熟悉的、冷清孤獨的氣息撲面而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小雅留下的那點短暫的熱鬧和香水味,早已消散殆盡,只剩下我幾十年如一日的陳舊衰老的味道。
我幾乎是爬着跨過了那道門檻。
身後的大門,緩緩地在我身後合上。
我靠着冰冷的門板,滑坐到地上,再沒有一絲力氣動彈。
呼吸變得又淺又急,胸口像壓着千斤巨石。
我知道,時候到了。
我沒有掙扎,也沒有恐懼。
心裏異常平靜,甚至有一絲模糊的解脫。
我低頭,看着身上那抹依舊鮮豔刺眼的紅。
真好看啊,可惜,小雅沒看到。
腦海裏閃過許多破碎的畫面:小雅扎着羊角辮撲進我懷裏的重量,她第一次領工資給我買的那條圍巾的觸感,她發誓要帶我看海時眼睛裏閃爍的星星......
最後定格的,卻是她旅遊歸來時,那張寫滿疏離的成年人的臉。
“奶奶......玩得......開心嗎?”
我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對着空無一人的房間,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沒有人回答。
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攥着取相憑證的手,慢慢鬆開了。
那張單薄的紙片,飄落在地,覆上一層冰冷的灰塵。
周圍的聲音漸漸遠了,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海般的寧靜。
最後一點意識,像燃盡的燭火,撲閃了一下,便徹底熄滅了。
16
幾天後。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老屋死寂的沉默。
門外站着社區小王,她臉上寫滿了焦慮和不安。
好幾天了,她沒看到宋奶奶出門遛彎,電話也始終無人接聽。
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宋奶奶!宋奶奶您在家嗎?開開門!”她又用力敲了幾下,側耳傾聽,裏面一絲聲響都沒有。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種寂靜,不同於無人在家,是一種毫無生氣的死寂。
她慌忙從包裏找出備用鑰匙——這是奶奶之前怕自己老糊塗弄丟鑰匙,硬塞給她的,讓她幫忙保管。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門開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涌出。
然後,小王看到了她永生難忘的一幕。
宋奶奶穿着一條嶄新卻顯得空蕩的紅裙子,背靠着大門,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的眼睛闔着,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永恒而冰冷的安詳。
她像是睡着了,只是永遠不會再醒來。
“宋奶奶......?”
小王的聲音顫抖得不成調,她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指尖觸及的皮膚,是一片冰涼、僵硬的死寂。
“不......不!!!”
一聲淒厲的哭喊從小王喉嚨裏迸發出來,她癱坐在奶奶身邊,巨大的悲傷和無力感瞬間將她吞沒。
她看到奶奶鬆開的手邊,飄落着一張照相館的取相條。
就在這時,一陣高跟鞋急促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
“奶奶!我手機充電器是不是落你這......”
小雅的聲音伴隨着推門聲戛然而止。
17
她站在門口,臉上帶着不耐煩的神情,在看到屋內景象的瞬間,徹底凝固。
她看到痛哭流涕的小王。看到坐在地上,穿着紅裙卻毫無聲息的奶奶。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
小雅手裏的包,“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嘴唇哆嗦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裏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震驚和恐懼。
她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幾秒鍾後,她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奶......奶?”
一個破碎的、幾乎不像人聲的音節,從她喉嚨裏擠出來。
沒有回應。
永遠不會有回應了。
小王抬起淚眼,看向小雅。
那眼神裏充滿了無盡的悲痛,還有一絲無法掩飾的冰冷的譴責。
小雅像是被那道目光燙到,猛地踉蹌着後退一步。
她終於看清了奶奶蒼白的臉,看清了她身上那件自己曾隨口誇贊過的紅裙子,看清了地上那張寫着“海景照”的取相憑證。
每一個細節,在她的心髒裏殘忍地攪動。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終於沖破了她的喉嚨,響徹了這間冰冷死寂的老屋。
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那罐非做不可的醬菜意味着什麼。
明白了那件紅裙子意味着什麼。
明白了那些被她忽略的虛弱、被她不耐煩打斷的關切、被她視爲累贅的陪伴,究竟意味着什麼。
她失去了。
永遠地、徹底地失去了那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用生命來愛她的人。
她癱軟下去,跪倒在奶奶冰冷的身軀前,世界在她眼前徹底崩塌。
她的奶奶不會怪她,只會怪自己沒讓小雅再早一點見到那片海。
(全文完)